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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候志 | 牵牛花,一朵深渊色

2016-10-17 曹萍波 三联生活周刊

“我只道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此刻,在去北京的飞机上,听到《锁麟囊》这个唱段,真真是戳心戳肺。正入神时,身旁有空姐走过,我识得她身上的香水味,一款经典香,有点像马鞭草的味道,清凉、微辛,不算正统,有点野路子的意味。很令人惊讶啊,她这样的职业性质,还会用这样的香,让我好像一下子就回到了那个有马鞭草和牵牛花作伴的童年。

牵牛花

马鞭草暂且不说,倒是很久很久以前就想写一写牵牛花,旋花科牵牛属的牵牛花,是一年生缠绕草本,在乡间特别常见,吾乡叫它“喇叭花”,因为开放时形似喇叭。但其实,乡人口中的喇叭花,是个统称,不止牵牛花一种。

比如有一种茑萝,有的地方也叫鸢萝。从热带美洲漂洋过海来到中国,花朵看起来像牵牛,都是花瓣相连,变成了整个的花冠管。但因为也属于旋花科植物,所以它也被称作牵牛花,倒也并非毫无理由,好歹跟牵牛算是远房了。

还有一种直立山牵牛,开深蓝色的花,特别特别的美,一开放就能把整面墙壁都变成一席绿色的花毯。它长得也像牵牛花,但是跟牵牛却是连科属都不相同,直立山牵牛是爵床科山牵牛属的,也是从西非飘过来的外来物种,跟牵牛花在外形上乍看相似,细看也有区别,山牵牛的花呈两侧对称,而牵牛花却是辐射对称。


矮牵牛

唔,然后还有矮牵牛,矮牵牛作为茄科植物,和牵牛的血缘已经离得很远了,牵牛跟红薯空心菜是一伙的,而矮牵牛却跟辣椒茄子土豆是一伙的。这种植物在长沙路边很常见,都是盆栽在隔离带里,五颜六色的。因为矮牵牛花期很长,花瓣颜色会根据空气pH值的变化而变化,长沙本地人会叫它“草茉莉”或“胭脂豆儿”。

最后呢,还有田旋花和北鱼黄草,田旋花是旋花科旋花属的多年生草本,因为与牵牛花同科,两者也非常像,只是田旋花的花朵比较小,并且开花的时间很早,完全不用像牵牛那样,等到秋天,一般夏天就迫不及待地开了。至于北鱼黄草,同属旋花科,花型比牵牛花小很多,我还只见过它的花冠呈淡红色的品种。北鱼黄草看起来灰头土脸,并不如牵牛那样,开得大而热烈。


田旋花

牵牛花不仅开得热烈,生性也喜闹,不相信你留意,只要有牵牛花的地方,必须还有许多别的物种,都是它的小伙伴,曼陀罗和苘麻虽然少见,但好歹还属于好看的那一小撮,至于那些不怎么好看的猪毛菜、鬼针草、假稗、草木樨、风花菜、蒺藜、巴天酸模、葎草和野大豆之类的,就更是挤挤嚷嚷,热闹得骇人了。

但是,哪怕再热闹,牵牛花也仍然不可避免地沦落成低贱的路边花了。好在它永远绿莹莹兴头头的样子,倒也很有一种野路子的美,在花界,譬如郁金香或者百合之类的,或多或少因人为的诉求或者寄托,都显得太规整,不够自由,所以看起来没什么花味儿。

但牵牛花就不一样啊,它简直太有花味儿了,又自然又淳朴,好像无论长在何处,它自始至终都无法被人们特别地惦记,但仍能长成一派干净洒脱的纯天然。春天发叶,每一片叶子都像在风中跳动的小心脏;夏秋着花,开花时虽然低矮到尘土里,但小土妞似的,也不惹人厌,再高大的树也愿意为它让路,或者让它借力,使它的藤蔓能探进云里,为人们带来天上的讯息;或者累了倦了,也可以随意地趴在地上,淳朴清淡,并不与众花争艳,一生就像是偎在墙角打了一个短暂的盹。

一直以来,我喜欢的就是牵牛的这种态度,说起来,它其实不过是秉着最原始的生存哲学——瞧着老天的脸色生存。所以甘愿匍匐在大地之上,自得地生发;自得地攀附;自得地拥有各种颜色,白、蓝、绯红、桃红、紫、紫红、紫蓝等高难度的色系,在它身上均不违和。要知道,这些色系原本是来不得半点儿马虎的,少一个细胞都会令它们看起来萎顿不堪,从而不够鲜活,但是牵牛花不怕,除了靠自己的努力,它就只靠上天给的运气,它大概早已深知,老天最是迢遥缥缈,反而最靠得住,所以从来不跟其它的花争什么,只顾自在地低声喁语,反而赢得了骤然的安静和深广的关怀。


牵牛花

我想起前几天读的《伊索寓言》,里边有个小故事,一个砍柴老人,去林中讨生计,他负薪而行,疲累不堪,终于熬不住了,瘫倒在一棵树下,大喊道:“死亡你在哪里,何意人生如此辛苦!”话音未落,“死亡”就出现在老汉面前,问道:“你唤我何事?”老人赶忙回答:“并无他事,请你帮我将那捆柴火抬上肩头,我好继续赶路。”看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就无端地想到了牵牛花,它也是如此微弱渺小,却从不对命运叫屈,虽然被人的脚不断踩踏,却怡然自得地饱餐着阳光和雨露,并逍遥在人世之外,好像永不识疲累。这或许也很孤独吧?但世间万物,谁又不孤独?只要笃定了自己的心,就算是像牵牛花这样,低到尘土里,也能迸发出一种神秘的娇俏的可爱呀。

不仅是模样可爱,牵牛花还很好闻,它的那种香,清澈、甜美、不腻味,能化开人的五脏六腑。我以前就觉得,牵牛花的香味是在清晨时达到巅峰,到了日落时分就近乎无香了。最近才见有科学家替我证实了,许多开花植物会自行限制它们的气味释放,直到一个特定的时间,比如某种矮牵牛就喜欢在夜里释放它的气味。这个发现被定义为生物钟基因的表达,那么喜欢在清晨开放的牵牛,选择在自己最美的时候散发香味,这似乎也符合生物钟基因一说吧?

因为牵牛花朝开夜闭的习性,在日语里,就是“昼颜”或“朝颜”的意思。但中国人的名字俗一些,叫“勤娘子”,顾名思义,寓它是很勤劳的一种花,其实也不错,谁让它每天不等公鸡啼过头遍,就迫不及待地张开呢?等到人类醒来时,它都已经开过几个小时了。这应该也算是牵牛的可贵了吧,抛弃不必要的存在感,笃定自己的作息和立场。无需急于让世界了解自己,而是安于自己的生存意义和世界的内在逻辑,我觉得这是它的生存哲学。这也难怪大诗人杨万里,都不吝给牵牛花留下好笔墨,“素罗笠顶碧罗檐,脱卸蓝裳著茜衫;望见竹篱心独喜,翩然飞上翠琼簪。”其中“碧蓝茜翠”几个字,殊为妍丽。然后,还有“晓思欢欣晚思愁,绕篱萦架太娇柔。木犀未发芙蓉落,买断秋风恣意秋”,一句“买断秋风”,也是极妙呀。


牵牛花种子

眼下,已近深秋,清晨的空气里已有明显的寒意,站在阳台上,远山的轮廓细致优美,湖岸线隐隐可见。秋天的寂寞之美,也真是别有味道。小区里的牵牛花已经结了果实,是牵牛和圆叶牵牛。其实这两种牵牛花不细看真分不出来,因为它们的花很像,明显的区别只是叶片,圆叶牵牛的叶子是心圆形的,而牵牛的叶子更像是三叉戟。然而不管是哪一种牵牛,它们的果实都很美,炸裂开后种子散尽,只留下了分隔子房的白色薄膜,说到牵牛花的种子,其实是一味著名的中药,南梁时陶弘景说“此药始出田野人牵牛谢药,故以名之”,说的是山野村民为了答谢医者药治之恩,牵牛作为谢礼,这也就是牵牛花名字的由来了。今天的云南地区,人们管牵牛花的种子叫“丑牛子”,因有黑白两色,所以分为“黑丑”和“白丑”,有泻水利尿、逐痰杀虫之功效。不过药效我没体验过,倒是牵牛花那些透明的窗玻璃一样的子房膜,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忍不住连藤采了一串,想着插在前不久刚买的那个瓷瓶里,再放几朵纽扣菊之类的,是既有枯枝败叶的落寞,也有鲜花潋滟的万般慈悲,会别有韵味的吧?

于是一路小跑上楼,珍宝样的从怀中掏出那串牵牛果实,也根本不会去想摘它是否过分,我只是无比害怕,此身都将被局囿在这水泥森林里,与自然再也殊难相见。这个工业宇宙里,我是那最后一节车厢里,不肯睡去的乘客,车窗外白光闪烁,钢筋楼宇鳞次栉比。而我却不得不偷偷摘下一朵牵牛花,只为沾染一手一脸的童年甜香。


牵牛花

我相信,对于大多数中国人,对牵牛花都不陌生,因为它真的是为数不多的,陪伴过绝大多数人童年的花,所以有故人的气息。我小时候最喜放学后做完作业的时光,能够扑到院中草丛里,全是牵牛啊野菊啊春飞蓬啊各类野气蓬勃的植物,它们好像自行决定了在一起似的。春飞蓬的花梗纤细,一株一把,稍遇大风就颤抖不止;但牵牛花像帆,风兜得住雨也兜得住,轻易是不颤的。而且不管天气是阴是晴是雨,它都能容光焕发,是萧索秋天里难得的一点野性跟活泼。

我由此意识到,但凡野性的东西,之所以难得,可能因为它们都容易让人感觉到一些天赋的意味,反而是太规整的物什,比如葺好的花田,围上的花坛,总归有一点败兴。我只是觉得很可惜,这么些年,我每回再遇着牵牛花,它不是长在公园里,就是被插在案台上,仿佛已远不如童年记忆里的野气恣肆。这不免让我柔肠百转啊,就像看见了当年乡间的那个小囡,她原本应该活在泥巴地里,一个章节一个章节地过完属于她的人生,但是为了和我相见,它来到了原本不适合她的钢铁与水泥丛林,收敛了自己又甜软又野性的调子,在城市的晚风里晃荡漂泊,但我其实从来没有忘记,在无数个被晨露碾过的清晨,它也曾像呼呼生风的小太阳,照耀了我孤寂漫长的年少时光。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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