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用职务之便,他掉包偷窃亿元名画:馆长到“雅贼”的陷落
8月6日上午,广州中院对广州市检察院申请没收广州美术学院图书馆原馆长萧元违法所得一案进行了开庭审理。萧元曾调包张大千、齐白石等书画家的143幅馆藏名画,价值共逾亿元,他本人已在案件审理阶段于2016年12月病亡。而刑事诉讼法修订后,被告人死亡,也不影响对能证明属于违法所得财物的追缴和没收。
(本文原载《三联生活周刊》2015年第35期)
文丨葛维樱
萧元2014年5月被捕,家中余下18幅尚未卖出的作品被侦查机关扣押,经鉴定估价约为7681.7万元。连同他早先卖掉的125幅作品获利3400多万元,涵盖齐白石、郑板桥、张大千、八大山人等名家之作,总盗窃值高达1.1亿元。经广东省文物协会鉴定,其中仅朱耷的《湖石双鸟图》就价值3000多万元。
2015年7月萧元被控贪污在广州中院开审,终于解开了这起新中国建立以来最严重的高校艺术品监守自盗案的盖子。广州美术学院在案发时曾公开一封信,表达“震惊和强烈愤慨,对学校重大文化资产损失深感痛心”。法律上这些画作已无追回的依据,但萧元案开审后,广美近期再次呼吁,希望画作持有者“充分释放善意,促成这批藏品尽早回归”。
插图 | 老牛
名画被窃
广美图书馆的藏画库位于图书馆四楼,画库本身有三道门,与“特藏文献”、“线装书”等珍贵文献相区隔,画库并不向公众开放。艺术院校、美术馆一般都会在画库外设临摹室或阅览室,通过手续,画作可以移出库外,就地阅览或研究,但不外借。大部分广美师生乃至公众,只有极其稀有的机会才可一窥珍品。
2013年广美60周年校庆举办了“广州美术学院藏画精品展”,展现了这所东部沿海地区唯一美院的收藏实力。自上世纪50年代建院初期通过购藏、征集、募捐等各种途径积累了数千件藏品,当时共展出43件。部分作品已经过中国古代书画文物鉴定委员会专家组鉴定并入编《中国古代书画目录》,包括盛唐时期画马名家曹霸的《柳塘洗马图》,南宋时期陈容的《水墨云龙》、刘松年的《十八学士瀛洲图》,元代史杠的《芦花鹌鹑图》,明代刘国彦的《人物》、蓝瑛的《灵芝寿石图》,清代龚贤的《天台云烟图》、朱耷的《云林遗格图》、袁江的《汉宫秋月图》、笪重光的行书、彭睿壦的草书、程荃的篆书等等。馆藏从唐宋至明清的书画作品,学术价值非常高。
三道门的钥匙本来分别由三个图书馆管理人员持有,广美图书馆按照库藏管理惯例规定,只有三人同时到场才可以开库。但是2002年萧元上任馆长后,一段时间内以“防火”为名,提出考虑到有可能在紧急情况下来不及找齐三人,就自己配齐了三把钥匙。2003年管画的专业人员开始对画作进行翻拍,当时希望以数据化处理的形式,将画作计入电脑档案之中。
那是身为馆长的萧元第一次看到这些画。他在自辩时称“凭直觉发现其中有很多赝品”,这个说法被认为只是为了脱罪。“周六、日图书馆放假时,就用自己的钥匙进入藏画库,选择字画带回家,临摹好后,再把假画放回原来的位置,把真品留下。”三年时间140多幅作品,平均下来每周偷一幅。熟悉萧元的人说他有浓厚的张大千情结,也有一定的临摹能力。萧元在供述里说自己能够依靠临摹以假乱真,并说“除了我没人懂”的话,却也有可疑之处。
珠三角地区的国画市场依靠近港澳台的地理优势,最早起步,画家人数众多,市场已经成熟多年,国画界对于萧元本人的作品却少有听闻,他也承认没有盗窃岭南画派的作品是因为难度比较高。他本人在少年时习过书法,并从美学角度出书,但是广美丢失的大部分是国画作品,这些假画是不是他本人的作品,并没有列入检方的调查范围。
一位知情者提供了一个侧面说法,萧元动用馆长权力,调离了一些关键的专业工作人员。在上任之初调人常有发生,因此也没有引起警觉。偷盗在无人察觉中进行。鲁迅艺术学院美术馆馆长王易罡告诉记者,大学的珍品馆藏不比任何博物馆少,但收藏研究系统却建立得相对不够完善,曾受苏联艺术研究系统影响,更侧重陈列或者教学的功能,对于藏品的收藏、研究功能相对较弱,甚至很多系、学院还有自己的珍品,在管理上只能列入“教具”项目。道理上虽然是师生们可以学习模仿的范本,然而实际上作为文物存在的属性尚未厘清。这些作品大都已经在广美收藏了数十年,但除了建校60周年藏画展等展览,大多数广美师生在校内几乎从来没有机会亲眼得见藏品。
广美对于展品收藏的困境一直是公开的。两年前广美拿出一批存世极少的上世纪初油画家李铁夫的画作公开展览,一件作品展出保价也在千万元以上,然而展览以大量文献介绍了李铁夫油画作品目前面临的保护难题。“李铁夫的油画作品大部分保护状况很差,没有经过修复处理,因此能够拿来展出的很少。”如油画《妇人像》现在被两块玻璃夹着,画面左上人物发髻位置白色霉迹雾状明显,其他地方也散布霉点和斑迹。如今这幅作品只能平放,一旦立起,油画布上大量的颜料可能脱落,将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
其实广州美术学院的美术馆2003年左右开始建设,硬件堪比央美美术馆,算是国内艺术院校建设较早、设备也相对先进的高校专业美术馆。然而自从建馆到落成,画库的移交工作始终没有提上日程。“学校几次要求图书馆向美术馆移交画作,但都不了了之。”根据萧元自己供述,偷盗行为起于2004年3月,止于2006年,但即使如此,2006到2014年5月萧元被捕前的整整8年时间里,画作移交却始终是一笔糊涂账,萧元给学校同事留下的印象,从“不作为”到逐渐引起了怀疑。
这些画作的销赃去向简单得不可思议,正是这个渠道暴露了他。萧元对外称自己“做艺术品交易”赚了不少钱。2004~2010年,萧元陆续将偷盗的125幅作品委托中国嘉德国际拍卖有限公司和浙江一通拍卖有限公司拍卖,成交价连同手续费,总计人民币3470.87万元。交易记录显示,潘天寿的《英雄独立》,被嘉德转给浙江一通拍卖公司,拍卖得款290多万元。
图 | 潘天寿的《英雄独立》
学校的说法是,有广美校友在拍卖会上,发现了拍品有广美的收藏印章,这才向学校举报,发现了盗窃事实。事实上图书馆画作例行的清查和移交一直被萧元拖延着,也并没有一个强有力、高效率的外力去干预和解决这件事,绝大部分师生直到案发才表示“震惊”,此前并不清楚画作已经丢失,就在8年时间里,这件引起怀疑的事情却无人牵头负责查处。
萧元其人
“广美有钱人太多了。”尽管萧元名下8套房产2部豪车已经被查封,但是在这里,萧元的财富依然不是一个值得被讨论的话题。绝大部分广美的学生,只在招生简章上见过这个带美术史硕士的导师名字。“想不起来有这么一个人”是通常印象。萧元很少带公共课和选修课,“阴沉着脸,不好打交道”。上过他美术史系“西方当代艺术史”课程的学生记得他“穿了一件Pink Floyd乐队的T恤”,在仅有的学生记忆里,他经常穿着类似军装的衣服,开吉普车。讲课时很少用PPT,照本宣科,爱展示国外画册,但“不乏激情”,不过西方艺术里的英文术语对他还是颇为艰难,但他依然“严谨”,当年这门课程几乎让学生全军覆没,“没几个人及格”。
萧元的教授形象是“灰色、神秘”的。他在湖南文学界留下的狂放进取印象,至今仍有文学界的朋友替他惋惜。他在湖南文学界的老朋友对他后来的“炫富”还有一些印象,而相对的,他在广州乃至整个广美辐射的领域并没有朋友,广美老师中来自湖南的数量相当大,但萧元始终没有过从甚密的朋友。对于高校教师,房子是隐性的,“一般都不关心”。广美是国内最早接触市场化的艺术专业院校,也是湖南、湖北乃至珠三角地区的美术专业学生趋之若鹜的专业殿堂。改革开放后海外私人收藏当代画作,促使珠三角地区的艺术交易市场非常活跃,尤其是国画销路最好。一位湖南籍艺术院校教师告诉我,这些年从湖南、湖北调职广美的艺术专业教师,都是一去就改善了经济环境。
萧元很少参加院校交流、会议和学术探讨,甚至连教师之间常有的应酬都一概避免。广美湖南籍教师非常多,但谁都谈不上是萧元的熟人。他的学术公开课和答辩会,据教师们私下议论“很不对路”,在当代艺术史界,知识水准和观点都显得“不太入流”。当年,对于艺术家谢德庆的访谈《做一年》是他在美术专业领域的敲门砖,但奇怪的是,尚在年轻时就喜欢大论美学、评点艺文的萧元,2002年正式调入广州美术学院之后,却在专业上几乎沉默。
进入广美之前,萧元有非常正统的履历。1987年毕业于武汉大学哲学系,1988年起历任湖南人民出版社政治理论室副主任,湖南文艺出版社小说室副主任、主任,也成为资深的文学编辑,他编辑的《残雪文集》、《张承志文集》都有非常大的影响力。1998年,萧元通过“社刊工程”竞争上岗,成为《芙蓉》杂志的主编。上世纪80年代末到90年代,正好是中国文学杂志从鼎盛走向衰落的10年,《芙蓉》曾经在最高峰时创下10万销量的纪录,到萧元接手时,日常发行已经落到了7000本。
而萧元本人,一直是纯文学的绝对拥趸。1993年王朔正火,萧元出书《丑陋的北京人——王朔再批判》几乎是大张旗鼓地把文学堕落的责任归到王朔头上,说他是“京油子”、“城市老鼠”。当时追捧王朔的社会主流声音,认为痞子文化是寄生于社会底层的边缘文化,但萧元觉得痞子是“帮闲文人”,会把理想主义和神圣颠覆,让人变得实际。
相对于美术,文学界较早与影视、市场接轨。萧元曾长年旗帜鲜明地批判文学世俗化、欲望化,觉得文学已经放弃了“意义和价值”,处于失重状态。“影视的高薪和时髦把历史轻侮了。”他非常瞧不起文学向影视靠拢的潮流,自称“迂腐”,认为与影视牵涉最深的历史文学,“唯一能证明的就是金钱的力量”。对历史采取消费态度是萧元不可容忍的,他的态度极其激进:“作品被某影视公司买断,似乎便是文学成功的标志和文学成就的证明,其弹冠相庆、奔走相告乃至激动不已,一口痰上不来而昏厥过去,又分明是‘范进中举’在当今世界的重演。看了这样的活剧,真让人为现时中国文学的不是东西感到羞惭。由此而想到衡量一部文学作品是否真正优秀的一个重要标准,应该就是它不能被改编成影视,如同一篇真正有创意的作品不可能作为范文被收进中小学课本一样。”
回顾文学时代萧元的这些思想和言论,与他进入美术领域后走向犯罪歧途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和极端的讽刺。《芙蓉》没有为萧元取得文学话语权。2002年来到广州美术学院的萧元,一方面对于《芙蓉》的每况愈下和地域局限是个解脱,另一方面必须面对生计问题。刚去时只有10万元存款,人已40多岁。他一到就买了房子,但又觉得房子太远不好住,卖的时候房子涨价。
这件事给了萧元很大启发,此后他不断买房卖房,正好又赶上房价飞涨的年代,在他原来搞文学的老朋友眼中“一下就成了有钱人”。萧元在老友面前出手阔绰,据说还带人买画赚钱。老朋友杨黎一直不爱听他说“我们的青春都献给文学了,我们好傻,你看赚钱多容易,多好的事情”,他与自己的曾经,不只渐行渐远,而是彻底颠覆。
制度之患
“刑事案或职务犯罪以外,应该上升到美术馆机制层面来思考。”王易罡说,管理的“人治化”是出现萧元问题的典型原因。国内高校艺术藏品来源主要有两个部分:一是文物收藏,老一辈艺术家比如齐白石、徐悲鸿的作品,建校初也会收藏青铜、彩陶、书画等物。鲁迅美术学院的文物有2000多件,因为硬件条件不具备,至今还在图书馆珍藏;二是建校以来校友的作品。“没有一所大学现在已经把所有的收藏品列一个公开名录。”
改革开放以后,高校很少有机会自主购买作品,更不能出售。在很多学校体制里,陈列的意义大于展览,对公众开放也是近几年才有的事。美术馆、博物馆和图书馆,各有一套管理办法,但国内博物馆专业人员的缺失,导致很多专业场馆依然是过去老一套的图书馆管理办法,这也给萧元一个人的权力私用创造了空间,他可以任由自己的主见来决定馆藏工作。广州美术馆曾经想做一个艺术类图书的捐赠合作,工作人员也对萧元在《芙蓉》时期的作为有所仰慕,却意外地碰了个冷漠的大钉子。“他对于图书馆的营建、学术建设和科普方面似乎都毫无兴趣。”
院校美术馆的建设本身晚于图书馆,改革开放以前,美术馆是展览馆概念,随着各种运动来更换展示,不重收藏、整理,对时代、地域、文化研究也不足。“我去过台艺大美术馆,至少三个人同时到,三把钥匙才能开门。换衣服、看什么、时间都登记得很详细。”王易罡说,一个人随便进入库房是大忌。
从西方个人家族收藏发展而来的美术馆,本身有一个自然过程,先有私人收藏研究才有展示,保管第一。但国内美术馆依然有展览馆情结,倒过来成了“展示第一”,把最重要的收藏部分给割舍了,硬件华美,但“里子不足、理解不够”。考古、研究、史论考证本来是美术馆的宗旨,但现在学科建设尚不完善,博物馆学学生容易引到考古学领域里,本来视野应该是国际化的,有开阔心态,应该区别于考古专业,导致从管理到艺术到修复都懂的人非常少。
学展览策划的学生“大部分为市场所引导,一毕业就立刻进入画廊领域,进行艺术品买卖的占多数”。美术馆和博物馆有另一个专业的需要,从藏品库的温湿度到公共展览,再到围绕藏品的学术研究,尤其是学术研究领域,几乎长期全面缺失,近年才逐步缓慢开始。
图 | 摄图网
社会发展到现在,艺术市场乃至画廊已经火热多年,而美术馆却还在社会化的初级阶段,既不同于博物馆的文物功能,又不承担展览馆的宣传功能,美术馆在“文化国有资产”当中处于一个比较尴尬的地位。想起哈佛燕京图书馆,曾经是第一代出国学者饱览图书、汲取知识的主要场所,而燕京图书馆馆长所承载的绝不仅仅是一个陈列图书的职责。牛津、剑桥的馆藏都已经基本数字化了,而国内的大部分高校收藏的公共资源还没有透明化。“据说有些高校的藏品在无知无觉之间就丢失、损坏了,公众尚未看到,事情也不了了之。”王易罡深觉痛惜。
大学里到底有什么珍品?有多少?国内高校收藏几十年里对于公众都相对不透明也不清晰。“任何一个公共平台你都查不到高校收藏情况。”这样的背景之下,出现一个馆长监守自盗的案件,暴露出了大学收藏制度的不完善。2008年五所美院曾经联名上书文化部,要求整理艺术院校的收藏体系,尤其针对艺术捐赠品的管理亟须规范化。“比如很多知名校友,希望将自己的作品指定捐献给母校。”王易罡说,这种情况在当代艺术市场勃兴之后,艺术品收藏对于艺术院校来说就成了急需解决的问题。“市场价格非常高,而高校是国有资产。”国有博物馆购买艺术品,尤其是现当代艺术品,还要受社会舆论质疑,何况高校。
对于只能进不能出的学术单位,艺术品大部分都得依靠私人或企业捐赠,这个也是国际通行的惯例,但是在国内,尚未有捐赠法出现,任何人针对学术单位的捐献都不能享受免税或相关权益的让度。
艺术品市场价格和价值的呈现,对于高校来说,尚是一件不太有处理经验的问题。学校对于收到的艺术品没办法入账,而且收到作品要缴纳相关的税费,学校要出这笔税费的来源也不知该从何支付,作品也没有一个财务制度管理。因此在萧元案以后,很多高校都开始清理自己的库存馆藏,但缺乏研究,大部分藏品终年不见天日,依然是一时还无法解决的问题。
广美美术馆馆长说,广美已经参加了2014年文化部全国美术馆藏品普查工作。广美设计系很强,重视实用,在国画收藏方面也有垄断优势。1958年广美前身中南美专由武汉迁往广州,馆藏文献总量38.5万册,古籍线装书7924册,书画复制品及拓片700多件。“学校自动将藏品列入这个体系,将由国家层面来进行藏品的梳理、鉴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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