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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 | 梅艳芳:热闹中的孤单

王鸿谅 三联生活周刊 2019-02-26

梅艳芳离开15年了。


15年前,红馆的最后8场演唱会,是梅艳芳的告别。她用生命最后的力气,为自己的传奇画上句号。《夕阳之歌》压轴,梅艳芳穿上刘培基设计的白色婚纱,吟唱徐行,“斜阳无限,无奈只一息间灿烂……”

 

舞台上搭出阶梯,她独自提起婚纱往上走,到尽头,转身、挥手,华美又孤清。舞台可以给她热闹荣耀,却无法安抚她的内心孤寂。当她穿上那一袭婚纱,也只有在生命尽头幽幽叹息:“人生便是这样,有些时候你预料的东西,你以为拥有的东西,偏偏没有拥有。”


2003年11月6日,身患癌症的梅艳芳,穿着刘培基设计的白色婚纱演唱《夕阳之歌》。这是她在香港红馆举行的最后一场演唱会“梅艳芳经典金曲演唱会”。一个月后的12月30日,梅艳芳去世。| 图:视觉中国


新秀赛的机遇

 

TVB新秀歌唱大赛,是梅艳芳踏入娱乐圈的敲门砖,那是1982年。“当时无线电视来找我过去,说想做一个唱片公司,就是华星。”香港资深音乐人黎小田对本刊记者回忆,“我问他们有什么歌星,没有。当时我在丽的电视已经做了8年,所以决定用丽的电视的‘旧招’,搞歌唱比赛,我们曾经选出过一个张国荣,一个钟伟强。”

 

“那是TVB的第一届新秀大赛,3000人来报名,我们听都听到烦死了。”他笑,“赛程好几个月,一轮轮淘汰,我也去找一些音乐届朋友介绍人。”

 

当时的参赛条件很简单,“30岁以下,没有唱片公司合约的人都可以来。”有朋友介绍了梅艳芳。“他们说有一个唱得很像徐小凤的,在一个舞厅唱,在铜锣湾那边,总统戏院,我去听她唱,就是蛮不错的,我就去找她,问她有没有兴趣参加新秀比赛,她说‘你不认得我了,我以前参加过你的节目的’。”

 

那是黎小田和薛家燕共同主持的一档电视节目,就叫“家燕与小田”,梅艳芳和姐姐梅爱芳小时候来做过嘉宾,只是黎小田已经没有印象,他感叹,“原来她很小就出来唱,唱了很久了”。他也没有想到,虽然梅艳芳已经唱了这么久,唱到在夜场小有名气,却并不自信。“她说我怕,我说不怕,她说跟姐姐一起来,我说好。最后,她们一起来了,刷到最后100人,她跟姐姐都进了。”



1982 年,19 岁的梅艳芳成为第一届“新秀歌唱大赛”冠军


比赛选新人的标准是什么?黎小田说:“声,色,艺,三样都有最好。”如果不能齐备,那至少“男的要帅,女的要漂亮”,“最起码要高,五尺六寸到七寸,穿上高跟鞋,五尺九寸,一出场就压台嘛,那个气场很要紧”。

 

“梅艳芳不算选手中很漂亮的,但她唱得很好,动作很好,舞台气场很好,她拿着麦,手指是会动的,我们叫body language,身体语言,这个度是很难把握的,过一点就不行了。”

 

“那时候我们十几个评委,黄霑、顾嘉辉、林燕妮等等,都是很厉害的人,都说她很好。”黎小田甚至对梅艳芳做出一个预测:“从新人来讲,再来十年,都不会出一个像她这样好的。”

 

决赛是直播,1982年7月18日,梅艳芳演唱了徐小凤的歌曲《风的季节》,她留着刘培基看来“老气俗气”的波浪长发,穿着华星给她准备的略微夸张的金色礼服,用低沉的嗓音打动了评委和观众,拿到了冠军。


梅艳芳出生于1963年10月10日,比赛当晚还不满19岁,声音中却是超越年龄的细腻和沧桑。她的故事,也随着电视台一轮轮的比赛宣传,为更多人所知。自幼丧父,5岁出道,十来岁辍学,跟姐姐一起在母亲的歌舞团里唱歌卖艺,供养两个哥哥读书,一路从荔园游乐场唱到舞厅。

 

80年代,刚好也是香港经济开始勃兴的年代,一切充满生机,机会无处不在,梅艳芳个人故事里蕴含的励志精神,刚好切合了时代的脉搏,成为典型的“香港梦”:出身草根,奋斗不息,终有所获。


《东方三侠》剧照


对于新秀赛,梅艳芳一直心怀感激,她在接受采访时曾经说过:“很多有才艺的人怀才不遇,而我却是个幸运的人,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且更能够以沙哑的声音及丑样获得观众的喜爱,我相信因为我超越了自己的能力拼命地去搏。”她因此对自己有清醒的认知:“我不是一下子暴涨的,我从小便入行,慢慢一步步才爬到今天的位置,自大的事情我不敢做,我怕有一天万一掉下来,自己会承受不了。”

 

巅峰光芒

 

“娱乐界是偏门来的,七十二行之外才是演艺界,不是正行来的,所以你漂亮也好,帅也好,唱得好也好,不红就不红,是命。”为什么那么多届新秀赛办下来,最出名的只有一个梅艳芳?黎小田想了很久,给出的答案有些宿命论。

 

回想起来,刚出道的梅艳芳其实也不被看好,黎小田记得:“陈冠中有个杂志叫《号外》,有个专栏叫Dress to Kill,专门讽刺明星的衣着,有一期的照片就是梅艳芳,那时候她还不认识刘培基。”

 

香港乐评人黄志华则告诉本刊记者,梅艳芳的第一张专辑《心债》发布的时候,他正在一家报馆做记者,去参加了记者招待会,在利园酒店,现在已经拆掉了。当时去的记者不多,梅艳芳也很拘谨,“不太会应对记者”。那时候,他的主编就“很不看好梅艳芳”。黎小田倒不是很看重这些,他觉得媒体与娱乐圈的关系,就是“越不红就踩得越厉害,越红就捧得越厉害”。


梅艳芳是个异数,在香港女歌手的排序里,她像一个断档,在她之前,红得发紫的是徐小凤、甄妮这样的前辈,然后她出现,女歌手里再没有人能与她比肩。黎小田觉得,梅艳芳是天生的属于舞台的歌手,“台型好”。

 

第一场红馆个唱的15场纪录,证明了梅艳芳的舞台魅力,她成了华星的掌上明珠。在刘培基看来,“1987到1988年,可以说是梅艳芳演艺生涯的巅峰时期”,“唱片销量好,人缘佳,形象百变,舞台上挥洒自如,我觉得当时她的状态好到无可挑剔”。



梅艳芳在首场个人演唱会“梅艳芳尽显光华”上深情献唱


1987年底的28场跨年演唱会,定名《梅艳芳再展光华》,不过是第二次重返红馆开唱,梅艳芳已经创下香港、乃至整个亚洲的演唱会纪录,也得到了“梅廿八”的美誉。这次的演唱会由陈家瑛担任监制,10个环节,刘培基每环节都为梅艳芳设计两套衣服。演唱会以《冰山大火》作为序幕开场,其中《伤心教堂》一曲的两款造型,一黑一白,都类似“婚纱”。

 

梅艳芳在接受采访时曾说,《伤心教堂》是每次都会令她感触落泪的歌,“灌唱片时也有流泪,我不希望像曲中的人那样,嫁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如果幸运的话,一生人只会嫁一次,希望将来的婚礼,能够隆重其事,在红馆设一百桌喜宴”。


28场演唱会的最后一夜,她披上黑色纱裙献唱《伤心教堂》,刘培基回忆:“不止泪如雨下,还有点泣不成声,以致影响了声线,歌迷不断高呼‘不要哭,我爱你’。没有人知道背后的故事。”

 

这个故事,刘培基在自传《举头望明月》里有详细记述:“踏入午夜零点,28场演唱会结束。圈内外的朋友挤满了化妆间门外,等候他们的‘梅姐’换衣服去庆功。华星交给我一张支票,那是梅艳芳演唱会的尾数……当支票交到她手上,她望着我,豆大的眼泪滚流而下,我问她发生什么事,她说,‘你不知道今晚外面有人追债么?’”


《胭脂扣》剧照


“我当然知道。她因为替人做担保,借钱的人不还债,放债人就来向她追讨。”“一场的歌酬,又怎够偿还那数百万的欠债?不过,最令她伤心的并不是金钱上的损失,而是想不到那个人会如此不负责任,这对她来说才是最大的打击。”

 

“庆功宴上,她与干爹何冠昌同坐,未几,有人来找我,说阿梅在哭,要我过去看她。大家都以为她因为被人追到红馆追数而落泪,却不知道她刚刚收了歌酬,翌日便要用自己的血汗金代人还债。”“我怜惜地看着她,真不懂得如何安慰这孩子。”

 

告别与复出

 

舞台上的风光,与现实中的一团乱麻,总是这样交织在梅艳芳身上。人生如戏,在她身上能找到最好的注解。在彭志铭看来,从小唱歌卖艺的梅艳芳,是旧式江湖里历练出来的,所以有旧式江湖儿女的典型特征,“真性情,重情义”。她出手豪爽,逢单必买,有求必应,一张张支票开出去,很快成了“大姐”,只是围绕着的她的很多人,心里的算盘太清楚,并不配这样的真心相待。

 

亲情上,除了姐姐梅爱芳,她与总是欺骗她的其他家人已经日渐疏远;爱情上,虽然她总是高调又奋不顾身,却总是落得最后的遗憾。这种感情上的缺失,终究是舞台无法弥补的。相反,舞台上的声名反而像一个巨大的爱情障碍,横亘在她和她那些不那么著名的男朋友之间。

 

她说她想做山口百惠,只是并没有与她相称的三浦友和。经历了1988年巅峰,她的事业也开始不那么如意。一方面是源自她的脾气,因为彻夜疯玩不爱惜身体,她迟到的时间越来越长,唱片公司和电影公司要付出的成本越来越多;另一方面是更换制作人之后,她的唱片市场有所变化,销量下降。《镜花水月》之后,她想出一张经典老歌翻唱,但是华星却不同意,刘培基亲自去跟公司的人商谈作保,才帮梅艳芳争取到了《似水流年》。



“我也不明白,我唱了那么多年歌,对这个圈最少都有一点贡献,为什么,在我的唱片只是没有以前那么好的时候,人人都要踩一脚?”梅艳芳开始感受到落差,舞台的诱惑在缩小,而内心的缺失在放大。1991年初夏,梅艳芳去伦敦表演,刘培基无意间听到她跟当时的男朋友打电话,“她对着电话那边的人柔声说,‘你不要做得那么辛苦,我来做就好了,我捱就可以,你不用捱……’”

 

刘培基说他很震惊,连珠炮似的责骂了梅艳芳:“神经病!你是否想做个男人?以后是否要称呼你梅先生?”梅艳芳没有怎么辩解,反而跟刘培基说了另一番话,她想退出,“我已经很累,不想再做下去了”

 

面对刘培基的追问,梅艳芳再三表示自己的积蓄足够过活,不会后悔,刘培基也就“不再查根究底”。刘培基回忆说:“她四五岁已经在游乐场唱歌,唱了20多年,觉得累是可以理解的,我11岁学做裁缝,快30年了,何尝不累?我明白她的心态,虽然我花了全副心思栽培她,但我知道,不应该再规劝或者勉强她。”

 

当梅艳芳把退出舞台的想法告诉华星,全公司上下都震动了,但他们无法说服她。梅艳芳的告别演唱会1991年12月23日在红馆开唱,一共30场,直到1992年1月27日结束,再次刷新纪录。但是这次的演唱会刘培基并不满意,因为梅艳芳执意要做“麦当娜”,他做了让步,满足了梅艳芳的模仿心愿,但身为设计师的骄傲并不能自我认同。


“梅艳芳Fantasy Gig2002演唱会”上的“冰雪妖姬”造型 | 图:视觉中国

宣布退出舞台的梅艳芳只有29岁,熟悉她的朋友都有共同的疑问,能守多久?刘培基说:“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做山口百惠,可以那么年轻便不再恋栈舞台上的光辉,我觉得阿梅并不享受退休生活。”

 

“她没有开口说后悔,也没有说日子过得闷,但从她的言行中,我隐约体会到她的感受。”终于,1994年4月,梅艳芳推出了新唱片《是这样的》,外界已经揣测,这是她要复出的第一步。到了1995年初,复出已成定局。在刘培基看来,这是梅艳芳的一次人生转折。

 

热闹中的孤单

 

刘培基记得很清楚,2002年12月6日,罗文尾七刚过,他从香港回到泰国家中,“伤感的情绪仍未放下,凌晨2点多,接到梅艳芳的电话,‘今天收到体检报告,医生说不太好’”。确诊是宫颈癌,虽然梅艳芳展现出了极大的求生意志,与病魔抗争,她最终还是没能熬过2003年,12月30日凌晨,她还是离开了。

 

刘培基给梅艳芳设计的最后一身服装,是她的寿衣,用象牙色的真丝缎,做了一套旗袍。灵堂上的照片是《是这样的》那辑专辑里的黑白照片。刘培基致悼词,他写道:“梅艳芳最大的优点,是她的善良……”这是一种最高褒赞,但梅艳芳担得起。




她受过很多苦,一点一点捱出来,对于钱财却看得很淡,她经历了太多欺骗,从来都是人负她。刘培基说她是“女孟尝”,门客三千。不管谁找她借钱,不管是多么拙劣的理由,她都很爽快。她身后留下的支票簿存根,总额高达数千万。人人都看她赚钱容易,却不知道她承受的心理压力。

 

刘培基记得,梅艳芳确诊宫颈癌后,曾经告诉他:“就算不踏出这个门,供楼、我的制作公司,养活自己和其他人,每个月的开支大约需要50万……我也不过是个女人。”在住院接受化疗,因为并发症声带受损后,梅艳芳最惊恐的却是,如果不能再唱歌,以后就没有谋生手段了。这些都让刘培基心如刀割。

 

梅艳芳年轻时的那些莽撞和疯狂,真正的朋友都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黎小田说:“可是她的性格就是这样子,劝一次不听,也就不再多说了。”他只是感慨,“梅艳芳很有悟性,如果她身边刘培基那样的朋友多一点,她会领悟更多,成就会更大。”

 

“什么样的朋友,会影响你做什么样的人。”黎小田说,“我跟陶杰是朋友,他会影响我看很多书,看很多电影。但梅艳芳身边那些普通朋友,我是最不赞成的,每一个就跟她说阿姐,叫她买单。我不像草蜢,整天跟她泡吧去玩,我是不去的,我不喜欢。自己要有自己的修养,我一个人可以在家安静听音乐看书的,但梅艳芳就做不到。”


“她太喜欢热闹。可是你热闹完了,要一个人回家的,那你回家会怎样?我劝过她的,每天都出去干吗?每天都有人陪她吃饭,每顿都是她买单,‘你是赚钱多,你是大姐大,可这样是不对的,每个人都赞你好,是不对的’。”

 

自梅艳芳走后,她的母亲和大哥针对她的遗产,打了持续10年的官司,把她风光世界的另一面彻底挑破在众人面前,一地鸡毛。两个哥哥以各种名目,依仗着母亲的威严,没少从梅艳芳这里拿钱。等到她挚爱的姐姐梅爱芳因宫颈癌病逝,亲情裂痕再也无法弥合。


童年时期的梅艳芳

在住院接受治疗的最后两个月,梅艳芳做出了遗产分配方案,成立一个信托基金,用于支付4名外甥和外甥女的高等教育费用,支付她母亲每个月7万港元的生活费,让她保持一个专职司机、两名佣人的生活水准,直到过世。将香港和伦敦的两套房产留给刘培基,然后,所有的财产捐给一个佛学会。

 

她在立信托基金和遗嘱的时候,跟见证人说得很清楚,不希望她的钱,落到除基金受益人之外,任何一个梅家人手里。

 

“热闹中的孤单。”这是导演关锦鹏对梅艳芳的描述。他对本刊记者感慨:“我常觉得,好的艺术家个性使然或者命中注定,是要孤独跟寂寞的。她活得特别累。家庭并不是她的避风港。台前风光的背后,有很多留白给观众和朋友,真正有多孤独跟寂寞,可能她可以自己排解,也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甚。


(本文原载《三联生活周刊》2013年第51期,有删减。参考资料:刘培基自传《举头望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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