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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夜刷剧、微信秒回…你和健康生活之间隔了整整一部手机

杨璐 三联生活周刊 2019-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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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某种程度上说,你手里拿着的不是手机,而是若干个绞尽脑汁引你沉迷的心机与谋划。我的主张是,眼不见心不烦。把手机锁起来,换清静。



我专门买了一个锁手机的盒子,它后来落满了灰。等我因为要写这篇文章重新想起它的存在时,已经没了踪影。它就像我心血来潮买过的那些完全没用的东西一样,被我妈扔进了杂货间。

去年秋天,为了写睡眠的封面文章,我在朋友圈征集采访线索。我的朋友冯铮说,他觉得很多人的睡眠和焦虑问题都跟手机成瘾有关系。“我主要觉得,当你放下手机,生活会特别不一样。”冯铮当时跟我讲。冯铮是个特别有想法的人,很早就有个微博大号“纽约吃货”,对社交媒体的玩法轻车熟路,为了传播他这个理念,冯铮还在微博上搞过“放下手机24小时”的活动,就是说从周六中午到周日中午,参加活动的人远离手机,感受生活。

除了这个活动,冯铮还找到一个叫做“Kitchen Safe”的盒子锁手机。这个盒子用的是时间锁,就是你把手机放进去,调好开锁的时间,不到时间打不开,除非把盒子砸碎了。冯铮每天晚上10点把手机放进盒子里,那个时候已经没什么必须马上处理的信息,然后就看看书,自然就睡觉了。睡眠质量也变好了。

冯铮还没把这件事讲完,我就从淘宝上搜到一家海淘店,下单买了一个,489元。冯铮说,他在朋友圈里推荐过这个东西,但是响应者寥寥,毕竟价格不便宜。

我为什么有这么大劲头呢?

理智上,我很早就对智能手机警惕了。我读过一本书叫《浅薄,互联网如何毒化了我们的大脑》,意思是说,互联网的消息推送、超链接和多媒体呈现方式不断地分散我们的注意力,频繁地打断我们的思路,让我们没办法深度思考。更可怕的是,人的大脑具有高度的可塑性,互联网这种碎片化的信息传播和接收方式,不仅让人有意识地思维中断,还会让人在潜意识里思维中断,就是以后再也没办法进行深入思考了。

我从事的工作是一个必须依赖深度思考的工作。我被这个工作吸引也是因为我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有深度思考能力,并以此为乐的人。这样的研究结论实在惊悚。我又是一个很谨慎的人,按照基因检测的结果我携带了8个更易焦虑基因中的5个,是人群中占比稀少的,更容易焦虑的人。焦虑其实是一种恐惧,任何事情我都会想一个最坏的结果。《浅薄》里写,在互联网时代人们越来越把记忆外包给搜索引擎,反正想用到什么可以随时上网查找。但我自从看了这样一本书后,我甚至背过一段时间的诗词,刻意训练自己的记忆力。我也一直坚持做采访笔记,我有录音文稿,很少用,写稿主要依靠采访笔记和记忆。这在从前是工作习惯,现在也是恐慌记忆力变差。

《浪漫是一侧副刊》剧照

《浅薄》出版于2010年,这个年份后来反复被回忆,因为那一年苹果推出了iPhone 4,被看作是移动互联网的开端。进入移动互联网的时代,智能手机对生活的碎片化影响愈演愈烈。PC机时代,你要坐在电脑前才会受到弹窗和超链接的影响,可移动互联网时代,智能手机是随身携带的,短信、微信、邮件、APP的消息推送等等每天此起彼伏地打断你。

犹嫌不足。我的不少选题跟移动互联网相关,知道衡量产品好坏的重要指标是日活高和黏性高,这就需要借鉴人类上瘾的心理机制来设计。有一本书叫《欲罢不能》,它的中文副标题虽然叫“刷屏时代如何摆脱行为上瘾”,可如果看封面上的英文标题,其实就是“那些让我们上瘾的技术和生意”。

上瘾的根源是大脑中有一块叫做快感中枢的区域,也就是说生理结构决定了每个人都有上瘾的可能性。它的原理是当人们偶然做一件事的时候,快感中枢被偶然刺激到了,分泌了大量令人愉快的多巴胺。当你再去做这件事的时候,快感中枢就让你的大脑去学习,以便可以重复获得这种愉快。然后,大脑就对做这件事产生期待,再然后就是渴望,也就上瘾了。

印度尼西亚当地年轻人在街边玩手机(视觉中国供图)

产品经理们把上瘾的生理过程应用在产品设计上,它甚至都不算商业阴谋。有一个比较新的学术研究方向叫做“游戏化”,就是让人们像沉迷游戏一样爱上目标事物。我从前做《王者荣耀》选题的时候采访过国内游戏研究学者刘梦霏,她觉得“蚂蚁森林”和“微信读书”就是很典型的游戏化产品。《欲罢不能》里把“令人沉迷”的手段总结出来。它要有诱人深入的目标,让人在初期尝到一些甜头;有及时的反馈,比如说《王者荣耀》里每次攻击时的声音就是最典型的一种,挑战逐渐升级;有悬念;最后就是社交互动,比如说点赞。

“有钱能使鬼推磨”,每年有那么多资本、那么多聪明人投入到依托于智能手机的各种项目里,这种上瘾设计肯定会被又频繁又娴熟地使用。不信可以用上瘾的原理和步骤去对应那些让你爱不释手的APP,一定能发现精心设计的踪迹。

香港街头聚在一起玩手机的年轻人(视觉中国供图)

有这些知识储备之后再去看智能手机,我的眼光是不一样的,有时候我就把它想象成吸收智力和注意力的黑洞。

Kitchen Safe很快就寄到我家了。它最贵的地方是盒盖,上面有个圆形大按钮,旋转它的时候,显示屏上就告诉你上锁的时间,调好后往下一按,盒子就锁上了。盒子里还放了一封创始人写的信的复印件,他说自己是一个爱吃甜食的人,无论巧克力饼干藏在任何能想到的地方,最后都能被他吃掉。他需要一个既能吃饼干,又能避免不断被诱惑的方法,于是发明了这个盒子。这个盒子被《早安美国》报道过,因为在美国,消费者除了用它戒甜食,也用来戒酒、戒除药物依赖等,很多人会写信给创始人讲述自己成瘾的故事。

我觉得这个盒子太好了,至今还是去年我买的最成功的东西之一。它的设计很简单,以中国的制造水平和产品思路,完全可以把它做到很低的价格,然后本地化。冯铮当时已经去了“顺为资本”做投资副总裁,顺为资本跟小米生态链是紧密协同的,在我看来,他要做这件事,钱、工厂、销售渠道都在手边。冯铮却说,这个盒子就算是从489元降到99元,买它的人也是非常小众的人群。这个跟钱没关系,因为“戒除欲望是违反人性的行为”。我想想也真是这么回事,钱都投到按照上瘾行为设计的产品里了嘛,那些是符合人性、撩拨人性的。

就算不讨论到人性这么深刻的层面,智能手机在当今中国,特别是在“北上广深杭”这样节奏快、力争上游的城市,还真不是像巧克力一样,是个说锁起来就能锁起来的东西。身在职场的冯铮从前在美国工作过,对比美中两国的环境,他说,美国人把工作和生活分得特别开,下班之后老板是不可能去找员工的。中国人不一样,中国人都在拼搏,大家不是在反思工作占用的时间太多,而是担心错过一个机会。把手机锁起来,万一晚上老板突然想起我呢?中国现在不是“太多了”的阶段,而是还不够,所以,中国最流行的是自我提升产品,是满足欲望的工具。

我其实对冯铮的这个判断没什么感触,可当我把Kitchen Safe发到朋友圈时,大家的反应震惊了我。留言中,果然只有很少的人是像我一样认可这个盒子的。就像冯铮说的那样,大部分人担心来电话接不到怎么办。还有人留言说,这个盒子不应该是我用,而是应该买一个给我们主编李鸿谷,锁上他的手机。

实际上,我虽然是个写新闻的记者,工作12年来却从没遇到过晚上10点以后需要我马上出发去采访的那种事件。前面我说过,理智上自己早就警惕智能手机了。加上“理智上”这个限定词,是因为我的真实生活里,除非调到飞行模式,其他时间差不多能做到电话响一声就接起来,微信秒回,我的手机就像长在我手心里一样。

《夜班经理》剧照

“听过很多道理,却依旧过不好这一生”说的就是我,根本不需要产品经理们处心积虑地按照上瘾机制来撩拨我。我的手机里使用时间最长的两个模块,一个是所有跟购物相关的APP,一个是微信。我本来就是一个爱逛街的人,不出差的时候,经常逛到商场下班才罢休。我很熟悉商场里的员工通道,因为闭店音乐撵不走我,大门锁了,我就跟着商场柜姐们一起从员工通道出来。

逛街就是我主要的娱乐活动和体育活动,可到了移动互联网时代,没有商场营业时间限制,没有必须走去商场的物理限制,它就成了一件只能依靠我自己的意志力去节制的事情。在我眼里每一个APP就是一家虚拟的商场。跟线下的同质化不一样,电商已经很垂直了,有天猫这样综合性的APP,有主打性价比的APP,有海淘APP,它还能分出日韩和欧美的不同优势,有独立设计师、买手店类型的APP,有家居礼品类APP,有卖茶壶、茶杯等手工艺品的APP。我连买房子的APP都装了三个。

图 | 摄图网

逛街的辅助活动还有看商品资讯,从前我都是买《ELLE》《时尚芭莎》等。其实没有很多容量,因为在这几本时尚杂志投广告的都是已经进入中国的品牌,每一季的新品、制作的广告也就只有那些。移动互联网时代不一样,有更多的碎片化内容生产,那些没有进入中国的品牌,甚至在国外也属于小众的品牌被时尚博主们作为内容挖掘,源源不断地出现在小红书、微博、微信公众号里。比如,去年刚刚被引入中国的香水品牌欧珑,如果是从前,只能看到时尚杂志里的广告和编辑推荐,可现在单单小红书一个平台上的笔记就有5528篇。我看不完5000篇,可是看到第几百篇是个常态,这些背后都是使用手机的时间。

聊天是另一个本来就已经占用我的大量时间,又继续被智能手机放大的事情。我的话特别多,初一开学第一天的早自习,我就被要求站在讲台前念检讨书。因为我在前一天的开学典礼上跟左右两边的同学从头说到尾。老师说,如果我妈在开学第一天不去学校,如果我不写检讨,就别想上学了。记得端庄严厉的班主任用手指戳着我的头说,你都不知道人家叫什么名字,有什么话可讲的!

图 | 摄图网

并没有随着年龄增长而话变少这种事发生。从前还要约人出来见面或者打电话,那都是线性的交流,微信变成了多任务处理。我有1946位联系人,常态是同时跟多个人聊不同的话题,空当还能在朋友圈留个言,在各种微信群里插一句嘴。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大概多巴胺过剩,因为毫无缘由的心就能飘起来,或者思绪奔腾,跟谁都能聊两句,聊天的内容绝大部分还都是闲扯。

问题是我的工作其实节奏非常快,又不坐班,这造成没有强制性的工作时间。对于本来就没有时间管理习惯,也没有自控力的我来讲,就糊成了一摊泥。我花了大量时间在浏览购物信息和闲扯上,还要花大量时间看资料、想怎么写文章才能胜任每一个选题。它们把我的生活挤占得全无空白,让我连片刻的喘息都没有。我没有时间约真正重要的人出来享受生活,没有时间做运动,更没有时间看书和电影。都说移动互联网时代信息爆炸,人们每天接触到更多的信息,但对我来讲不是这样的,我读的书、看的电影和演出比移动互联网初期少多了。

图 | 摄图网

Kitchen Safe就是在这样一个我已经被移动互联网信息填胀得快爆炸的时候,来到我的生活的。晚上11点,我把手机扔进盒子里,设置上锁10小时,按下按钮,立刻就觉得内心安宁了。我觉得特别神奇,根本不需要去荒郊野外追求平静,只要把手机隔绝起来,它所达到的效果是一样的。所以,我至今依旧推荐那些苦恼于智能手机占据生活,造成焦虑和失眠的朋友可以买这个盒子,跟“逃离北上广”相比,它的可操作性强多了。

那么,我的Kitchen Safe为什么沦落进杂货间呢?

本性本就难移。再加上智能手机像个全能的生活助手,除去购物和聊天,现在甚至连空调和空气净化器都用手机控制。线下世界争相接入移动互联网,这种智能化也许是极大的进步,但高度的集中也带来烦恼。这是另外一个庞大的话题了。回到锁手机这件事上,再买一个不装聊天和购物APP的手机就可以了。iPhone的新系统虽然可以设置限制屏幕使用的时间,可只要手机在手,随时可以把限制消除,还是时间锁最牢靠。我的盒子现在虽然落满了灰,我依旧坚持不要沉迷于智能手机的主张,要跟它抢时间,把生活抢回来。

(本文原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10期,点击文末封面图即可一键下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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