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轻话题 | 漫长的孤单

张月寒 三联生活周刊 2019-05-26


↑点击上方三联生活周刊加星标!





渡边泩在夜晚的时候,推开通往露台的门。对面就是大海。在黑夜的照拂下,海呈现出一种没有边际的伟大。他望着黑夜中的大海,觉得自己就像村上春树说的,“置身于被拉长了的、平静的死胡同中”。

他住的酒店在一个人工岛上,对面,就是神户市。晚上,有劣质货船驶过的声音,它的发动机声响很大,但就这样他也听着它的尾声渐渐散去,驶向更深的大海。一种很神奇的感觉,就是你面前的这片水域,能延伸到很远、很远,一种无限的层级。

渡边泩沉入到没有人知道的忧伤里去。在一切声音都没有后,他可以听见海浪深层的喘息声。它喘息着,喘息着,仿佛,没有尽头。

《砂之器》剧照

他总无来由地想起《托尼瀑谷》的故事。海就在他屋外十几米的地方,因此,这种涛声和他住在高高的酒店楼上听到的夜里的海涛声,又不大相似。空气中有一种非常寂茫的存在,非常,寂茫的。

托尼瀑谷是一个会演奏长号的浪子的儿子。他父亲有一个非常波澜壮阔的人生,但他却因为从小顶一个美国式的名字而备受嘲笑,从而略微有些自闭,没有像样的朋友。母亲去世后,他和父亲双双沉浸在两个人自我营造的、两种不同境界的孤独中。

在这样一种性格下他把自己的爱好发展到最大。美术大学毕业后成为炙手可热的插画家,收入尚可。由于不怎么花钱,35岁时“已在世田谷买了大房子,用于出租的公寓也有了几套”。然后托尼瀑谷发现了一个女子,是坠入爱河的那种喜欢。

“孤独如同牢狱,只不过以前没有察觉罢了。”他遇到她以后才知道自己长久以来是多么孤单,而这种孤单,此时因为有了参照而变得多么难以让他承受。他一分一秒地在等待着她答应自己的求婚,一分一秒地。

他们结婚了。

她真的什么都好,哪儿都好。就是有一点,有种疯狂的、买衣服的欲望,已经到了托尼瀑谷担心“信用卡磁条被磨光”的境界。最终,她买的衣服已经一个房间都装不下了。有一天晚间托尼瀑谷终于开口了,他跟她说,能不能稍微少买一些。她也觉得他说得对。她“深爱甚至尊敬”丈夫。她把最近新买的衣服去商店里退。回程的路上,由于太思念衣服,心神恍惚,她没有注意到驶来的大卡车……

妻子逝去后,留下满房间的衣服。托尼瀑谷招了一个助手,和妻一样的身材。工作条件是让她每天穿妻的衣服去他事务所上班,像工作服一样。这个面目平常的二十五六岁女人,在那间满是剪裁精良的名牌衣服的房间,一件一件试穿那些价值不菲、品味超俗而且全都是她尺码的衣服。她哭了,为衣服的美和合适,为从没见过这么多数量的精美的衣服,哭了。

《托尼瀑谷》剧照

托尼瀑谷最终没有让女人去他事务所上班。Just too much.他找来旧衣商,把妻子留下的满屋的名牌衣服全都变卖了,价钱比原价差很多。小说结尾托尼瀑谷坐在空无一人的衣帽间里,“记忆如随风摇曳的雾霭缓缓变形,每变形一次就变淡一次,成为影子的影子的影子”。

渡边泩就这样坐在大海旁边,把《托尼瀑谷》的小说完整回忆了一遍。他注意到小说中有两个丧妻的对称。托尼和父亲均在刚结婚不久就死去了妻子。这种对称渡边泩觉得是小说家有意为之。他心想自己此刻就像小说中托尼瀑谷那种极度空茫、极度淡、空茫和淡到极致的心情。因为当他一腔善良地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不远处总有蛰伏、伺机而动的丑恶,在侵蚀着他,拖累着他。

他的漫画被出版社“淹没”了,妻子也离开了自己。刚开始她支持他辞职画漫画,于是这一年是她辛苦工作,维持家里的开支。但他没想到自己是在一天又一天折磨她、拖垮她,最终,她不胜负荷,选择离开。

《东京独身男子》剧照

音乐很大声,渡边泩觉得了一种深海中的落寞。一种愤怒、狂暴、温柔和悲伤交织的感觉。他不记得自己的生活是什么时候崩坏的。只记得在某一天,啪一声,一根弦断了,紧接着,一根又一根更多的弦,逐渐崩坏。所有弦都断了,整个琴都被毁。

他的大提琴沉入大海。天赋淹没进深渊。

这个29岁的、即将30岁的男人,和妻子离了婚,独自一人来到大海边。他觉得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人明白自己。他的工作和爱情都是一团糟。他众叛亲离、逆鳞全开。他对所有造成这一切的人有股巨大的恨意,恨到极致、恨到肠子、血都捏出来的那种恨。因为他们压低他天赋的翅膀,在低空里,长久地,不让他飞。

编辑私下里告诉他,其实并不是他的作品不好。只是……当时社长更想捧的是一个新晋女漫画家,年轻、漂亮。渡边泩如遭雷击地沉到冰窖底部。编辑趁机进言,能不能把他的作品,以一次性买断的方式卖给出版社,最终署那个女漫画家的名字。“您知道,她第一本火了之后,我们要趁势推出她的第二部作品。而她短期之内是无论如何也画不出来了。”

《重版出来》剧照

他没有任何选择。他可以将这部作品改投别社但首先这需要时间,二是,也不能保证别的出版社就一定会出他的作品。随着妻子的离去,渡边泩又没有积蓄,眼下,自己手头能换钱的,似乎只有这部呕心沥血花了一年时间完成的作品。渡边泩同意后提出了一个附加条件,让他在一个宁静的海边酒店住一个月,费用由出版社承担。

离婚的过程也让他很没有“直感”。直至他办完证那天走回他们曾经的那间小公寓,那一刻,他才发现妻的所有东西都消失了,只在一夜之间。她没有跟他打任何招呼——她知道前一晚他照例在好朋友家睡,第二天直接去领离婚证。她知道他的习惯。于是一夜之间,她将所有东西都清空了,房间里任何她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居然如此恨我?他这样想。然后望着那个空荡荡的房间,他觉得他作为“人”这一属性,当真已经失败到顶点了吧。

在向海的酒店,渡边泩在洗手间刮胡须的时候望着镜子。他感觉自己最近会时常陷进一种无法抑止的、长时间忧郁的表情。他有的时候在镜子中捕捉到这种表情,这种表情让他厌恶。

整个晚上,他坐在酒店的桌子前,觉得了一种没有任何人琢磨的孤独。他愁肠百结,但没有任何人可以联系,任何人可以倾诉。他的所有朋友他觉得自己也在长期的失败和孤独中刺伤了他们。长期的失败和孤独,把渡边泩原本亲切、自信、满怀热忱的性子扭成了一种情绪上的怪物。他于是也下意识地远离着朋友,因为他不想失去他们。

人,当真不能失败太久啊。

他像村上春树那样,深夜拎着一打冰啤酒,去海水边默坐。他一罐一罐喝完那种他最喜欢的札幌Sapporo,心随着海、随着月色,越沉越深。这个世界上,你会时常感到一种没有人理解的、静谧的孤独,有时,只有深夜去大海边默坐,将自己整个心浸泡在海洋的咸味中,才能将你的忧伤,一点一点淡化。

最终渡边泩哭了,面对苍茫的大海。他想起自己画了满屋的纸上的漫画,不知是天才,还是废纸。





    大家都在看     



⊙文章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转发到朋友圈,转载请联系后台


点击图片,一键下单

【达·芬奇地理】

▼  点击阅读原文,进入周刊书店,购买更多好书。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