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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为什么爱坂本龙一?

陈璐 三联生活周刊 2020-01-04
“我很想把这些声音融入到自己的音乐里,仿佛乐器和环境音融为一体,那种浑然天成的音乐,我很想听到。”

文 | 陈璐

最近,纪录片《坂本龙一:终曲》终于在国内院线上映,展示了很多坂本龙一的私人影像,包括他和贝托鲁奇在合作《末代皇帝》影片时的珍贵记录。其中有个片段,令我印象非常深刻。为了寻找合适的雨滴降落,敲击在物体上的声音,他将一个玻璃罐放在了门外,认真倾听,然后拿回来告诉摄像师,瓶子太厚,声音不够清晰。他又换了一个塑料桶,先是倒扣在地上,然后放正,最后举了起来,套在自己头上。雨滴淅淅沥沥地敲在了那个举着塑料桶的背影身上,他似乎对这个声音非常满意。
坂本龙一一直在寻找他喜欢的声音。片中有大量的细节描绘了他对声音的执着和热爱:倾听不同消防栓被敲击后所发出声响的细微差别、尝试用小提琴的弓划过锣面、一对手指钹在暴风雨中的鸣响、在北极冰川钓取“最纯净的声音”……这都是他对声音的坚持和理解。
2012年时候,坂本龙一获得了一架经历了海啸的钢琴,这个钢琴在被海水浸泡后,已经走了调,按下琴键后,他说感觉就像“在弹奏一架淹死的钢琴尸体”。

然而,面对这架死去的钢琴,他却欣喜万分,认为它“正在拼命挣扎要回到过去的形态”。“工业革命使这种乐器的生产成为可能”,他反思道,“六块厚木板,叠起来压成形。”当一架钢琴走调时,所有的木头都在努力恢复原状。在他看来,那架被遗忘、扭曲、淹没的钢琴,只不过是“大自然的回归”。


自然是他创作的灵感来源,坂本龙一那些为人熟知的音乐,总是显得那么纯净、简单。不论是《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还是他在《末代皇帝》中的配乐,他的音乐总是带着一种朴素的色彩。
漫步在林中,坂本龙一仔细倾听风吹过树梢,林鸟鸣奏的声音。“一般人不会把这些声音当做音乐”,他说,“我很想把这些声音融入到自己的音乐里,仿佛乐器和环境音融为一体,那种浑然天成的音乐,我很想听到。
所以我们听到了电影《荒野猎人》中的音乐。2014年,坂本龙一被确诊为咽喉癌三期,不得不停止一切工作。但当导演亚利桑德罗·冈萨雷斯·伊纳里多找到他,希望他能够为《荒野猎人》创作电影配乐时,他却感到不能拒绝,因为“我没法对伊纳里多说不,我太崇拜他了”。为了如期完成这份重托,他自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在一次关于这部电影的访谈中,坂本龙一谈到:“从最初开始,我就认为这部电影的真正主角是大自然。为了要尊重大自然的声音,我觉得这部片的配乐不应该太有叙事性。不到半年后,他完成了这部电影的配乐工作,乐曲简朴、纯净,大段的留白令荒野中的自然在平面影像中展露出一种多维度的空间性。
纪录片《终曲》的导演史蒂芬·野村·斯奇博形容坂本龙一是一位非常懂电影的音乐人。毕竟早在1983年,他就主演了日本导演大岛渚的《战场上的快乐圣诞》,和英国著名摇滚歌手大卫·鲍伊在影片中饰演一对同性恋人。
坂本龙一在电影《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中饰演世野井上尉

彼时的坂本龙一还是位初出茅庐,异常傲气的年轻人,和现在谦和有礼的形象截然不同,颇有些狂放地对大岛渚提出要求:出演可以,但条件是自己负责给电影制作音乐。所以才有了如今这首经典之作《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并且成为坂本龙一开始制作电影配乐的契机。多年后,这首曲子还出现在了电影《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中,忧伤克制的曲调,仍旧跨越时空表达了同样的爱情遗憾。
我的一位朋友笑称这部纪录片总算让YMO翻红,也让更多人认识到了坂本龙一这位“宝藏男孩”。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坂本龙一是一位世界级的音乐家,他的形象总是万年不变的黑色着装,一头银色的头发,以及标志性的黑框眼镜。他看上去总是那么沉静、内敛和风度翩翩,很难与叛逆、前卫、潮流扯上什么关系。但实际上,年轻时候的坂本龙一,却是亚洲最前卫的实力派偶像人物。
坂本龙一的首张专辑《Thousand Knives》
最有印象的是去年坂本龙一突然现身北京时,我的朋友圈瞬间沸腾了起来,平时那些我非常敬重的文化艺术领域的前辈,纷纷变成了追星族,激动地晒着和坂本龙一的合照,诉说自己对偶像的喜欢和崇拜。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他是曾经影响过一整代人的文化Icon。
1978年,26岁的坂本龙一与高桥幸宏、细野晴臣成立了先锋乐队YMO(Yellow Magic Orchestra,黄色魔术乐队)。这支被东野圭吾形容为“天才”的乐队,是电子音乐的先驱,影响了早期的嘻哈音乐和电子音乐,因为太过先锋,最初在日本没有激起很大的反响,反而是在美国先红了起来。
YMO的专辑《Solid State Survivor》
坂本龙一广为人知的绰号“教授”,就是他的队友高桥幸宏取的。坂本龙一从小受到正统的音乐训练,是东京艺术大学作曲系研究生毕业。高桥便以他的高学历开玩笑戏称他为“教授”。随着YMO的走红,这个外号逐渐深入人心。
日本电子YMO早期MV《小鹿乱撞》

影片中展示了YMO早期活跃时的一些珍贵影像资料。坂本龙一在乐队中,常常饰以夸张浓艳的面部妆容,在他挑起的眉眼上有股说不出的魅惑。那个在MV中扭动身子舞蹈的少年,看起来又倔强又骄傲。后来看到《十三邀》中许知远对话坂本龙一,问了那个我也很好奇的问题,“如果你遇到了1990年代的坂本龙一,会和他成为朋友吗?”,坂本龙一有些羞涩地笑着否认,不会,因为那个刚刚获得一点点成功的年轻人太傲慢了,他非常自私,只在乎自己。


少年时期的天才,可能总是觉得自己与世界格格不入。在坂本龙一的自传《音乐即自由》中,他就曾写道,自己在小升初时候,调查新同学的方法,就是逢人便问“你知道披头士吗?”如果不知道的话,他就不再理会。而当他机缘巧合下听了德彪西的音乐后,还逐渐将自己与德彪西混在一起,认为自己是德彪西转世,甚至反复在笔记本上练习他的签名。
尽管YMO获得了极大的成功,但他却并不喜欢这种“出名”的感觉,最终选择解散了乐队。单飞后的他很快就受到了大岛渚的参演邀请,开始走上了电影配乐的道路,此后便一边做配乐,一边钻研自己的作品。但他却认为,在为电影《遮蔽的天空》配乐之前,自己对电影配乐的理解并不深入。《遮蔽的天空》是坂本龙一与贝托鲁奇的第三次合作,为他赢得了当年美国金球奖最佳配乐奖。
《末代皇帝》剧照
《终曲》中坂本龙一透露当时合作时一个有趣的细节。临到音乐录制前夕,贝托鲁奇表示对他创作的前奏并不满意,要求他重新制作。坂本龙一以时间太过仓促,拒绝了这个请求。于是贝托鲁奇用激将法对他说道,“如果莫利康内他一定可以做到!”这成功激起了坂本龙一的好胜心,于是他很快修改了曲子,和乐队一起紧急排练。
坂本龙一回忆说,在那个时候,东京本身正在成为一种全球文化现象的典型代表:喧闹、耀眼的电子时代和失控的资本主义。而他自己便是这种时代背景下的代表,即技术令世界的融合成为可能:他在流行、朋克、爵士和舞蹈领域工作,还经常与世界各地的大牌人物合作。
然而,随着生命进入倒数,他对音乐的追求逐渐内化,越来越简单,越来越自然。他说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可能是一年,可能是十年,也可能是二十年。他引用了《遮风避雨的天空》中的那段话作为结束,“因为我们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死去,所以人们以为生命是一口不会干涸的井。但所有的事情都是有限的,多少个迷人的童年下午,回想起来,还会让你感到如此的温柔?也许只有四五次,也许还没有。你能看到多少次满月的样子?大约20次吧,但这看起来却无穷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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