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詹金斯（Henry Jenkins）被誉为“21世纪的麦克卢汉”，是当今国际上最著名的传播和媒介研究学者之一。他是麻省理工学院比较媒体研究项目的创办人和系主任，2009年加入南加州大学，现任南加大传播、新闻、电影艺术和教育学院的教授、教务长。詹金斯的早期研究主要围绕电视迷尤其是科幻迷展开。他于1992年出版的《文化盗猎者：电视粉丝与参与式文化》被认为是粉丝研究的开山之作，在粉丝文化研究领域具有不可撼动的地位，对我们理解目前中国的粉丝文化仍然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粉丝们该对流行文化拥有这么大的发言权吗？如果是这样，这对流行文化本身意味着什么？近期，“肖战事件”引发了巨大的舆论，本刊就这次事件的核心争议以及粉丝文化的相关问题，与亨利·詹金斯进行了对话。
亨利·詹金斯
三联生活周刊：“肖战事件”的主要争论围绕在能否以真人为原型进行同人创作，特别是其中还有成人向的内容描写。我注意到你在《文本盗猎者》中没有讨论任何与之相关的内容。可否请你介绍真人同人在西方的情况，以及你对此的看法？亨利·詹金斯：真人同人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20世纪60年代美国和英国的粉丝写了很多关于披头士乐队的故事。草根阶层对好莱坞明星各种形式的回应则可以在更早的时候找到。当我在20世纪90年代初写《文本盗猎者》时，真人同人相对少见，并且在同人圈内仍有很大争议。我的许多采访对象要求我不要写它，我也同意了，因为我觉得我的工作不是揭露同人圈，当时他们仍在处理一些与之相关的问题。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真人同人已经发展成为同人小说中的一个类别，并被粉丝和明星广泛接受。真人同人正是基于粉丝对媒体名人（演员、流行明星、体育运动员甚至政治家）的幻想而创作的。许多名人生活在公众视线中，几乎没有私人生活，部分原因在于他们已经成为媒体报道的驱动者，他们的工作在一定程度上是为了刺激观众的欲望。所以，我们不应该因为粉丝们对他们最喜欢的演员有色情幻想而责怪他们。当他们写这篇同人小说时，是这些幻想的一种投射，通过这种方式他们可以在网上与其他有类似愿望的人共同分享。
这些幻想的内容就像被某个特定明星所吸引的粉丝一样多样化，而且粉丝们经常会（在幻想中）尝试一些其他文化中被认为是禁忌的性行为。美国的粉丝们对于写什么是不是合适有一些共同的标准，主要是关于保护明星生活中其他人的隐私。写明星的同人小说被视为一种合理的游戏，写他们的家庭成员则不是。一些美国明星会忽略这些故事，只把它们看作是粉丝之间的交流；少数人会以此为乐；但越来越少的明星会对人们写和读这样的小说感到生气。
电视剧《星际迷航》剧照（1966年），演员伦纳德·尼莫伊 (左) 和威廉·沙特纳（右）
三联生活周刊：事件中的另一个争议点是这篇同人小说将肖战塑造成“跨性别者”的形象。同人文化中有关非异性恋的内容往往容易引发争议，你是如何理解同人文化中的性别观念的？亨利·詹金斯：我们可以把同人小说看作是一个不必像传媒业那样被商业限制和塑造的空间，在这里人们用流行文化提供的原始素材作为共同资产，进行群体叙事。不少文学作品都与浪漫和色情有关，因为文化产业生产的许多作品也与此有关，这些主题是我们为何成为人类的核心。在我们的文化中，就像在你们的文化中一样，关于性别和性向的规范是不断变化的，当人们理解他们自己和周围人的身份时，会用故事作为一种媒介来思考拥有一种特定的取向或关系可能意味什么。
我们写同人小说是作为一种推断和探索的形式。对一些人来说，这可能是文化中为数不多的空间之一，在那里他们可以表达自己是谁，他们的感受是什么，他们想要什么。对另一些人来说，这是一个“如果”的地方，他们在幻想中探索自己在现实中不一定渴望的东西。想象你是一个海盗的粉丝：写一个关于海盗的故事并不意味着你想成为一个海盗。你可能只是希望想象一下当海盗的感觉，那些写这些故事的人也是如此。但在分享这些故事的过程中，拥有不同性别和性别身份的粉丝可以交流，互相学习周围文化已经发生的变化。
基于对《神探夏洛克》主角关系想象的小夏洛克、小华生同人漫画
三联生活周刊：此外，很多人都在批判这次粉丝事件中的偶像失声，你认为偶像需要为粉丝的行为负责吗？亨利·詹金斯：粉丝们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除了性别和性向的问题，明星可能会表达他们对任何事情的偏好——也许他是一个素食者，觉得描述自己吃肉的故事令人作呕，或者也许他有强烈的政治观点，不想要别人把其他相矛盾的信仰归于自己。出于礼貌和尊重，很多粉丝会遵从这一要求。但粉丝们也保留用自己的方式阅读文本的权利，其中包括创作未经剧作者批准的故事。大多数故事都包含一些免责声明，这是为了申明剧作者并不一定同意他们所写的内容，这些作品是作为粉丝自己想象的产物来阅读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不会让明星对他的粉丝的行为负责，但明星需要对他们自己的行为负责，如果明星对已有的另类幻想做出侮辱或恐吓观众的过度反应，粉丝可能会因此出现负面的应对。
▲肖战工作室声明截图
三联生活周刊：这次事件中，AO3被封成为同人圈抵制肖战作品和商业代言的导火索。如何理解用户的这种强烈反应？AO3这样的平台在粉丝文化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亨利·詹金斯：在前互联网时代，粉丝作品大多是地下的，在彼此认识的人之间进行交易，仅限于一个小型、孤立、同质的社区。随着互联网的兴起，越来越多的人能够接触和参与同人小说的生产。粉丝们所写的源文本的数量有了巨大增长，围绕不太知名文本的粉丝也可以在网上找到彼此，社区得到发展。这个过程如今对世界各地的粉丝更加开放，粉丝圈已经成为一个文化交流和理解的场所。平台是这种交流发生的场所。如果把平台从等式中移除，所有的粉丝行为也都会持续下去，粉丝们很擅长绕过各种形式的审查。但粉丝圈的范围和规模将会缩小，与此同时，围绕故事进行的社交活动也会减少，而这些活动如今被视为网络粉丝文化最有价值的一个方面。
请记住，AO3是一个特殊的平台。与维基百科一样，AO3是数字时代参与文化最伟大的成就之一。AO3不是一个从草根表达中谋取利益的商业平台，这些服务器由粉丝社区拥有和运营，粉丝们利用他们的技能创造一个更具支持性的环境，由业余作家创作并分享他们的故事。去年，在世界科幻大会上，该网站获得了雨果奖，这是类型小说的最高奖项之一。美国流行小说领域的顶尖作家们通过这个奖项表彰了AO3和OTW的成就。所以，中国和世界其他地区的粉丝们对关闭这个网站的前景感到震惊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这个网站对很多第一次作为讲述者发现自己声音的人而言是如此有价值。
三联生活周刊：但AO3上存在大量色情、暴力等敏感内容，很多反对者认为这会对粉丝文化的重要参与者——青少年造成负面影响，不少家长甚至因此认为青少年不应该参与到粉丝文化。对此，你的观点是？亨利·詹金斯：我最近写了一篇关于AO3以及它有助于培养其参与者多种读写能力的学术研究文章，这建立在许多不同教育研究人员的工作基础上。我的一个发现是，同人小说网站可以是年轻人通过写作，向拥有同样激情而且更有经验的作家获取技能（和接收反馈）的一个宝贵空间。作为一个练习英语技能的空间它尤其重要，因为这里往往涉及享有共同兴趣的跨文化交流。在这里，年轻人还可以学习批判性阅读以及对故事的反思，学习编程和其他技术，学习如何驾驭不同的文化社区，学习领导能力。一些美国教育工作者将其描述为连接学习（connected learning），认识到非正式的同辈文化在影响年轻人获得有意义的教育经验和资源方面所起的作用。另一些撰写了粉圈分布式指导（distributed mentorship）有关的内容，因为人们在整个学习过程中互相支持。我首先关注的是粉丝文化在教育方面的好处，因为目前的争论仅仅关注了风险，而没有关注剥夺青少年参与其他有益体验的能力会带来什么损失。挑战在于如何使风险最小化，收获最大化。
也就是说，虽然青少年也参与了粉丝文化，但AO3上的大部分用户都是成年人，是成年人在参与成人话题的成人对话。AO3上不是所有的话题都适合青少年读者，青少年写的每个话题也并不都适合成人读者。网站的贡献者们给他们的故事打上标签，对其进行分级，有效利用广泛的分类制度，旨在告诉读者关于成人内容的程度、二次创作的主题和戏剧场景、性别和性身份的形式等。因此，与传媒业大多数制度化的评级系统相比，该网站为读者提供了更多的信息，帮助他们欣赏和避免那些不适合他们需求和欲望的故事。而读者将承担他们对所提供内容进行选择的责任，但他们有潜力做出明智的选择，知道从他们选择阅读的故事中可以期待什么。
青少年如何获得性知识一直是个令人烦恼的问题。世界各地的青少年对性问题有着极大的好奇心，并尽其所能地寻求信息。商业色情作品把性描绘从人际关系的语境中剥离出来，简化成身体的各个部分，以及它们结合在一起的方式，可能会让人异化。同人小说则始终如一地描写不同关系中的性（部分来自原著），读者所关心的人物的性，以及人们如何处理性关系在人们心中激起的复杂情感的故事。
三联生活周刊：在《文本盗猎者》中，你谈到粉丝重要的日常实践是和某个特定的文本，比如一首音乐、一张专辑、一部电视剧等流行文化的文本建立关系。粉丝们爱好多种文本，在不同的文本中“游猎”，并重新构建新的文本内容。文本是粉丝文化形成的重要基础。那么，在新媒体时代，文本的概念有发生变化吗？
亨利·詹金斯：首先，我想强调当前媒体文本的泛滥。在美国，我们谈论的是“电视巅峰”（peak television，指如今广播、有线电视和流媒体平台上能看到海量的内容）或者说“好电视太多”的时代，但这也是全球电视的时代。我们可以接触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广泛的媒体内容，这种情况下，粉丝们在策划这些内容方面发挥了建设性的作用，帮助一些节目获得更大的知名度。在美国，据说一个粉丝可以为一部电视剧带来多达20个额外的观众，这是粉丝为娱乐产业创造价值的众多方式之一。在这里，粉丝参与成为电视产业中一种非常重要的货币，好莱坞已经开始意识到粉丝热情的强度、粉丝宣传的价值，以及满足这些最有价值消费者的重要性。
其次，这些文本变得更具可塑性：我们可以把它们传播到通常的商业活动之外；我们可以提供批判性的评论，围绕它们展开对话；我们可以重新组合它们，并将它们作为自我创造性表达的灵感来源；然后我们可以在网上互相分享这些新作品。在这样的世界里，粉丝区分官方正统（canon，即媒体制作人制作和授权的作品）和二次设定（fanon，即源于粉丝世界的想法和作品）变得比以往更加重要。这也是粉丝们对AO3上创作的故事打上标签的原因之一，这些标签对于理解这些粉丝作品的状态以及他们对源材料的解读方式至关重要。
《陈情令》剧照
三联生活周刊：那么，如果是围绕“坏的文本”形成的粉丝文化，应该受到批判吗？在中国，当我们批评所谓的流量明星时，也同样是在批评他们没有产生好的文本内容却仍然吸引了大量粉丝。如何理解这种现象？亨利·詹金斯：我没法过多地谈论流量明星，因为我不是研究中国粉丝文化的学者。但我可以回答一个更大的问题。我会把问题从“好的”和“坏的”文本中移开。相反，问题应该是粉丝们觉得这些演员和他们创作的文本有什么意义。
我的前提是，人类不会从事毫无意义的活动。我可能不会马上意识到为什么有些东西是有意义的，但作为一个学者，我的工作是理解为什么这些文化材料对珍惜它们的人来说是有意义的。在某些情况下，文化材料可能会让人感到敬畏，似乎它们本身就很完整，以致很少或根本不会激发粉丝活动。在某些情况下，原创作品可能很有前景（有潜力与粉丝进行一些很重要的对话），但同时存在缺陷（没能实现这些潜力）。这种情况下，粉丝们可能会积极参与到对它们的改造中，以便更充分地发展那些以某种有力的方式与他们展开对话的元素。
粉丝文化是由迷恋和不满混合而成的——如果作品没有激起强烈的兴趣，就不会产生粉丝圈，但如果它们完全满足了粉丝的愿望，就不需要重新创作。最后，我想说的是，在某些情况下，从原始材料来看什么是有意义的可能并不明显，它可能与粉丝之间建立的社会关系有关。
三联生活周刊：实际上，其他群体觉得难以和粉圈建立关系的主要原因之一，应该源于粉圈独特的语言，你是怎么看待这种语言以及它所带来的影响？亨利·詹金斯：粉丝们使用的语言来自于共同的理解和经历，这是在漫长的历史和多种文本中积累形成的。许多术语并没有被广泛理解，因为这是粉丝们在一个不稳定的环境中相互沟通的方式，公司或政府可以随时暂停他们的草根表达。掌握这种语言可以带来某种归属感，随着传统公民和家庭结构的瓦解，我们感到越来越孤立和孤独，这种归属感就变得越发重要。这种语言反映了粉丝群体融合和尊重不同人员的历史，这些人可能来自不同背景或者在当地环境中感到格格不入。
当然，粉圈并不是唯一一个有专门术语的社群，我们没有理由期望亚文化的对话能被整个社会所理解。各种各样的专业团体——比如会计或律师——都有自己的专业语言，这些语言可以有效地交流那些经常出现的概念，体育或音乐爱好者拥有的专业知识，这对于那些没有类似资本的人来说可能是晦涩难懂的。互联网的部分价值在于，它能让人们找到与自己有相同价值观和兴趣的人，能说自己的语言的人，让他们之间的对话跨越时间和地理空间。粉丝群体是这种虚拟社区最有力的例证之一。
三联生活周刊：然而，我们看到这种对话越来越多地呈现出非理性的特点，这和你所设想的理性立场完全不同，网络暴力在粉圈无处不在。部分专家将此归因于比如微博这种新媒体平台的机制，你认为平台是否应该承担共同责任，帮助建立正确的粉丝文化？亨利·詹金斯：这些文化分歧、战火，当然还有网络暴力的问题本身并不起源于粉圈。世界各地的学者、教育家、政治领袖、政策制定者、家长，都在努力解决如何在许多不同的情境下应对网上的反社会行为。我们当然可以举出一些例子，来说明粉丝们的分歧太大了，包括针对制片人、演员、评论家和其他人发起的大规模写信运动，以表明他们对在一个有分歧的文化背景下做出的选择的看法。在美国，许多情况下，这些愤怒的粉丝被外部势力进一步煽动起来，其中包括地下政治组织，他们希望这些粉丝能为自己的事业服务。而这些边缘的交流往往会被新闻媒体放大，媒体并没有报道粉丝们如何建设性地解决这些问题的所有方式。这些问题比粉丝文化更大，比它们发布的平台更大，这反映了一场全球政治危机。平台可以发挥建设性作用，迅速、合理、公正地回应针对仇恨言论和其他反社会行为的投诉。通常，在过去，他们总是很缓慢地删除那些对共享这些平台的其他社区具有攻击性和敌意的内容，声称对自己网站上发布的内容没有责任，我们希望推动特别是大型商业平台对其选择的后果承担更多的责任。
三联生活周刊：的确，粉丝社群的力量得到了越来越多的重视和利用。这形成了所谓的粉丝经济。不过我们看到，一方面，粉丝拥有了越来越高的话语权，比如影视业会选择粉丝数量多的明星而非演技真正好的演员参演作品；而另一方面，粉丝提供了越来越多的免费劳动力。我们该如何定义粉丝在这种新经济中的身份呢？
亨利·詹金斯：制片人选择明星是因为他们可以吸引更多的观众，这种想法在娱乐行业并不新鲜，也不是网络粉丝文化的产物，即使网络环境增加了粉丝对演员的关注度和反应强度。电影、电视、流行音乐都是商业艺术形式——当然，我们可以用审美标准来考虑什么是“真正的好演员”，但我们也应该看看这些演员是如何有效地吸引观众，激发他们对某个故事的兴趣。也就是说，商业艺术是由商业标准和艺术标准相结合来评判的。
就粉丝在新经济中的作用而言，它的确具有更大的意义。粉丝们严肃对待自己作为公关人员的角色，而行业不仅看重这些粉丝，还试图控制和利用粉丝的能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后者常常以牺牲粉丝对自己对话的控制，以及草根的创造力为代价。因此，今天的粉丝们既是媒体行业的内部人士，也是媒体行业的外部人士。正如我多年前预测的那样，我们时代的核心辩论围绕着我们参与的条件展开——谁能在何种约束下以何种方式参与。
（本文略有删减，全文详见《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第12期，点击文末图片即可一键下单）
陈璐
一个失去粮仓的霍格沃茨女孩。
26分钟前
三联生活周刊
个人微博：@陈美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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