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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A不能概括我的恋爱经历”

嘉木木 三联生活周刊 2021-05-02



采访月兰,是因为一个热点新闻,当时她跟我聊起,自己有相似的被PUA经历,且在近几年。我听完非常吃惊,因为她看起来是个社会经验丰富,工作干练的职业女性,从任何角度都不是受害者的样子。采访完,月兰说,她特别开心,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向他人完整地叙述自己的故事。以前每当她向他人讲述的时候,故事里的另一方都会被贴上标签,“你遇到渣男了”,“这就是PUA”,诸如此类,聊天终结。这当然部分接近真实,但并不能概括她的全部经历和感受。
实际上,亲密关系是自己与他人最深的纠缠,既复杂又幽深,每个人的光明与阴暗同时在此展露,它照见了社会结构中的权力划分,也照见了个人的经历和性格。PUA也许足以说明一些特质,但对每个个体来说,它又很难真的精确概括。月兰说,她希望尽量客观地讲述自己,希望有相似经历的姑娘能从中获得安慰与启示,她也祝福每个人都有机会获得让自己舒服的亲密关系。她相信,只要不放弃,每个受害者都有挣脱和自我成长的力量。



口述|月兰 
记者|王海燕
模板人生过后
我的糟糕恋爱经历是在我30岁后开始的,在那之前,我的人生顺风顺水,出生在华南一个小城,从小被家人保护,大学和专业是我妈帮忙选的,在大学校园里遇到了初恋,毕业后在专业对口的单位做行政岗,毕业一年多就结婚了,当时前夫还在读研。我前夫是个很尊重女性的人,对我做的一切都很支持,事业上也很拼,跟他在一起的几年,我一直是个岁月静好的“小女人”,那时候我应该是标准的所谓幸福女生的模板。

结果后来前夫告诉我,自己出轨了,并且我和第三者,他都想要。我的选择是立刻跟他离婚,那时候我很庆幸,在大学毕业后,自己做了唯一一件不那么“小女人”的事,就是工作后没多久,就用积蓄在北京买了套50多平方的房子。当时我的月工资只有几千块钱,直接就买了,甚至没有跟家里人商量。也许是因为父母从小对我管教严格,又在北漂,所以有强烈的不安全感,觉得房子是必要的生活保障。
其实当时跟前夫离婚,有一个考虑就是,如果我们继续在一起,而我遇到了不测,我的财产就回不到我父母的手里了,我突然就变得非常理性。离婚的事,我很长时间都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特别害怕被同情。
我离婚后一直没找对象,直到2016年,有个工作认识的朋友,要帮我介绍一个比我大13岁的“大叔”。我俩是在一个学术会议上认识的,当时我是会务,他是发言嘉宾之一。
他对我印象应该还不错,第一次见面,就夸我看上去很纯洁,4天后又约我吃饭,并且说喜欢我,想送我回家,但我谢绝了。我当时对他的外形不太满意,虽然已经能站在国际讲台上念英文稿子了,但穿衣打扮和气质,还是非常土气。不过他的确很优秀,我也没有完全否决他。
过段时间,他自己办了一个小型会议,热情地邀请我去帮他主办。当时他给我的感觉是,非常欣赏我,这一点让我受宠若惊,虽然我还是没有对他动心的感觉。
但他随后表现出了明显的追求,比如去外地出差,会在晚上突然给我发语音,讲他的见闻,还教导我寻找自己的兴趣点,在事业上有所发展。这跟我前夫很不一样,我前夫很纵容我,在事业上,从未对我提出要求。所以他的欣赏让我很受用,我们渐渐也聊得比较多了,甚至开始有一些共同的“小秘密”,比如我给他推荐的歌,他会嘱咐同事在办公室里播放。
我俩确定关系大概在认识一个月左右,当时是个星期天,我路过他的单位,他邀请我去办公室坐坐。结果在他办公室,他用半暴力的手段,和我发生了性关系。
这成了决定性的转折点。之前我一直犹豫是否和他交往,我知道这个男人欣赏我,有点小得意,但我并不特别喜欢他;他这个人除了专业能力强,基本没有生活情趣,圈子极其狭窄,就连请客也只在这一个地方一个固定的饭店,多年不变。

如果不是那次突然的性关系,我不会对他那么快产生情感。我现在已无法还原当时的心境,但肯定不是“色令智昏”的生理性反应,因为我并没有享受,更大的原因似乎是,我觉得事已至此,无法挽回了。对很多女性来说,性关系的确认,有种巨大的“束缚”作用,对我也不例外。


我记得,当时他还抱着我说,“我实在太喜欢你了,我一个月最少能挣30万,如果你现在的房子小,就换个房子,我帮你还月供。”我当时很震惊,有种傍大款的感觉,立刻条件反射性地撇清,告诉他,我不需要钱,这也是我从小受到的“清高”教育。我提出,如果他真的喜欢我,希望能带着我一起成长。
一个糟糕的恋爱对象
他不是那种学院派专家,而是靠胆子大、敢动手,思路和技术激进起家的。在专业能力上,他足以作为业内年轻人的榜样,这也是他吸引我的原因。他的确开始带领我成长,比如去外地做研究和学术交流,他会带着我。
当时他也认为我“很有能力”,有一次他们单位想申请一个课题,还问我有没有兴趣。我一腔热血,决心要跟上这个男人,所以就开始跟他下属和学生一起参加业务讨论。一开始,他还有同事很不满,他就会护着我,这也让我觉得荣幸。
后来他的学生写了文章后,也会找我改。我就这么从一个行政人员,开始和“学术研究”发生联系了。在他的影响下,我的胆子大了很多,甚至敢拒绝领导的不合理要求了。他把我从一个深墙大院里没有见过太多世面、工作一成不变的人,培养成了一个“大胆”地跨界的、有点“专业思维”的专业人员,这是我向往而长期不得的东西。所以这段关系一开始看起来是非常和谐的,我的人生甚至因此有了更多可能。

但另一方面,我也发现,他的自尊心非常强,他的下属必须非常顺从他,并且我们不能在他面前夸奖同行,如果有人贬低跟他同级别的专家,他会特别满意。这些明显都不是吸引人的人格特质,但自从有了身体关系后,他的这些特征,在我心里就变得好像还挺了不起似的。
我俩性格第一次显露不和谐,是在一起一个半月以后。当时他带我去见一位学术界颇有地位的专家,专家为人很亲切,聊了点我大学专业的东西。我记得从那出来以后,开车去他的办公室,路上他一脸不高兴,问我,我跟专家聊的那些,是不是我前夫教我的。这是个很奇怪的问题,因为那本来就是我的专业,但他完全无视这一点,反而不断追问我前夫。
我非常委屈,但那时毕竟已经在一起了,所以一直跟他道歉,解释,求他原谅。结果那天晚上他带我回了他家,第一次提出了拍裸照的要求。我当时没法接受这件事,但也不知道怎么拒绝。从那时开始,他显露出了自己的SM癖好。

后来回想,其实他每次见我,都想发生关系,但他的欲望和身体状态并不对等,他自己的说法是,不想纵欲过度。所以后来我和他有一半多的性行为都是SM,他通过各种折腾,让我臣服,还会观察并用手机记录我的表现。这个过程养成了我的服从和羞耻感。每次虐待以后,我都会抗拒和排斥,之后他会道歉,会跟我解释,他这么做是因为他爱我。

他瞧不起我的工作,认为是“围着领导转”。我很生气,跟他吵过,他也会道歉,道歉的方式是和我上床,然后带我去见外地的专家同行,给我一些为他翻译文献、写演讲稿的机会。这些机会,当时我认为都是“见世面”。这就是我俩相处的模式,我俩从来没有坐下来好好沟通一下我们的感情,或者挖掘一下自我,完全没有。
而且,自从他第一次对我不满意后,我很怕他再揪着我前一段婚姻的事不放,特意少聊我自己。后来我意识到,从始至终,他都不怎么了解我,他只是把我设定成他想象的样子。
但即使我小心翼翼,他的发作还是越来越频繁,一开始两个星期一次,随后变成一个星期一次,三天一次,甚至每天发作,不断挖苦我,羞辱我。有时我俩聊天,本来是很正常的事,结尾时他会突然来一句,你为什么小小年纪就把自己嫁出去了,你太不谨慎了。我以前觉得离婚很正常,但他一直这样说,我真的开始感到羞耻。
他还会不断追问我跟我前夫的私密细节,所以前段时间北大女生疑似被男友精神暴力后自杀,那个新闻爆出来,我就想起,他也是这样反反复复逼问我,让我觉得,必须补偿他。但实际上我并不欠他,我无论谈恋爱还是结婚,都是很自然的事情,况且他自己也在20多岁就有了孩子。
控制欲
那时候我渐渐感受到他的控制欲,刚认识的时候他夸我长得漂亮,但在一起后,他反对我打扮,所以我总是灰头土脸。
为了方便,他还给我买了一个双卡双待的手机,注册了一个微信小号,和他私人交流。在微信小号上,他叫我妹妹,而工作微信上,我俩则互称“您”。后来我发现,他这样做,是为了将我俩的工作对话,直接转发给他的学生,还不露馅。
他的控制欲还表现在很多方面,比如在日常生活中,只要我指出他的缺点,他就暴怒不已,转而用身体关系来征服我,同时又把性当成对我的安慰。到后来,我也以为他和我上床,折磨我就是爱我。他还很排斥长得帅的男人,有一次,一个工作关系上的专家,人长得不错,周末给我打电话,他看到后,马上脸就黑了,说我对男人没有分寸。
但所有这些,我竟然慢慢都接受了,甚至形成了平衡和稳定的相处模式。当时我好朋友还说过,这个男人欺负你定了,以后你俩结了婚,也注定不平等。她们觉得,我怎么这么窝囊。其实我也很怀疑自己,我对前夫也曾说断就断,为什么现在变成了这样。更重要的是,面前这个男人,别人都说他好,在我面前却是这样,我会怀疑,是不是我自己有什么问题。
我后来也思考过,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以前专门花半天,跟我讲过他的奋斗史,他父母是北方农民,他是个大龄独生子。他很早就工作,跟前妻结婚生子,后来又重新深造。上完博士后,他女儿已经在上高中了。
他总爱苦大仇深地跟我讲,以前在小地方,同事都混天度日,每天有干不完的活,自己下班后还要自学英语,想通过考学改变命运。我当时问过他,你这么苦,你爱人没有帮你吗。他马上说,她不懂我,还说前妻特别强势,所以才分开。
但我后来知道,他前妻家经济条件比较好,他工作后重新全日制读了很多年学位,全靠前妻的娘家一路资助。他女儿在高中之前,也一直是妈妈管。
在北京,他的朋友都是同乡,有做木材和肉类生意的,有开饭店的,会给他介绍一些有头有脸的客户。他们每年会有两三次登山活动,其实是去烧香拜佛。作为一个可以定义为科学家的人,他其实很迷信,我俩在一起后,他才告诉我,他去算过我俩的生辰八字,发现我对他有大助益。

他这话倒不假,我的确帮了他很多。因为工作的关系,我人脉很广,跟他在一起后,只要他有什么技术,我都会想办法介绍给有头有脸的人,给他找机会展示出来。我把我所有的资源都给了他,帮他申报课题,奖项。

跟他在一起一年半,我完全是在帮他写东西,投入到他的业务,成了他的一个附属品。这很奇怪,看起来他给我打开了一扇追求事业的大门,但我完全没想到用在自己身上,他也是这么想的,甚至委婉地提出,在课题里不要加我的名字,这样才能避嫌。我立刻就自愿放弃,以证明我对他的爱很忠诚。

终结与成长
和他在一起,我其实过得并不开心,甚至变得完全不像我自己了,但我俩关系的终结,并不是因为这个,而是跟他女儿有关。
我俩确定关系后,他女儿已经在外地读研究生了。我虽然很想多跟这个女孩建立联系,但他似乎不这么想,甚至很少跟我提起自己的女儿。我跟小姑娘总共只吃了一顿饭,没什么特别的印象。
过了一年多,我在一个专业BBS上发现,有人突然点名道姓提到我,说我作风不好,配不上xx,和xx在一起有不良企图。留言的微信ID是他女儿的邮件ID,我非常吃惊,问他是怎么回事,但他沉默以对,我也不好再追问。
随后,没过多久,小姑娘直接把我跟他的私密聊天记录,包括裸照发给了我。我顿时恐慌起来,我无法想象,一个离了婚的父亲,是基于多大的信任,才会把自己和女朋友的私密聊天发给女儿,或者是他被女儿盘问了多久,才不得已这么做。
当时我还没死心,跟他商量,要不要去他女儿学校见见她。我当时已经在心里筹划过,以后要如何一起生活,所以总觉得,还可以当面谈一谈,表达我的善意。结果他却顾左右而言他,说我不冷静,并突然终止了我们的身体关系,开始对我冷暴力。
我感觉到,他想跟我分开了。事后回想,这实在是幸事一桩,但当时我非常痛苦,甚至比之前他对我发作更难以忍受。那段时间,我心里很不甘,到处找他,去追问他的同事,虽然没有打滚耍泼,但已经非常不体面。我在预料到无法挽留的心境下,主动跟他说了分手,结果他还反过来指责我,说这个后果,都是我造成的,指责我太依恋他,不够自立自强。总之,一切都是我的错。

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表面光鲜的人中精英,背后竟然有如此不堪入目的一面。他的指责毫无道理,但终于深深地刺激了我,我再也不想再做任何背后的女人了。
但话虽这么说,改变却不是一朝一夕的,相反,痛苦是有肌肉记忆的,即使我内心知道,挺好的,不要回头,但跟他分手后的灰暗期持续了接近一年,甚至我的身体都出现了比较严重的应激反应,各种激素都紊乱了,开始吃一些抗抑郁的药物。
直到过了最痛苦的时候,我开始重归理性,开始思考,怎么办,怎样才能让我父母不那么担心我。跟前夫分手后,我就去报了北师大心理学的研究生,当时的初衷只是,我没法跟母亲和闺蜜们谈论一些事情,想从课堂和书本里寻找解决之道。这些通过学习得到的知识,在后来的恋爱中又被埋没了。
直到第二次分手后,它们又渐渐在我心里复苏。熬过了最困难的那段时间后,我开始自考职业资格证,下班后在专业的社会工作机构实习,保持学习习惯,甚至形成了稳定的兼职,成了一个帮助别人解决生活中各种问题的人。我发现,从最痛苦的深渊挣扎出来后,我开始蓬勃成长。我内在的生命力又出现了,父母的溺爱,前夫的纵容,都没有摧毁我,这让我欣喜不已。
回过头来看,我跟别人讲起我和他的故事,总是喜欢说,交往之初,他多么爱我,但我羞于承认,当时我也是喜欢他的。实际上,很难真的用PUA定义去我俩,我并不觉得他故意欺骗我。我和他在某些方面很契合,但后来又被他内心的东西阻碍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大约挣扎过,但失败了,这是他人生的苦痛和失败,而不是我的。我被他伤害过,但我很顽强,我并没有失去爱的能力,如果有人给我介绍个好对象,我还是会观察和欣赏,我只是不会再失去自我了。
当然,PUA这个概念如此流行,也有道理。毕竟在男女关系中,女性更多表现得非常弱势,跟社会整体的性别不平等高度相关。就像我前夫那样的“暖男”,事业也永远是他心里最重要的东西,事业才构成了他们生活的基本面,而不是爱情。
我们这一代女性,往往会一方面非常强调独立,另一方面又有严重的依赖心理,得到的痛苦也是双份的。我跟“大叔”交往的过程中,每天都要回我自己家,因为不想让男人觉得,我要去依附他了,虽然我内心已经高度依附他了。但最终,这一点残存的形式上的“独立”,如星星之火,挽救了我。



作者简介


王海燕

三联记者,比较喜欢采访,偶尔也喜欢写稿

26分钟前

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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