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横店,每一个酒店门口,都是明星与主播之间相互博弈的战场。
“来了,来了,来了!”小西左手举着手机,没拿自拍杆,像在跟手机那头的家人聊天似的,右手拿着另一部手机,在敲着微信,眼睛时不时地从左手手机上挪开,瞟几眼右手的手机,手跟眼不停地在两台手机上切换,一直说着话,还要顾及着随时可能出现在眼前的明星。他用余光感觉到载着明星的商旅车回来了,一阵兴奋,本能地从冰凉的大理石台阶上猛地站起来,连声说道“来了”,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
每天,从晚上7点开始到深夜12点多,横店国贸大厦楼下的两排大理石台阶上,坐满了这样的直播代拍客。多的时候能有三四十人,少时也有五六个。他们人手两部手机起,全身上下除了手机,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穿得邋遢不讲究,趿拉着一双拖鞋,都是最舒服普通的那种浴室拖,也有个别穿球鞋的。横店国贸大厦楼下,尽职的主播一坐就是三四个小时(蔡小川 摄)“杨幂啊?杨幂不住这个酒店,明天带你们去看杨幂化妆!”“现在有好多明星在横店拍戏,我每天都能带你们去看明星。点击关注我。”“你们见过古代人抽烟吗?我给你们直播个古人抽烟。”保时捷是高潮,一听到有人送出保时捷,所有的主播都涌过去看,满眼透着羡慕。密密麻麻的直播话术冲进耳朵里,像拥挤着通过独木桥一样。第一天,我和同事混迹在这些主播里,蹲在台阶上点起一根“社交烟”,以为能显得不那么突兀,但并没有,依旧尴尬。一时半会儿我们还无法融入他们的世界,只觉得不真实。待在几十个人的直播现场,各种口音,相同的话术,仿佛在承受着一场声音暴力。我说要不我们也把抖音打开,开个直播?学学人家这一套流程,兴许就明白了。小西眼观六路之余,白了我一眼:“就你们这样的哪像搞直播的,穿个人字拖,明星来了能追车吗?带了两台手机吗?”我问,为什么一定要两台手机?——“一台直播,一台拍视频,这是最基本的配置。”——也就是所谓的直播客与代拍客。在横店,国贸大厦和丰景嘉丽酒店是明星常住的两大酒店,也是主播最常去的地方。起早贪黑在这里蹲点,总能拍到明星。随着疫情淡去,各大剧组纷纷复工,到6月底、7月初的时候,将会有70多个剧组同时在横店拍戏,明星的数量也会达到一个峰值。江南入了梅雨季,天天下雨,直播的人比平日少了(蔡小川 摄)
在横店做明星直播不过两个月,小西已经变得非常敏感。国贸大厦只有一个车辆入口,大门离主楼有四五十米的距离,中间没有遮挡,一眼就能看到。晚上站在主楼前望向大门,一片黑,突然有一束车灯光转进大门,小西立刻站起来跟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看,有车来了,多半是明星”。他一边顾及着我的好奇心,一边还在跟直播间的粉丝们互动着:“来了!来了!你们猜是谁来了?会不会是热巴呢?热巴最近收工都很晚,小姐姐拍戏真的很辛苦!”周围的主播也意识到了,兴许是个大明星,纷纷开始在各自直播间里预热,直播的声音热浪变得更高涨,期待着随着明星到来而出现的一波“送礼物热潮”。商旅车驶过来,停在主楼前。20多个拿着自拍杆的人涌向车门口,给车门和酒店大堂的门之间留下一个通道。小西摆好他的两台手机,一个停留在抖音直播页面,另一个调在视频模式,按下那个红键,等待着。隔了十几秒,车门拉开,一个戴着渔夫帽的女孩下了车,手上搭着两件衣服。“肯定是个女明星。”我听身后有人嘀咕。根据经验判断,这是女明星的助理,手上拿的是明星的衣服。这一刻全场都屏住了呼吸,主播们也不再说话,只将镜头直直地对着车门。《街拍纽约》剧照
我心里也犯嘀咕:“至于吗?”助理之后,主角出来了。也是渔夫帽,身材高挑却不干瘦,披着长卷发,穿一件紧身的休闲上衣和阔腿牛仔裤。本身帽檐就压得很低,看不见她的眼睛,再加上口罩更是看不清脸。我还没缓过神来,俩人就走进了大堂。主播们一口大喘气之后相互问道:“不是吧,热巴走路跟她不太一样。她身体太往前倾了。”小西结束了他的视频拍摄,不停回播给他直播间里的粉丝看:“你们看这是谁?走太快了没认出来。”一阵骚乱之后,主播们四处散开,回到大理石台阶上坐着。国贸大厦的保安见惯了这种场面,每个明星都过他的眼,他却认不出几个来,但每天听着这些明星的名字,从主播们的热情度里,他能判断出哪些明星火,哪些一般般:“有一天李庚希进来,这帮人的反应明显没有见到热巴时那么激动,我就知道了,李庚希有名,但没那么火。可我看这小姑娘挺可爱的。”“这还是个明星,算撞着运了。一般很多是剧组的人,白高兴一场。”小西觉得虽然不知道是谁,但大小是个演员,可以跟直播间里的粉丝交个差,就不错了。保安大哥见这阵子骚乱不停,主播们还沉浸在讨论刚才那女明星是谁的兴致中,觉得他们幼稚,便跟我说:“这女明星看不清脸都差不多,你说她是热巴,她就是热巴!是不是?”语气淡然得如扫地僧一般。「横店江湖」
隔了几天,小西带着我去白天的直播代拍圣地——横国大酒店。因为欢娱影视的化妆后场在这里,从早上6点开始,大大小小的明星、演员都要到这里化妆,每天蹲点都能拍到明星,而且很多。6点到9点期间,化妆的都是普通演员,9点以后明星才会陆续来。
《她的私生活》剧照
晚上的直播场面算是温和,主播上工一边调侃一边休息,有一搭没一搭的。白天则完全是两个面貌,一派血雨腥风,至少都不再穿拖鞋,一个个都换上了球鞋。我到时已经有二三十人在了,好多都是熟脸。最近在横店活跃的专拍明星的主播大概有100人上下,他们总是出没在那几个固定的地点。他们也看我脸熟,不直播却总出现在直播的群体中,似乎不是什么“善茬儿”,对我也明显多了几分警惕。于是我也打开抖音,面对着空荡荡的直播间自言自语起来。最近我收集了不少明星信息:“李易峰住在××酒店;许凯会去××篮球场打篮球;听说吴磊住在哪里是个谜,连他的铁粉都找不到他;前几天迪丽热巴和陈伟霆去长沙录节目了,不在横店……”但无法感谢一下“我××哥刷的礼物”。太荒诞了。我还是坐到了一边看着他们直播,小西也抽空跟我聊了一会儿。
《她的私生活》剧照
小西是河南人,做主播之前是一个机械厂的车床工人,每天面对着车床打磨机械零件,这样的生活对20岁出头的他来说太枯燥了。工作之余,他很喜欢看直播,那时候还常看斗鱼,后来斗鱼主攻游戏直播之后,他看得就少了。随着快手、抖音崛起,小西成为了忠实用户。小西说话挺温和的,不像很多主播扯着嗓子喊,他属于温水煮青蛙碎碎念式的直播风格。“你别以为我们多喜欢明星,我才不喜欢,要不是因为攒粉丝赚钱,怎么会有人天天在楼下守明星?”真正喜欢看明星的,是直播间里的那些粉丝,为了满足他们的需求,保持他们的黏性,这些主播不得不干起“偷拍”的行当。“因为简单,零成本,对主播没有任何要求。我们又不会唱歌跳舞,又不像是那些美女主播,往那儿一坐就有流量,我们只能靠明星带人气。说白了,没有人知道我是谁,如果不是拍到几秒钟这些流量明星的画面,怎么会有人进我的直播间呢?”小西到横店做明星直播才两个月,之前也在首都机场待过。他说首都机场的氛围对他们来说比较好,因为除了专门做直播代拍的,更多的是粉丝,他们混在粉丝堆里,明星有时候还会笑脸相迎,不像在横店,粉丝少,“明星自然是像躲臭虫一样躲着我们,板着脸。可是啊,我们不拍他,他也急。你别看这些小明星一个个清高得很,暗地里都较着劲呢。尤其是在横店拍片的段位差不多的这些人,生怕自己的热度降了,热度一降,要回去可难了”。上午守在横国大酒店门口的直播客。化妆楼还有个侧门,大牌明星不定会从哪个口进出。对主播来说,在哪里守明星也是一个赌注。(薛芃 摄)
小西拍明星,不以此为乐,但也并不排斥这种生活。他觉得这就是他现在的工作,当务之急是把粉丝量做上去,稳固住这些粉丝,有了粉丝基础之后,更重要的是专做微商直播带货,做到真正的流量变现。这一套流程就是明星直播的最好出路,否则只是拍明星,靠每天几十、几百块钱的打赏压根儿没用。因此,在这些主播这里,明星反而只是他们积累粉丝的途径。我一边跟着这些主播拍明星,一边拍他们,在我的眼里,他们跟明星一样既有趣又无趣。我拿起手机拍他们,我不敢大大方方地拍,只敢偷偷按两下,心里有点怯怯的,他们的眼神里写着两个字“走开”。刚要收起手机时,一个戴着鸭舌帽、一身黑衣的主播朝我走来,狠狠地瞪着我:“你拍什么呢?你是不是拍我了?”我心平气和地回了几句:“没有。只是随便拍拍,没拍你。”“我是陈伟霆的粉丝,等他出来看一眼。跟你无关。”我给自己安了个粉丝的头衔,心想比较好蒙混,毕竟他们人多势众。“你把手机给我拿来!我看到你拍我了。你这小姑娘我盯你很久了,前几天就天天都在。”
“我拍你?!我犯得着拍你吗?你是谁啊?你凭什么还想看我的手机!再说了,你偷拍明星的时候跟明星打过招呼吗?你偷拍明星,我就不能偷拍你了吗?”一番争吵后突然平静了,整个直播现场愣在那里。我意识到,我触碰到了他们内心最不愿面对的现实——他们都是偷拍客,都是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对他人的冒犯。他们行为的底线与内心的底线该如何平衡?不偷拍明星又该去干什么?他们无法正视这些问题,短时间内,只能靠着直播间里的打赏维持生计,吃着横店这块大面包上掉下来的渣。鸭舌帽没再说什么,我也离开了现场,不再混迹在明星直播的群体里了。(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24期,点击文末封面图一键下单)
薛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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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分钟前
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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