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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流两斤汗”:横店化妆师的12小时

卡生 三联生活周刊 2021-01-13

来到横店之前,我们对进入剧组看他们一天的生活充满了各种想象,在持续12个小时之后,这样的想象被消磨殆尽。

记者|卡生
摄影|蔡小川
1清晨化妆间

早晨6点半是化妆师刘欣洋的开工时间。他一边吃着剧组提供的早餐,一边翻阅拍摄的通告单。“6点半,四人,男军官。其中黑子老师需要做半头套。男主角陈龙的妆发时间是10点,女主角柴碧云是11点半。”刘欣洋把早上的工作和我顺了一遍。他管理的妆发组有7人,其中3人负责早上男女主角和配角的妆发,另外4人由同事王芳带队,6点半出发到拍摄现场准备群演的妆发。这是化妆组每天的工作节奏。
刘欣洋所在的剧组《燃烧大地》是在今年1月1日开拍的,由于疫情的影响,原本4月就应杀青的40集民国戏被一拖再拖。在等“男军官们”到来前,刘欣洋向我介绍了一下这个他工作了半年之久的化妆间。
化妆部门是剧组较早开工的部门,所以化妆间设在剧组下榻酒店的一层,方便工作人员早起准备。剧是民国戏,放眼望去有许多假发、头饰,很明显能看出民国的影子。每个镜框的上方贴满了主角、配角在剧中不同时期的定妆照。
以主角陈龙为例,他在剧中有三个不同时期的造型,分别以1号头、2号头、3号头来命名,早年留学归国时的纨绔子弟中分卷发、中期国民党时期略显成熟的偏分,以及共产党时期的平头是他在剧中的主要造型。每天通告单上会标注清楚演员今日的戏份。
与我们想象的不同,拍摄进度并非按照剧中的时间线进行,这意味着每天的妆发不同,且在拍戏中途还会有改妆发的过程。刘欣洋说:“按照通告,最多的时候一个人一天里要改三四个不同的妆发,每个妆发男演员平均在30分钟,女演员则需要一个小时以上。”《燃烧大地》是一个中型剧组,相比妆发复杂的古装戏来说,他们的人员配置和行头还算相对简单。
化妆组组长刘欣洋最早在东田造型学习影视化妆,他进入影视妆发行业已有11年。
刘欣洋最早在东田造型学习了一年的影视妆发,之后开始在北京电视台给主持人、嘉宾做造型,2009年经朋友介绍进入了《断刺》剧组做现场妆发。他向我介绍了这个行业在剧组中的晋升空间:最苦最累的现场妆发主要是在片场给主演补妆,以及负责所有群演的妆发。如果做得还不错,在两三部戏之后,可以晋升为现场妆发组组长,负责在现场看监视器,并统筹现场妆发组的工作。只有再上一个台阶才能“留守”化妆间给主演做造型。这个晋升流程对于影视妆发师来说,谁也逃不掉。
现场妆发涉及的人多,事情还琐碎,尤其遇上户外拍摄,“每天可以流两斤汗”。他说,你在剧组里一眼就能识别出化妆师,别管天气有多热,他(她)们的行头标配都是戴防晒手套,外面穿一件宽松T恤衫,头上一顶渔夫帽,腰间挂着一个补妆包。
还没等刘欣洋忆完当年的苦,饰演军官的男演员们陆续打着哈欠进了化妆间。起早对剧组里的演员来说是常态,他们习惯地掏出自己准备的剃须刀,自己先整理一下上妆之前的仪容。“民国戏还好些,要是古装早戏,半夜3点起来戴头套也是家常便饭。”刘欣洋说。
第一个到的演员是黑子,他在剧中扮演一个气场十足的师长,连日来的拍摄让他皮肤黝黑,上妆倒是变得简单,只需要涂一层棕色的粉底液均匀肤色即可。由于疫情的关系,之前饰演师长的演员回不了横店,所以“补位”的黑子被要求和前任发型一致,后期再用“特效换脸”统一角色。黑子每天要比别人起得更早来戴半头套。民国戏的半头套是一个“复古油头”的效果,双鬓和后脑勺都是演员自己的平头,只有顶上的“莫西干”发型是用防水的特效胶水粘上去的。
刘欣洋进入工作状态,在一旁看他工作的我学到了不少的Tips,比如如何处理鬓角的白发,可以用睫毛刷涂上黑色的防水口红染黑鬓角白发等等。刘欣洋顺势向我普及了一下关于头套的知识。“现在影视化妆已经和过去不同,原来的头套戴上去会特别假,现在编织假发的技术和仿真头皮的制作,足可以假乱真。”说完,他随意掀开了仿真头皮上的一撮头发,露出的头皮有着轻薄的质感,连毛囊都做得十分逼真。黑子在做完妆发之后,神奇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处理完早晨四位军官的造型之后,刘欣洋闲下来。主角陈龙要在三个小时之后才会到化妆间,刘欣洋抽空带我参观了主角们的假发道具。据他说,目前影视行业中的半头套、全头套90%以上来自一家叫作北京奔莱的毛发公司,他们的核心技术就是在仿真头皮上,采用真发编织制作。我上网搜索了一下这家公司,神奇的是几乎没有一页介绍,刘欣洋说这种专门为影视剧组定制假发的公司还需要保有一定的神秘感,怕核心技术被人剽窃了去。其中一个假发套是陈龙的平头发套,据陈龙后来告诉我,很多人以为他是先剃了头发从大结局演起的。这种办法原来盛行于韩国,但如今妆发技术的提升,使拍摄顺序不再受到发型的限制。
上午10点,刘欣洋开始给陈龙做妆发。虽说离杀青只有一周了,陈龙却要返回去拍摄第二集的戏份。陈龙聊起当时这个定妆造型时说:“在我的想象中,剧中牟子鸿的一头卷发不是烫的,而是天生的自然卷。”这种对人物形象的想象,对塑造人物角色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他认为每一个戏里的不同造型会给演员带来一种强大的信念感,一旦改了行头和装束,你就会情不自禁地成为剧中人。陈龙聊起早年因为接拍的古装剧多,每天都要粘一次头套,卸妆时又需要用上酒精,这让他隐约担心起自己的发际线来。
刘欣洋最后亲自上妆发的是女主角柴碧云。今天柴碧云在戏中扮演的是一位逃婚的新娘,女性的妆容即使是在战争年代,也被要求保持美美的状态。根据演员的发色,假发套也在细节上做了色调的统一。柴碧云跟刘欣洋沟通,“刘海得上去一点儿,要不然接不上戏了”。接戏,是句行内话。上一个镜头可能是一个月前拍摄的,但下一个镜头的发型和上一个必须保持一样才不会穿帮。刘欣洋对这个已经做了半年的发型非常熟悉,他告诉我,每天做同一个发型,他基本能保证和一个月前的一模一样。
《燃烧大地》剧组的化妆间。女主角柴碧云正在整理妆发。
化妆间早晨的6个小时一直人来人往,根据通告时间的排序,演员们安静地等待着自己的造型,就像每天早起必须做的功课。刘欣洋说,你先去片场,通告里下午3点我会到现场给主角改装。
2片场一日

柴碧云说在横店拍戏要舒服很多,化妆间离各个片场都是不超过20分钟的车程,要是换了其他地方,顶着一头假发再碰上一个小时的车程才真是要命。由于到了接近杀青前最后的冲刺,通告当天排得很满,总共有31场戏,估计会拍到半夜。片场外景是“梦上海”,是不对旅游者开放的区域,进出检查十分严格,只允许剧组的车通过。

当天的片场异常热闹,也是杀青前群演最多的戏。早晨有50位群演扮演的士兵拉练,下午有特约演员和群演参与的大婚场景和学生游行。大批量的群演可苦了现场妆发王芳。她从早晨6点开始就在为50个群演做妆发。群演们先是换上士兵的衣服,一排人戴上士兵帽转过身去,等候化妆组的“检查”,“你们仨出来,头发太长,需要修剪”。王芳和我在化妆间见到的她完全是两个人,现场指挥雷厉风行。
在横店有一个奇观,群演如果参演中涉及剪头发,那是要加钱的。有的群演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去演士兵,不仅可以享受到剪发服务,还能收到10块钱的补贴。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有的为了方便接戏,刻意留了长发或者蓄了胡须,那可是“剪不起”的。王芳指了指刚走过去的白胡子老头,“你看那胡子要剪,剧组得支付几百块钱呢”。所以,对于那些不愿意剪发、剃胡子的群演,他们可以另作角色选择,当不了士兵,可以做剧组里其他的路人甲、乙、丙。士兵的妆容很简单,看到人群里白白净净的,就上棕色粉底液,而且脖子和手都要上色,这样才能在镜头前不跳戏。王芳忙活了一早上,终于在9点导演入场前交了活儿。
忙完士兵的妆发,王芳在导演预演、讲戏的间隙终于可以缓上一段时间。她告诉我,男群演的活儿其实还不算累,最累的是下午的戏,将会有10个女学生和20个参加婚礼的女宾客。女群演的妆发要比男群演复杂得多,民国时期的女性流行各式各样的盘发,还不能重复,所以这个基本全靠现场妆发的造型能力。
化妆师王芳和她的同事在片场临时的化妆间给群演化妆
我和王芳聊起我们为了这次采访,同事们准备去领群演证的经历,在横店报名群演有门槛——短发、染发、卷发一概不收。她告诉我,因为在横店,最多的剧组是古装和民国戏,除了学生妹的假发套,大部分群演都得靠真发上场。她记得有一次来了一个染了亚麻色头发的群演,她用一次性黑发剂喷了头发,但因为天气过热,没等戏拍完,这个群演的衣服全变黑了。
没和王芳聊上几句,她就开始了下一轮的工作,在监视器前盯妆发,尤其是主演的妆发,需要随时补妆。我记得刘欣洋跟我聊起过,为什么影视剧里的发型看上去都那么一板一眼,不像时尚大片里的那么蓬松?因为那些看上去时尚动感的蓬松造型经不住剧组的折腾,镜头是最不会说谎的,只要有一丝凌乱,最后出来的结果可能会影响到导演“再来一条”,所以在主演们出发之前,刘欣洋给每一个发型做了超强“扛造”的定型步骤,王芳的现场工作便是维持这个造型的稳定。
中午剧组的放饭时间过后,是化妆组最忙的时候。王芳随便扒了两口饭,便开始给已经排队的女群演做造型,和王芳一起工作的还有两位现场群演妆发师。下午的戏里有穿旗袍的女宾客,也有穿洋装的富家小姐,王芳说:“民国女性的发型来来去去就有十几个,以编发、盘发、帽式为主。”看着排长队的女群演,不禁会觉得这样巨大的工作量消化起来真是难为了化妆师。过了一个小时我再回到临时化妆间,王芳已经到了收尾工作。每一个离开的群演都要签字,方便拍戏结束之后退还发饰。我注意到群演里不乏外国人。王芳说,他们大多是来体验生活的,和驻扎在横店的群演不太一样。
不知不觉天就黑了下来。我才想起,中午就已经完成了妆发造型的女主角柴碧云直到现在也没有上场,一问才得知,因为今天群演戏多,中间临时调换了几场戏,导致早早完成了妆发的主角一直在等待。自然地,留守化妆间的刘欣洋说下午3点的改妆也就无限期地拖延了下来。等待,似乎是剧组里每一个人必不可少的工作。来到横店之前,我们对进入剧组看他们一天的生活充满了各种想象,在持续12个小时之后,这样的想象被消磨殆尽。
王芳没有吃晚饭,她说累了一天吃不下东西。我问她,这样的工作节奏和时长是常态吗?她描述了一下在剧组半年的生活:平均每天12个小时在现场和监视器之间穿梭。等剧组收工之后,还要回到化妆间整理和清点一天的配饰,撰写现场报告,并且准备第二天的妆发造型。如果是半夜收工,还要在化妆间再工作两小时,平均每天不足5个小时的睡眠。
王芳是“90后”,她说现在自己一身毛病,胃不好,腿也经常水肿。在我跟了她12个小时之后,她向我聊起去年跟某个剧组时差点在现场被车撞的事故,之后她今年给自己买了重疾险。她聊起了父母对她往后生活的担心,但她觉得既然选择了影视妆发,她未来的目标是成为可以独立接造型的化妆组组长。这让我想起了2009年就在剧组跑现场的刘欣洋,如果不是因为某种热爱,在这一行恐怕做不长。
夜更深了,等我们快离开时,刘欣洋来到了现场。说好下午3点的改妆时间往后推迟了将近7个小时。他身体胖,在现场走了几个来回就有些气喘吁吁,人倒是显得非常从容,好像已经习惯了眼前的一切不确定。“你们不要等了,估计今天得拍到凌晨两三点了。”夜色中的“梦上海”在大婚的场景里,显得有些虚幻缥缈,我看到柴碧云穿上了大红的婚礼服——终于到她上场了。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24期,点击文末封面图一键下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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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生

吸猫续命,写字浪天涯。

26分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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