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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为什么总爱听「鬼故事」?

陈赛 三联生活周刊 2020-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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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阅读:鬼故事
主笔 | 陈赛
有这么一则给小朋友读的睡前鬼故事:
一个古堡里,小女孩怕幽灵,跑去找妈妈,妈妈抱着她说,这个世界上哪里有幽灵这回事啊。然后画面一转,同样的古堡里住着一个小幽灵,他害怕小女孩,就跑去找妈妈,于是幽灵妈妈抱着他安慰,“别怕别怕,世界上根本没有小女孩这回事啦”。
这个鬼故事太过可爱,本不适合作为本期封面的入口,但若说人鬼殊途,幽明一理,实在没有更好的入门了。
弗洛伊德说,鬼的发明,是人类的第一项成就。
插图 | 范薇
对于古人而言,有很多事情解释不了,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听到了奇怪的声音,虽然看也看得不清楚,听也听得不真切,但总有一种隐隐的威胁的直觉。
恐惧原是动物的本能,但人类的独特之处在于,我们既对自己无法理解的事物感到不安,又喜欢用自己的想象力去创造一个能说服自己的解释。于是就有了鬼的故事。
关于鬼,我们既感到恐惧,又为之深深吸引;关于幽冥生活,我们既想保持距离,又忍不住好奇,甚至渴望与之有所连接。归根结底,这也许是我们应对自己死亡的方式——我们怕鬼,但鬼作为灵魂幸存的证据,至少说明死后并非虚空。现世的遗憾,再怎么深切,仍然有弥补与救赎的可能。
《胭脂扣》剧照
在《中国文化里的魂魄密码》一书中,台湾学者王溢嘉提出,构筑魂魄传奇(也就是鬼故事)最基本、也最核心的材料,是令人难解的特殊感官知觉经验或者生命异象,比如濒死复活、噩梦成真、目睹鬼魂出现,看到一个人的言行举止突然判若两人等。
古今中外的鬼故事中都有大量灵魂出窍的戏码,如果按照现代医学的解释,从身外俯视自己的“自视性濒死经验”,其实是一种“个人感丧失”的心理现象。当一个人意识到死亡正逐步逼近,变得不可抗拒时,拒绝死亡的自我会和肉体产生“心理脱臼”,觉得那已快死亡的肉体不再属于自己,他的自我变得置身事外——像是在身外漠然地观看,结果极端的恐惧就被一种奇异的宁静或麻木所取代。王溢嘉说,这有点像佛家所说的“观”——立于身外,观照自己,其实是人类为避免焦虑、痛苦而采行的一种心理调适策略。
这样的科学解释一定比鬼故事更高明吗?
未必。
对于生死、灵魂这种事情,在理性思考与魔法思考的战斗中,落败的常常是理性思考。
《闪灵》剧照
魔法思考(Magical Thinking)原是人类较古老而原始的思维模式,最常见于儿童的过家家游戏,比如将洋娃娃视为活生生的人,满怀温情地和它说话,做小小的衣服给它穿,用树叶、花朵做饭给它吃等。
在一个人成长的过程中,这种思考方式原本应为理性思维所逐渐取代,但当一个成年人在面临令他痛苦的心理困境时,往往会发生退行,以魔法思考来逃避困境或减轻痛苦,其中最常见的就是产生具有象征意义的行为,比如借洗手来洗净自己过去生命中的污点,或者对某个无生命的物投注强烈的个人情感。
这些行为会给你一种模糊的感觉,好像你有某种特殊的力量,能控制事件的走向。按照心理学家的说法,当我们处在魔法思维模式里的时候,其实心中很清楚自己的想法是非理性的,只是无法控制而已。
同样,现代社会虽然崇尚科技,背离神明,但技术非但没有消灭我们对神秘、恐惧、魔法的强烈兴趣,反而似乎欣然为之助兴。为什么?
是否就是因为科学无法解决死亡这一人类永恒且无助的困境——我们拒绝死亡,又不得不接受死亡,所以无法(或不愿意)摆脱“鬼”作为一种集体潜意识式的印刻?是否唯有借着鬼故事,才能疏解我们心中种种郁结的矛盾——关于生,关于死,关于爱,关于失去,关于记忆,关于遗忘,关于逃离,关于回归……?
《第六感》剧照
根据滞留人间的原因不同,王溢嘉将鬼分为两种——“人类学鬼”和“心理学鬼”。“人类学鬼”滞留或者重返人间的原因包括无法入土为安,丧葬仪式不完备,死后无法得到亲人的祭祀等,这些都属于人类学的范畴。另一些鬼则是“心理学鬼”,他们是因为心中有难消之恨,未解之冤、难忘之情,或者未了之心愿,都属于心理学的原因。
在现代社会,“人类学鬼”其实大都消失了,也没有多少人再相信蛇精、狐妖的存在,但“心理学鬼”则异常繁荣,还发展出各种新的形式来,比如很多鬼故事干脆没有形体,而是“心魔”,是抑郁症、焦虑症、幽闭症等现代心理疾病的象征物。
你如何逃离来自自己内心的东西?
美国心理咨询师欧文·亚隆写过一个非常离奇的鬼故事。确切地说,故事的主角不是鬼,而是一只猫的鬼魂。
这只叫梅尔盖许的猫因为前世被人投入河中淹死,于是拼着最后一条命,诅咒那个将它淹死的仇人——一个叫克拉拉的女子,以及她的家族一代代女性每个月都会发情,但她们所取悦的男人都会被恐怖的噩梦吓跑、永不回头。
为了拯救克拉拉的孙女,心理咨询师赖许医生进入噩梦之中,给怪猫做了一次精神分析。分析结果是,它之所以盘踞在这些可怜女子的梦境之中,名义上是诅咒,是复仇,但其实是对死亡的深深恐惧——猫只有九条命,它不敢进入自己的最后一次生命,由此避免到达最后一生的终点。
“活在梦境里或许能让你永生不死,但你的生命却是一片虚无。”心理咨询师告诫怪猫。
最后,怪猫终于放下诅咒离去。
弗洛伊德在谈到噩梦时曾说:“这些梦乃是试图借忧惧的滋长来恢复对刺激的控制能力。”
按照王溢嘉的说法,鬼故事其实也有类似的性质,它反复架构曾令我们感到恐惧不安的情境(如黑夜、棺材、坟墓、灵堂、荒郊),让我们和心中的恐惧再度遭逢,然后加以“去敏感化”,以恢复我们对恐惧刺激的控制能力。
从这个角度来说,无论中国或西方的鬼故事,其实都像一场文学性的心理治疗。但也许是恐惧太过深邃,光靠一次治疗是无法奏效的,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再治疗”一次,“重演”一遍,如此反复。
在本期“夏日阅读”的专题中,你会看到,鬼故事是一个多么坚固的集体恐惧与罪恶感的容器,以及它如何不断变形,以承载不同时代、不同文化中的恐惧、欲望、爱、痛苦、遗憾与幻想。
比如,在《人鬼殊途,道路何远?》中,你会看到,蒲松龄笔下的鬼怪狐妖们可亲可爱、至情至性之处,尤甚于人。《聊斋志异》里那些浪漫的女鬼和狐仙,在当时大概很能满足穷书生的性幻想,但对于现代人而言,比起人鬼之间的爱情,倒是人鬼之间的友谊显得更为真挚动人。比如《王六郎》中渔人许君与溺死鬼六郎的江边对饮,《蛇人》中耍蛇人与蛇之间的故友之情。
《倩女幽魂》剧照
在《妖怪大全》和《阴阳师》中,你会看到日本人对妖怪的迷恋,以及“万物有灵”的观念与这个国家地理环境之间的关系。日本人喜欢妖怪,据说也是对有限空间的逃避。妖怪,就是把眼前看不见的空间用具体的形象展现出来,以承担无处投诉的情感。
在《吸血鬼的隐喻》里,你会看到,几个世纪间,西方的吸血鬼如何从女巫、精灵、僵尸、狼人等欧洲中世纪“特产”鬼怪中脱颖而出,成为少女迷恋的大众情人。
在《老派的鬼魂》中,你会发现,人们对鬼故事的钟爱,常常源于他们所在的那个时代某种特定的不确定性。比如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科学进步与鬼魂崇拜之间就存在着一种悖论式的因果关系。
在《消失的搭车客》中,你会看到所谓“都市传说”是如何被人们信誓旦旦地讲述、传播、变形的,但在这些诡异怪诞的传说背后,可能只是某种无助感、性的焦虑,甚至回家的急切心愿,投射到情境之中,幻化成鬼影。毕竟在现代社会,人类最需要感到恐惧的,正是人类自身。
……
插图 | 范薇

三年前,美国导演大卫·洛维拍了一部奇妙的鬼片,叫《鬼魅浮生》(The Ghost Story),主角是一只叫C的鬼。
整部电影就是这个鬼披着一袭惨白的床单,露出两个略带伤感的黑眼圈,静静地在自己生前的屋子里等待、游荡、观看。
他看着爱人的悲痛,看着属于他们的房子被卖掉,看着新住进来的一家人,再看着他们的房子被拆掉……
有一次,他与隔壁的鬼之间有一段奇妙的对话:
“我在等一个人。”
“谁?”
“我不记得了。”
《鬼魅浮生》剧照
作为一则现代鬼故事,它既不恐怖,也不卖萌,只是一个简单的寓言,却完美融合了现代人的诸多焦虑。C的鬼魂无法放手的,不仅是妻子,还有他建造的家,他的记忆,以及他的人生中种种因为死亡而变得毫无意义的细节,因为这些是他与这个世界仅剩的连接。
如果说,神话告诉我们,世界是怎么形成的,人类如何把握自身的命运,运用勇气、智谋和野心,击败可怕的怪物,建立伟大的宗族和文明。那么,鬼故事则告诉我们,世界是如何毁灭的,人类的命运如何不由自主,人间的生活如何可以在瞬间分崩离析。但更重要的是,这些故事提醒我们,我们还活着,而活着是一件多么特别的事情。
所以,暂且,让我们悬置怀疑,进入黑暗,重新回到那些炎热的仲夏之夜,回到那些躺在冰冰凉的凉席上、顶着满天星光听鬼故事的童年时光。像个孩子一样,尽情地享受惊吓吧,不是因为病毒,不是因为股市,或者遥远的战争,而是墓地里鬼魂的盛宴,凶宅里怨灵的呼唤,华灯下百鬼的夜行……
虽然你不知道故事会如何结束,但你知道它一定会结束,而你会再次站在阳光下。这就是我们为什么爱鬼故事——鬼故事里的恐惧是可预测的,而人生往往不是。
封面动画设计:黄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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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张震曾是很多人学生时代的噩梦——宿舍熄灯后,几个人窝在床头,“张震讲故事”的各种桥段被人不断重复,然后在恐惧之处,众人齐声尖叫。本次新刊《夏日阅读:鬼故事》邀请张震作为封面大使,从声音表演的角度,为我们复现了制造“惊吓点”的各种元素和必备条件。对他来说,探索恐怖故事的过程,从某种程度上与人类的发展历程相暗合,也许我们永远都无法揭开最后一层面纱,但恐怖故事的魅力是,人们总能在故事的结尾处得到一个最后的快感。

点击上图,听张震讲述他对恐怖故事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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