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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物|我举债14万到新西兰打黑工,带着晚期肺癌被遣返

怪兽老母 三联生活周刊 2020-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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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物

 

记者|吴丽玮
口述|王仁
14万中介费换来旅游签 
2018年8月,我从长春转机到北京,再从北京坐飞机到了奥克兰。别说坐飞机了,我一个东北老农民,以前连靠近点儿看飞机都没看过。
机票是付了八千块钱找中介买的,我现在才知道8月份是新西兰冬天,机票特别便宜,往年这个时候可能两三千就够了。不过这也不算啥了,我中介费还花了13万呢。就是我自己在网上无意间看到的,说到新西兰打工能挣钱,中介给你办签证,签证办下来才付钱,办不下来一分钱不用掏,我就信了。
给我办的是旅游签证。我根本不懂旅游签证和工作签证有什么区别,更不知道办旅游签只要一千块钱左右,自己就能办下来。反正中介在网上跟我说,旅游签证每三个月要出境一次,但我去了黑下来就行,在那偷偷打工,说在工地上打工一个月能赚两万块钱。我一想,我节省点,一个月怎么着也能剩一万五吧,这样一年就能把中介费赚回来,也还行。
可实际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啊! 
《推手》剧照
中介还收了我1000纽币,等我到了奥克兰,有个人来接我,给我联系住处,安排工作。一开始给我安排去修花园,一个小时13刀,差不多60块人民币吧,每天工作八小时,主要是推车拉沙子、砌墙、剪枝之类的活儿,倒是不难,就是一赶上下雨就干不了活儿,没有收入。 
当时一个月撑死了能赚个一万多一点儿人民币吧,比中介说的两万差了好多。要知道在新西兰生活成本很高,给我找的住处是跟别人合租的,我的房间每周房租大约130刀,买菜也不便宜,我发现菜经常比肉还贵,我就在华人超市买点便宜的猪肉或者鸡肉啥的,再配点蔬菜,凑合凑合得了。 
在外面干活儿,每天给自己准备饭就是大事。早晨天还没亮就起来,做完、吃完早饭,还要做好午饭带上,晚上回来再做饭,吃完收拾完就要晚上八九点了。也几乎没有朋友,最多就是中国的工友,但我这种签证,只能是这个地儿干两天,那个地儿再干两天,没有稳定工作,大家干活休息时间也不一样,平时只能是一个人。要说苦不苦,孤独不孤独,我其实早就有心理准备的。 

来之前我就想好了,就当是去坐几年牢,等赚钱把家里欠的外债还清了,我一分多余的钱不挣,也要马上回国。我觉得在新西兰打工还不如坐牢呢,坐牢最起码不用自己做饭。每次我从超市买完菜回来,扛着米扛着菜,大概得走二十多分钟才能到家。在新西兰没车是不行的,但我不会开车啊,大街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跟我一样,是把米面自己扛回家。有很多像这样的小事,让我心里头很不是滋味。 
海外非法劳工的悲惨
修花园我干了半年,之后就自己去找工地上的活儿,一个小时能赚到18刀。 
我是怎么找的呢?也没有正规途径。像我这种拿过期旅游签非法居留的人,一般工地老板也不敢用。后来我认识了一些“人贩子”,加入了他们建的微信群,都是500人的大群,我加了不少,里面会经常发布信息,说哪个工地需要人。 
这些活儿都干不长久。老板不愿意用我们这样的人,怕承担风险。所以也就是干几天应个急,之后就不让我干了。我这人不会撒谎,人家问我什么签证,我就说旅游签,可能我说我是工作签证,也没人查我,但我说出来感觉脸会红。 
打黑工心理上肯定是不得劲的。一个是觉得低人一等,再一个是担惊受怕,怕警察来查。有时候听说警察要来工地检查,我们得提前离开。警察肯定也明白,一个工地上怎么会突然那么少的人。在奥克兰像我这种情况的人也是很多的,警察管不过来。
打零工就是不稳定,好的时候一周能干六天,赶上下雨可能只能干三四天。但是收入比修花园好很多了,去年每个月能攒下一万多点儿,全给家人寄回去了。但今年就不行了,赶上疫情,很多工地上开不了工,我今年一分钱都没给家里寄。
二月份的时候,我突然感觉上不来气。后来在工地上干活儿,一边干一边咳血,我以为是把气管咳破了,就去华人超市买消炎药吃。刚开始不敢上医院啊,既没钱,也怕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后来实在是感觉不行了,那时候我们一天干九个小时,有一天我实在是坚持不了,跟老板请假提前回了家,我知道我肯定是得大病了。
我有个工友会讲英语,我请他帮忙,周末带我去医院看看。花了120刀挂号,在小诊所里排了三个小时才轮到我。大夫拿听诊器一听,就说我肺部有积水,又花了120刀拍片子,接着把我转去了奥克兰西区的大医院。
在那医生给我抽了肺部的积水,一共抽出来六斤多重,又做了X光、CT和肺镜,住了三天院。陪我去的工友跟我说,“老王,你的病恐怕不太好,可能是癌症。” 
怎么说呢?那一刹那,我感觉我并没有五雷轰顶的感觉,而是想,我就这么一个人在这,我倒下了没人能照顾我,我还是要振作起来,照顾好自己,坚持到能回国的那一天。
我在医院住了三天,每天的费用差不多1000多刀吧。医院有个华人医生帮我翻译,告诉我,我现在是肺癌中晚期。他知道我是非法移民,不能享受本地的医疗福利,也建议我尽快回国去治疗。 
但我怎么回去呢?我从来的时候就压根没想过这事儿。
因为疫情的原因,七月份从新西兰回国的机票已经非常贵了,我根本买不起。我的老乡找他的房东帮忙,打给本地的和中国驻新西兰的各种机构咨询,大多数人都不想管我。幸运的是,后来我接受了当地基金会的募捐,还有几个好心的华人警察帮忙。他们是负责少数族裔犯罪的,看我的病很重,不能拖,于是帮我四方联系。后来我被移民局遣返,在上周坐飞机到达了上海开始隔离。
帮我的曾警官对我说,很多年前他自己是以语言学校学生身份,借钱来新西兰的。那时他要打两份工,要上课,还要还债。他能理解我的难处。也是通过他,我才得知有不少非法劳工在新西兰的处境非常悲惨。有一个从香港过来打黑工的女士,得了乳腺癌但不敢去医院,快死的时候被她的朋友抬到医院门口,其实就是想让政府帮她收尸。曾警官最后通过国际刑警才找到她在国内的家属。在海外偷偷摸摸又孤立无援的劳工,一旦遇上类似的事,非常可怜。 
不能给孩子留一屁股债
新西兰空气好,但我还是不想在这待。我在农村住惯了,其实连城里都不想去,更何况是到国外。你要说到城里打工,送外卖送快递啥的,我感觉难度跟出国差不多。我的文化程度特别低,就上到小学三年级,认字不多,再加上年龄也不小了,好多城里的活儿我感觉我也干不了。 
之所以想出来,实在是因为我家欠债太多,太穷了。
我今年52岁,家在吉林省永吉县,距离长春市和吉林市都有100多公里,是最典型的农村。出国之前,我在家种地,但“种在地上,收在天上”,年头好还行,年头要是不好,大米卖的时候还要倒贴钱。我家有六亩地,我自己还租了不少,加起来有七八十亩吧,外人听着觉得很好,但实际上,种得越多,经常是赔得越多。
我大儿子2014年结的婚。找的老婆是城里的,人家里不同意,让我拿15万彩礼钱。我家那时候就没钱,全是找亲戚朋友借的。后来我想盖个房,我都五十岁了,在村子一直没自己的房子,都是租别人房子住。 
还彩礼钱、借盖房的钱,拆东头补西头。赊账买的砖、村里修水泥路剩下的水泥、从朋友那凑的钢筋、别人家拆迁不要的旧门窗,用秋收后的粮食款再一点点还,到现在家里欠的外债还有24万。 
可我还一个儿子呢,今年也31岁了,还没成家。他现在在当海员,每年在船上待10个月,刚开始干,一年能赚三万多,说等第二次出海能赚多一点。我二儿子说,准备干个五六年,给家里赚点钱,那时候年龄也大了,就不打算结婚了。说得我心里真不好受。 
我这两个孩子从小受了不少苦。我结婚早,年轻的时候不懂事,好玩、好吃、好喝,喝完酒跟人打打小仗,派出所罚我三二百,我当时也出不起,只能跑出去了。我跟我前妻都去了城里做小买卖,把两个儿子扔给我妈带。那时我孩子还问他奶,“我爸我妈是不是不要我了?”现在想想真是后悔。 
你问我为什么不让儿子来新西兰打工?老大已经有家庭了,还有两个孩子,他自己又腰椎间盘突出,干不了活儿。老二呢,特别内向老实,社交能力不行。还是我自己来比较合适,也是我亏欠他们的一种弥补吧。 
40岁之前,我感觉我对生活就没有负起过责任来。在城里做小买卖也没什么起色,那时候也就光管自己,吃吃喝喝,一点钱都没攒下来。后来我跟我前妻离婚了,回到村里已经40多岁,第一年就从水田里养鹅开始,后来包地种地,再后来承包了村里的自来水,负责维修收费,一年能赚两万多。
只能怪我把前几十年荒废过去了,现在这点儿收入根本看不到未来。 
农村虽然基本生活成本不高,但是人情太大。周围亲戚朋友多,谁家结婚了,生孩子了,搬新房了,家里有白喜事了,你都得随礼。现在随礼100块钱都拿不出手的,至少得200,每年种地三万的收入,一年下来连吃带用什么都不剩。我家的外债,还有我二儿子的婚事,这些钱怎么来? 
我以前就发现我们东北农村有一个现象,就是52-55岁之间死的人特别多。我们农村人到了这个年龄段,压力非常大。孩子基本都要结婚了,正是上有老下有小都需要钱的时候。好些人睡一觉就没了,要不然就是干活时候突然没起来,都是心脑血管病,来得特别突然。
我现在其实心里已经想通了。等我在上海隔离完回长春,我要问问医生,我这病到底能活多久。要是活不了多久,我也不治了,治病可能还得再借钱。 
我一直想,我这一辈子没给我的孩子留下任何东西,但我也不能给他们留下一屁股债。我原本想去新西兰受几年苦,起码能把债还上。现在债没还完,人也不行了,可能这就是我的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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