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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是施暴者

驳静 三联生活周刊 2021-01-13





关于家暴的讲述中,施暴者很少作主语,总是谁谁谁被家暴了。江苏宜兴人顾伟,是少见的那个愿意公开讲述的“主语”,2014年,妻子因为家暴与他离婚,此后,他开始学习如何与一个施暴者自我作抗争。


记者 | 驳静
爆发

顾伟第一次出现暴力迹象,妻子申甜(化名)正怀孕6个月。

是个夏夜,俩人并排靠在床头,中间稍有距离,看着电视,申甜提起话茬儿,说她表弟马上要结婚,听说工资卡将交给老婆保管,她希望顾伟也可以这样做。江浙一带的小家庭里,多有将家庭财务交给妻子的习惯,这个提议并不特别。申甜大学学会计,毕业后做财务工作,对数字挺敏感,她觉得她能打理家庭存款。此外,她还有其他规划。小两口结婚后,一直与顾伟父母同住,婆媳关系并不融洽,申甜心里希望两个人能搬出去住,或许租房住,也比与长辈住在一起强。

不过顾伟听到耳中,收到的讯息则是“交出工资卡”,这使他恼怒。他心头升起一团火,这团火由很多令他烦躁的小火苗构成。比方说,他们小两口住在顾伟父母家里,顾伟因此每个月要交生活费。一方面也是因为父母为他婚礼花去一大笔钱,欠了一点债,他希望能在两年内还清。再比如说,妈妈对儿媳妇有意见,申甜经常动不动就跑回娘家洗澡⋯⋯这些琐事压在顾伟心里,每一件都挥不走。不过这些原因他解释不清楚,听到自己的钱要交给女人保管,他只感到恼怒,他只有一个念头:迅速让对方闭嘴。火拱到胸口,顺势给了申甜一脚。挺重的,踢在她小腿上。

这是顾伟第一次动粗。顾伟与申甜从认识、结婚,有了孩子,到最后正式离婚,总计4年时间。从最开始这一脚,慢慢演变为拳头,部位从身体转移至头部,下手越来越重,频率也越来越高。

他印象中最重的一次发生在2014年冬天,那时孩子已经3岁多。那天晚上,一家人在厅堂里吃晚饭,申甜突然说要回娘家。顾伟阻止她回去,她不理会,已经戴上了头盔、手套和帽子,推着电瓶车往院子外走。顾伟冲过去,右手卡住妻子的脖子,将她摁倒在地。申甜头部着地,重重撞击地面——讲到此处时,顾伟轻声补充说:“幸好有头盔保护。”

另外一次严重的施暴行为,现在回想起来,可以称得上是“系列暴力事件”中的一环,那是顾伟暴力行为的集中爆发期。

这个系列的线头,或许可以从一次街上吵嘴开始。顾伟与申甜去街上办事,为了去哪家饭馆吃饭吵了起来。二人吵过几句,顾伟先是自己骑上摩托车跑了,把申甜一人丢在路边,骑了两三个红绿灯,想了想,又调头回去,问申甜:“你走不走?走就上车,不走就别回来了。”顾伟注意到申甜虽然还是上了车,可是明显并不情愿。带着这个发现,顾伟将摩托车越骑越快,一路超过很多车,他听到妻子在身后不停地叫他开慢点,“可我就是想要让她害怕”。回到家中,申甜拿头盔拍他,抱怨他骑得太快,力量不大,但是顾伟立刻感到自己受到挑战,他立刻抡起拳头揍申甜,这次打得不算轻。打完人,他立刻给岳父打电话道歉,因为在这之前没几天,他刚跟岳父做过保证,说以后再也不打申甜了,有过男人间的握手与承诺。电话那头,岳父非常愤怒,他说:“你这是干吗?你是不是有病,你这是为什么?”顾伟回答不了这些问题。

那段时间,顾伟爷爷病重,老顾将其接到家里照顾。爷爷卧室在一楼,老顾和顾伟两口子的房间分别都在二楼。或许是想引起关注,老人家经常拿根棍子,不时地敲房门,病重,可是力气不小,搅得动静挺大。那天早上才6点,敲门声又起,把顾伟吵醒了。他听到楼下他父亲正在跟爷爷吵,不停地问他,为什么敲门,为什么这样做,有什么好敲的。顾伟气血上涌,冲下楼,随手拿了根拖把,拿拖把棍打他爷爷,又用拳头打他脑袋,以暴制暴,用暴力平息了冬日清晨的一场闹剧。

“我气什么?我被吵醒了,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吵架?我感觉他做错了,我是可以用暴力去教训他的,我不管你长辈不长辈的,那个时候就这样想,做错事就要受惩罚。”神奇的是,挨了打的爷爷几乎没说什么,仿佛顾伟这样做合情合理。

打完爷爷,他父母劝顾伟一家三口搬去岳父母家住几天,“老头子状态好像不太对”。搬过去没几天,顾伟再次爆发,仿佛那段时间积攒的怒气总是无法发泄干净。这天白天,岳父母及顾伟一家三口共五人去参加婚宴,新郎就是前文所说的上交工资卡的表弟。结束后回到家,申甜问他,为什么在饭店门口,下车后自己径直往里走,完全不管抱着孩子的她母子二人,“她还朝我身上扔来一盒烟,就是酒席回礼那种烟,没打中”。当着岳父母的面,顾伟按下怒气,还跟他岳母说,“你来评评理”。他辩解说,自己径直往里走,只是想先去找找座位。

第二天凌晨,大约5点钟,申甜起来去洗手间,躺回床上时踢到了顾伟,给他踢醒了。“就那一脚,像一根火柴,点燃了我这个大火药桶,突然迸发了。我的拳头捏得紧紧的,就像锤子一样重,就砸头,我以前不怎么打头的,那一次就狠狠地砸头,身体都不打,手臂也不打,就是砸头。”申甜蹿着躲,哪里躲得掉。顾伟听到妻子发出“呜呜”的声音,沉闷,像野兽吼叫,低沉,迫近。这种声音,顾伟后来在国外一个反家暴宣传片里听到过,想哭哭不出来,叫也叫不出来,身体只是本能地发出绝望的声响。

岳母推门而入,骂道:“你疯了吗?!”顾伟住手。隔壁,儿子哭声响起,岳母忙不迭地去安抚孩子。顾伟趁势接着砸,他记不起来申甜的状态,或许在角落抱着头,他只记得自己根本不是打,而是砸,力气之大,以前跟男人打架也没这么拼命过。愤怒在身体里面流转,身体紧绷,暴力宣泄而出。

我问顾伟,打人有快感吗。他说有,“有一点点”。打完之后后悔吗?他说“后悔很短暂”。打完妻子,施暴者的典型行为是道歉。申甜说他前夫道歉、下跪、承诺,该做的都做过。但是顾伟告诉我,自己那时的道歉,“都是虚情假意”。

纠正

顾伟出生于1984年,高中毕业后干过很多种工作,最后落脚在宜兴本地一家污水处理厂,已经坚持了近10年。他一米七出头,头发浓密,眉毛很黑,眼神看上去是温和的,他在风衣里穿了件亮绿色抓绒衣,挺夺目,遮盖了啤酒肚。他开一辆七座车上下班。这个形象与央视访谈节目《面对面》里的顾伟相比,沉稳了不少,也沧桑了不少。

2016年12月,顾伟接受《面对面》采访,拍摄地点在北京,在方刚的办公室。方刚是北京林业大学性与性别研究所所长,“中国白丝带志愿者网络”召集人。“白丝带”运动,源起于加拿大,号召男性承诺绝不对女性施加暴力,也不要对针对女性的暴力保持沉默。2013年,方刚将此运动引入中国,推动男性参与终止针对女性的暴力。顾伟的转变与“白丝带”分不开。


2014年,申甜提出离婚诉讼,9月第一次庭审,没有判离。这次庭审让顾伟感到害怕。“从4月分居,到9月上庭,这期间,我很没有方向,觉得自己很失败。对这个事(离婚)很反感,也很害怕。家庭、生活、事业,如果是三只脚,我那个时候有只脚已经断了。”就在这一年9月,中央电视台法制频道开始播《中国反家暴纪事》,共8集。顾伟在这部纪录片里看到了很多东西,他第一次意识到,受暴者在被伤害时的感受。他在片中看到“白丝带”的热线电话,打了过去,这个电话开启了他随后几年的自我纠正。他给“白丝带”打电话寻求帮助持续了一年,共接触过4位老师,其中,他最信任一位姓葛的老师,因为这是位女老师(其余3位都是男性),曾是受暴者,他觉得跟她聊天能感同身受。葛老师曾在电话里问过他一个问题:“你想达到什么目的?”顾伟说:“我就是不想听她说话,让她不要烦我。”葛老师问:“她是一个人,她有没有说话的权利?”这个简单的问题问住了顾伟,他感到哑口无言。

此后,与葛老师的电话交流持续了大约一年时间。他在电话里描述自己的童年与成长经历,自己父母的相处模式,逐渐地,他了解到他以前从没想到的事:父母的归父母,自己的婚姻,不需要去克隆他们。父亲对待母亲,不是学习的榜样,不能照搬用来对待自己的妻子。

顾伟也为自己的暴力行径找到一些根源。比如,他说:“我爷爷、父亲,包括叔叔,家里男性都有暴力滥用的行为,这些让我感觉,暴力是合乎正常逻辑的、可以去施加给别人的,而且是有效的,它还得不到惩罚。”他发现,家庭暴力里的代际传承恰好就是他们一家的写照,他爷爷经常辱骂孩子,尤其是他女儿,而父亲及叔叔们,更是对暴力有整体性崇尚。顾伟想到自己的儿子,觉得应该让顾家的家庭暴力终止于他这一代。

顾伟整理衣衫准备出发去寺庙做义工(张雷 摄)

方刚最初开通的“白丝带”热线是个手机号,他跟另外一位伙伴轮流接听,“带着电话跑”,持续了将近3年。在方刚的经验里,施暴者寻求改变,都源于一个不想面对的结果,而这个结果绝大多数都是离婚,“伴侣提出来离婚,可能头一次(庭审)没办理,第二次基本要判了,离婚要成定局了,这个时候他们来咨询”。那么他们打去热线,是在自省自己错了吗?并不是,是“怎么才能不离婚”。方刚介绍说,施暴者通常不会意识到自己的错,反而还觉得委屈,认为自己是受害者,他们有多种机制来否定家暴过错,比如说是对方先动的手,他只是轻轻碰她,等等,而热线就是要帮助施暴者去认识到暴力行为的错误所在。

顾伟正是典型案例,他第一次拨打“白丝带”热线,正是面对离婚的局面。只不过,他比大多数施暴者走得更远。顾伟开始尝试回答记者的问题。

他第一次接受采访,是相对安全的文字报道,匿名,未透露真实身份。后来又陆续接受了几次采访,直到2016年,《面对面》邀请他在节目中公开身份。节目原本要在12月26日播出,给推延了一周。正是这多出来的一周,顾伟动摇了,他犹豫,或许还是应该打马赛克,他担心如果被同事看到,会影响工作。编导告诉他,如果有顾虑,他们可以背着摄像机再去采访一次。最终,顾伟还是决定按计划,在镜头里展现真实的自己,“接受采访的目的,就是一个自我转变的过程,是对自己的一个承诺”。节目播出后,预期中的指责并没有出现,工作没丢,斥骂没找上门,坦白自己是家暴施暴者似乎没在宜兴激起什么波澜。

传递

在顾伟的淘宝订单中输入“暴力”一词,搜索出来的结果全是书,一共50多本,第一本是陈敏所著的《呐喊:中国女性反家暴》,时间在2014年9月,正是第一次离婚庭审之后。“这本书我是从头到尾看完的,学到了很多。”结合热线电话、书籍,顾伟为自己的暴力行径梳理出一条路径,以及可追溯的源头。

父亲说出过的话语中,有一句顾伟耿耿于怀,叫作“吃枪子”。顾伟高考成绩一般,他心里有盘算,他认为自己成绩与家庭条件都一般,与其去读一所普通大学,不如跳过这步,直接去社会锻炼。但父亲否定他的想法,说“你要是不听我的话,你迟早要吃枪子”,说顾伟是“逆子”。不支持不念大学或许并没有错,但这句话在顾伟心里却过于沉重,他认为自己并没有犯错,怎么就突然到了要“吃枪子”的地步。20年过去了,这句重话还在他心头萦绕。

高考这年夏天,顾伟一直被这件事烦恼。一个夜晚,在饭桌上,大家又讨论起这件事,他父亲别的意见没有,只是说,不念没事,到时候不要去怪怨他。他开始反复强调这一点。母亲也在旁边附和。顾伟听着听着,突然抄起拳头就送到母亲身上,打了好几下,打到他母亲叫喊起来才罢手。实际上刺激他的人是父母两个,但拳头只落到了母亲一人身上,“施暴者会评估环境,会向弱者动手,这是肯定的”。

围绕着高考后的去向问题,顾伟与他父母之间形成一种怨气与怒气的传递与嫁接,父亲对孩子进行言语暴力,母亲附和,孩子以肢体暴力的形式反抗,最终,家庭中的最弱者与次弱者都受到了伤害。

事情没有结束。第二天,少年顾伟得到了惩罚,他父亲喊来了妈妈的娘家人,舅舅、外公、外婆悉数到场,当着所有人的面,他舅舅“血气方刚”,作为娘家代表,狠狠打了顾伟一巴掌。施暴者掉转头来,再次被更强悍的施暴者训诫。

顾伟的父亲老顾这一代有兄弟姐妹五人,老顾排行第三,退休前一直在水泥厂上班,三班倒,在顾伟的印象中,与父亲的温馨时刻鲜有发生。等他长大一些,他听父亲跟几个兄弟吃饭喝酒,聊天聊到酒酣,总会围绕同一个话题:最近又把谁谁谁给摆平了,都是他们打架逞勇、耀武扬威的事情,一个人能在五六个人的场面里获胜,顾伟说他“全部听进去了,觉得他们很厉害”。

2014年,电瓶车事件后,申甜逃回娘家,这回情况比较严重,光是顾伟自己的道歉不管用了。老顾请他两个弟弟,也就是顾伟的叔叔出面,去老申家道歉。在申家客厅里,两个叔叔是家长做派,他们说,如果顾伟再打,都不用老申说话,他们会动手教训顾伟。几个人围着茶几坐着,申甜从房间里出来,停在离顾伟挺远的地方站着,眼神躲闪,不敢看顾伟,似乎对他心怀恐惧。道歉于是发生在顾家与申家长辈之间。谈话中,顾伟不时地去看他妻子,他感到妻子有所松动。尽管吃了那么多苦头,为了孩子,仍然有跟他回家的可能性。不过老申挺坚定,也有理有据,他说:“如果是你们的女儿挨了打,你会怎么办?”又当着他们的面跟女儿说:“你要好好想想,要想清楚。”听父亲这样一说,申甜就起身回房间,关上了门。

从申家出来后,其中一位叔叔立刻说道:“要不是因为他(老申)是你岳父,我们不可能这么客气。”顾伟事后回想,都到那份儿上了,顾家人没改掉横的本色。

顾伟记得他爷爷直到弥留之际,还在辱骂贬低他唯一的女儿,也就是顾伟的姑姑。他爷爷去世前那段时间一直住在顾伟家里,有时姑姑来看老父亲,出来的时候会抱怨说,老头子年纪这么大了,脾气还是这么差。

凡此种种,当顾伟总结自己的童年与成长,推导说,为了孩子,自己也得改,“让暴力终止在我这一代”。在顾伟自己的学习理解中,这套逻辑是严密的,“有时我心里是感谢申甜的,如果不是她坚持要离婚,我们的婚姻还在延续,她还在继续挨打,孩子会继续收到负面信息”。

前妻

前妻申甜跟顾伟住在同一个小区。事出有因,这个小区是拆迁安置小区,申家所在的村,原来就在这片地上。申甜的妈妈跟我比画他们家原来房子的位置,意思是他们现在这栋楼就建在原来那块地上。

申家做紫砂壶。申甜父母原来都是水泥厂工人,父亲老申在化验部,待遇不错,申甜4岁那年,老申终于辞掉铁饭碗,开始做紫砂壶,一干就是20多年。这一行起起伏伏,老申干得挺稳。几年前,他在洗澡时突发心梗,走得非常突然。那个时候申甜已经离婚,已经跟着学习经营紫砂壶,对业务不算是完全陌生。所幸老申早有筹划,为家人留下紫砂矿泥,有些已经提炼出来,有些还是泥,申甜母亲说,产矿泥的山不允许再开采后,这些原料“足够他们吃一辈子”。申家的紫砂壶生意,现在就主要由申甜在经营——跟从前比,顾伟很明显地感到,申甜变得自信了。

申甜比顾伟小一届,高中还是校友,俩人经人介绍认识,谈对象后,回忆起来,或许还在操场上见到过——追溯过往交叠的时间,算是甜蜜的讨论。两人都同我谈起他们在一起的时长。顾伟按顶格算,从认识到最后离婚,加起来有4年。而申甜大概掐头去尾地算,她听我提到“4年”时,正在开车的她,扭头,疑惑地看着我说:“实际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短,可能都不到两年。”施暴者试图把失败的婚姻起码在时间上抻长,似乎就没那么失败了,受暴者则希望,惨痛过往的回忆可以像挥走一只苍蝇那样挥走。离婚6年后,顾伟还在与那个暴力的自我作抗争。申甜一度抑郁,说是已经走出来了,可对于谈论过去,她很抵触,她或者回答“太久了,不记得了”,或者说,“这种不好的事情想它干吗”。

“我的第一反应,我觉得很丢脸。这种事情竟然会发生在我身上。我觉得无法理解他,因为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我不要说见了,我听都没听到过。这种感觉跟见到外星人差不多。那时候是反应不过来,卡机了。”申甜说。

被打的时候,申甜说她心里面是非常冷静的,“就知道这种人肯定不会跟他过了”,但她还是容忍了暴力相当长一段时间,还是为了孩子,“有个小孩了,结婚离婚都是这么大事情。后来我就知道了这种事改不了的”。申甜的妈妈比较传统,认为女人嫁了人,最好就是从一而终,幸亏老申当年比较坚持,坚定地支持女儿离开这个男人。

离婚6年,顾伟一直没有再找新的伴侣,有不少人问过他为什么,他都说是为了孩子。实际上,他没有完全放弃与申甜复合的念头,申甜的母亲对他态度尚可,他认为他还有希望。申甜也隐隐感觉,顾伟心中仍有复合的念头残存。过去几年,有时想到孩子,她也会心软一下,去尝试。“但是几次尝试下来,我更加肯定了。我已经百分之百确定,我跟这个人是没办法生活的。不行,没办法。并不只是因为他的暴力倾向。

“人们都说,婚姻就像穿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申甜说到这里情绪有了波动,她说,“我穿的这双鞋子,差点把脚穿废掉。”在她眼中,家暴只是其中一个问题。对她来说,顾伟更大的问题是控制欲,“卫生纸用多少他都要管”。后来回想起来,谈对象的时候,申甜记得自己就被踢过一脚,但当时不懂,被他敷衍过去了。6年过去,申甜努力不去回忆,尽量忘掉伤害,过好眼下的日子,顾伟那集《面对面》,申甜也只是零星看了点片段——她并不了解的是,控制欲,正是家暴施暴者的一个显著特征。

顾伟说:“我们这一类人,控制欲很强的⋯⋯有了家庭之后,我感觉这个太太应该听我的,我是一家之主,你可以发表意见,但最终都是我说了算。比如她不喜欢时时刻刻带着手机,我打电话她接不到,那时候就非常恼火,我不知道你的行踪,让我感觉我控制不了你。她回来之后,我会说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会说得很大声,我会说,你什么都可以做,但是你一定要接我电话。”像交出工资卡、放弃家庭财政权这样的事,在顾伟眼里更是挑战权威、争夺控制权的事,根本不可能同意。

孩子

这些年,顾伟接受了不少采访。也有媒体向申甜发出采访诉求,都被她拒绝了。为了帮助我见到申甜,顾伟借口去看孩子,带我去了申甜家。

这是个两室一厅,进门就是客厅,很大,顶头摆着一套茶桌,沙发围着茶桌,墙角有四个茶叶罐子,但看上去久未使用。这是从前老申在世时用的东西,申甜给我找了个杯子,倒了杯热水。她没有赶我走。顾伟一直站着,但站得不踏实,几乎与申甜没有交流,只是不断跟他儿子顾心(化名)聊天,使用很书面的词句,比如,“你获得了老师的青睐”。我在沙发上坐下,可是比顾伟还要不踏实,我跟申甜也扯了几个无关紧要的话头。但很快被她打断,她说:“你要是采访我,我是拒绝的。”说完离开客厅,进了房间,门也关上了。

身后有个声音说“我先走了”,我回头看时,顾伟已经站在门口,他说他先走了,然后大跨步消失在门后。很突然地,客厅里只剩下我跟顾心两个。小男孩儿今年10岁,非常聪明,一见到我,没人说什么,可他明白我是记者,是来找他妈妈聊天的。但是他妈妈此时把自己关进房间,爸爸也突然走掉了,他仿佛自动就承担起来招待客人的责任。我们两个坐在沙发上,胡乱聊着天。

10岁的儿子现在还与顾伟睡一张床(张雷 摄)

小孩子讲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声音也忽大忽小,小的时候几不可闻,我凑过去,他对着我耳朵又说一遍,原来声音突然变小的这一句,是说到他妈妈了。妈妈就隔着一堵墙,他担心妈妈不高兴。孩子看上去浑不在意,可孩子什么都懂。

我问他:“哪科老师青睐你了?”

“语文。我喜欢语文。语文老师表扬我。所以他们尊重我。”

“谁尊重你?”

“打架的同学、暴力的人,他们就尊重我。”

孩子重复“尊重”这个词,又使用了“暴力”。这些大约都是顾伟教的,在顾心5岁那年,他就跟孩子坦白,爸爸从前是坏蛋,伤害过妈妈。

我们聊了几分钟,他看了看墙上的时钟,说他一会儿要洗澡了,又说,一会儿妈妈要出来了。我没立刻站起来,迟疑中,孩子不停地看墙上的时钟,话语在“洗澡”和“妈妈要出来了”两句之间打转。

小区里的居民大都维持着农村时期的生活习惯,大门敞开,我走到门口又折返,说借个洗手间用。等我从洗手间出来,顾心趴在她妈妈房间门口,看我出来又关上门,飞奔过来。拉着我说:“我们下楼说。”10岁的男孩迫不及待地说着什么,边下楼梯边说,一边走一边扭头,说得乱糟糟的,我几乎没听明白,但最后一句我记住了,是句极正确的客套话,“那你下次再来我家玩”。

我问:“你觉得我们还能再见得到吗?”他沉默地摇摇头,然后扭头跑上了楼梯。

他没想到,第二天又见到我了。这天晚上8点多,我给顾心带了点零食。这次顾心的外婆在家,申甜在厨房洗碗。我再次坐到同一张沙发上,突然明白自己头天晚上那种坐立不安来自何处,那是因为情不自禁地代入了孩子视角,父母共处一室,或许向来令他紧张,记者的出现更是打破平衡,空气中的紧绷感,在场的每个人都能感受到。申甜心中有气,在我走后,给顾伟打电话,告诉他,不经她同意,不允许带记者过来,这个电话,顾心也听到了。但这次顾伟没来,屋里又有外婆在,孩子心里踏实,于是很自在地坐着自己玩儿,几乎没跟我聊天。

顾伟家的一间卧室专门用来堆放衣物和玩具(张雷 摄)


志愿者

志愿者顾伟愿意分享,积极参与公益活动,有时是在“白丝带”组织的辅导课,有时是《男人独白》这样的话剧。我在宜兴见到顾伟时,他告诉我的第一件事就是,他刚从武汉回来,去参加《朗读者》节目的“朗读亭”活动,“因为我是比较特殊的,从一个施暴者转变为一个反对暴力的志愿者,节目组也比较感兴趣,当时还说董卿要连线,但是连不连线我不在乎”。宜兴交通广播每年都会组织“家有儿女”主题活动,顾伟连续4年参加,每次都会谈论一个话题,有时是“男性参与育儿”,有时是“打破对男性的刻板印象”。在宜兴,他很少碰得到能够对这些话题深入交谈的朋友。因为施暴与后来的自省,顾伟经历了小镇日常生活之外的诸多体验。

顾伟在描述自己过去的暴力行径时,相当坦诚,几乎没有掩饰或美化的词汇,相反,他自我剖析起来用词挺专业,连方刚也对此印象深刻。作为反家暴志愿者的顾伟,与记者交谈、叙述细节、回忆往事,这些他都乐意配合。只是我注意到,有时说着说着,他会使用第三人称,像“这时候的顾伟”,或者“他不知道有其他选择,他当时脑海里只有这一个选择,他用了这个选择后,他感觉,终于把这个事做了”。他仍在努力把现在的自己与过去的施暴者作分割。

顾伟每周末都要去几十公里外的寺庙做一天义工(张雷 摄)

我问他,离婚后没有再找新伴侣,除了为了孩子,是否因为仍然对自己不信任,害怕重蹈覆辙?他没有否认,实际上,他的确也无法百分百确定,一个施暴者重新遇到情绪触发点时,是否可以控制住自己。方刚更愿意将施暴者定义为“病人”,他们也是原生家庭的家庭暴力受害者,家庭没有教给他别的方法去解决问题。因此他会强调,“施暴者并非不可饶恕、不能同情。他们也很和善,也很希望有美好的生活和幸福的人生。而暴力最后破坏了他对美好人生的向往,他们也很痛苦”。他的这个观点并非人人认同,但具体到顾伟身上,这的确是一个积极改变者,甚至称得上“勇敢”。病人何时痊愈?这是个未知数。遗憾的是,顾伟也是个“孤例”,在他之后,并没有出现下一个顾伟,没有更多敢于公开承认自己的施暴者。 

(本文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47期封面故事,点击文末封面图即可一键下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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