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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族青年丁真的世界

小笨王珊 三联生活周刊 2021-01-13


丁真的突然走红,像一道光,照进了困于被外界忽视的家乡理塘。也让这个康巴年轻人以一种魔幻的方式,极速与外界、与未来相遇。



记者|王珊

摄影|刘有志



“你见到丁真了吗?”
超过20个人围在一张桌子前,里三层外三层。丁真坐在靠墙的位置,他的左边是四川省理塘县文旅体投资发展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理塘文旅”)的副总经理高小平,右边是理塘文旅的总经理杜冬,杜冬旁边是藏语翻译。三个人像守护者一样将丁真与众多媒体记者分隔开。桌上摆着一碗碗面,圆圆胖胖的面条没有什么味道,一旁的碟子里放了用来调味的油辣子。 
不过也没人将面条放在心上,记者们挑着筷子,眼睛却都看着丁真——这个刚刚因为一则视频在网络上成为顶流的19岁藏族男孩。在这则视频里,丁真冲着镜头走来,浓密的睫毛扑闪着露出微笑。视频只有7秒,但“又甜又野”的康巴男孩的笑容立刻风靡网络,仅在微博平台,一个月左右新浪微博上与丁真有关的热搜超过60个,总话题阅读量超过213亿。
网络时代不乏素人一夜爆红的奇迹,但丁真的知名度还是来得太快,也太突然了一点。据说他现在的粉丝活跃度在全国排前五,跟王一博、肖战、易烊千玺一个级别。过去两三周,全国各地粉丝的应援礼物涌向理塘县唯一的快递站点,收件人“丁真”的快件占到全县城快件量的十分之一,其中新华字典就有几百本——为了督促丁真学汉语。仓央嘉措博物馆楼下的仓央书房原本用来给当地小孩看书,如今则被快递包裹占满,脚都迈不进去,这还是清理几次后的结果。
不过和那些从小接受各种才艺培训,辗转韩国做练习生的都市idol相比,丁真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关于“成名”和“表演”的训练。之前的十几年,他一直生活在川西藏区的理塘县下则通村,白天常常在山坡上放牛,闲暇和村里的朋友一起去理塘县城烫头,自己设计各式各样的夸张发型,大波浪、大背头、黄毛卷……还喜欢去网吧,打上一夜游戏。
突然成名让这个牧区年轻人的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被县城的旅游业国企理塘文旅聘为第23号员工,职务是理塘旅游大使。每天早上9点钟左右,他会在理塘县仁康古街上“巡查”。那里有县里为了吸引游客建造的微型博物馆群,刚建成,游客还不多,丁真需要从一个博物馆巡游到下一个博物馆。陪同他的有理塘文旅公司的几名员工,还有政府派出的安保人员,加起来有十几人。他们的体形个个比丁真宽壮,穿着深的棉夹克或者羽绒服,只有丁真一人穿着藏袍,身形细瘦,在队伍中显得很醒目。一行人步伐很快,围观者需要一路小跑才跟得上。
博物馆游行结束后,他还要去古街的商户转转。所有人都期待跟随丁真的摄像头能够停在自己的院子里,给店里打个广告。“哪怕只是自己跟丁真合个影,也能带来流量啊!”县上的商户对我说。
燃灯节是理塘一年一度的重大节日,很多人会从乡下赶到县城的寺庙祈福。
理塘海拔超过4000米,每年10月后就逐渐入冬,天气寒冷,商户们关门歇业,到来年4月以后的旅游季才重新开张。但丁真的走红,延长了今年理塘商家们的营业季。当地的一位出租车司机告诉我,往年这个时候,他每天载的外地乘客也就一两个人,“游客很少”,而现在,全国的媒体聚集在这个小县城,在仓央书房门口徘徊、等待,与他们一起的还有来自天南海北的粉丝。理塘70多辆出租车,基本上被这些人包揽,街上很难拦到车子,用车必须提前打电话。整个县城三分之一的饭店和酒店都还开着,店主们跟游客寒暄的第一句话往往是:“你见到丁真了吗?合影了吗?”
土登是理塘文旅配备给丁真的助理,理塘本地人,壮硕高大,看着50多岁,圆脸,脸色是古铜色,笑起来很憨厚。他会藏语,曾当过藏医,后来贩过木材,如今闲暇的工夫还会去成都倒腾二手车。
这几天,土登对我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这是秘密,不能告诉你”,边说还边往后退上半步,以保持距离。古街有10个博物馆,还有仁康古屋、将军故居,丁真巡馆的路线是怎么安排的,不能说;丁真每天学习的地方都在变动,问原因,不能说;丁真喜欢什么,不能说;丁真平常会跟你聊什么,不能说……关于丁真的所有行程,唯一清晰的是,每天巡逻的终点是仓央嘉措微博物馆。届时,丁真会走上二楼,楼下粉丝们排队等着上楼跟丁真合影。合影也有规矩:不许自拍,不许拍视频;若是一个人过来追星则由工作人员帮忙拍摄;如果是三两个人一起,只能用一个人的手机拍摄。
丁真在仓央嘉措微博物馆,这是理塘县打造的博物馆群中的一个
小心谨慎的背后是对网上评论的担忧。理塘文旅的副总经理高小平告诉我,在拍摄视频时,有一次丁真不小心出了口误,将自己的小马“珍珠”叫成丁真,随后忍不住大笑。“我们都觉得很生动自然,就放到了抖音上,没想到被网友们指责‘笑出皱纹’,‘让丁真过度营业了’。”还有一个女粉丝,趁工作人员不注意,拉丁真一起自拍,随后将合影放到网上,并加进一些不合适的言论,理塘文旅又被网友指责对丁真保护不当。
网络的过度观注,让理塘文旅和丁真都陷入紧张。吃饭采访的方式是杜冬提出来的。他觉得这种边吃边聊的形式能一定程度缓解丁真的紧张,让他觉得舒适些。在此之前有过一次媒体群访,一问一答的形式,丁真总是低着头,惴惴不安的眼神像只受惊了的小鹿。杜冬说那次群访,“像被审判一样”。

“工具人”
眼前的丁真比镜头下更瘦一些。中午有些热,他的藏袍脱掉了一半,两只袖子围系在腰间,头埋进碗里呼呼地吃着面,咀嚼的瞬间会停下来回答媒体的提问。但不敢直视外人,跟熟人讲话时才有眼神交流。
他还戴着跟最初走红时一样样式的耳环,金色的耳圈下面,垂着一颗绿色的小玉石。但头发在原来的基础上烫了一些小卷,这是杜冬专门找来的发型师给弄的;他的手指甲洗得很干净,已经没有挖虫草、摘松茸等劳作留下的印记;脸上的高原红看着也褪去了一些,肤色也白了一些。
丁真接受媒体的群访,他很紧张,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你要不要去广东看海?”
一位来自广东的媒体致力于将丁真与广东扯上关系,举着镜头多次这么问丁真。丁真以为对方说的是高原上的湖泊海子,摇了摇头。
“你想去西湖吗?”
另一个来自浙江的记者也赶紧追问。丁真认真地吃面,没有应声。这些地方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在火起来之前,他最想去的地方是拉萨,去过最远的地方是理塘县城。只有在被问到最喜欢的事情时,丁真拘谨的身体才松弛了一些,他说自己喜欢的组合是一个藏语组合,最喜欢吃的是牦牛肉、酥油和糌粑,最爱的事情是骑马,“我已经十几天没骑马了”。
丁真的小马叫“珍珠”,通体纯白,是两年前父亲从别人那里换回来的。丁真说自己喜欢白色,第一眼就喜欢上了“珍珠”,以前每天都要骑着它在草原上奔跑。他技术很好,还得过村里骑马比赛的第二名,但现在已经很久没有见“珍珠”了。接受采访时,丁真努力显得平静从容,但眉眼间依然是紧张的。
理塘文旅总经理杜冬旁观着这一切。他戴着一副眼镜,眼睛细长,面孔已被高原紫外线烤晒得又红又黑,举手投足间书卷气还是很浓。杜冬在藏区待了十几年,2018年来理塘文旅之前的身份是作家和翻译者。今年年初还写过三篇魔幻的短篇。他一篇篇讲给我听,各有曲折离奇的点,但都远不如现在丁真效应给他的震动。
理塘文旅总经理杜冬,他说丁真的走红像一道光照进了理塘,让这个县城被外界看见。
“这个事情太魔幻了。如果是别人写的剧本,你一定会觉得太搞笑,太不现实了!它真实地发生在我们身上。(丁真)前一天还是一个最偏远地区的牧民的孩子,第二天送他的礼物哗哗就挤满了房间,无数人喊他老公,你相信吗?”他一边想尽力体谅懵懂的丁真猛地陷进舆论漩涡,并成为地方发展“工具人”的感受,一边又兴奋于“因为丁真,理塘终于被看见了”。杜冬让员工统计了一下最近找过来的商务合作和晚会邀请,发现大型的企业和活动有几十家,这是以前不敢想的。
而作为发展理塘旅游业的国企主理人,杜冬要做的是不让球从自己手里掉回地上。他暂停了企业所有其他合作项目,新的博物馆项目的建设也推到明年。理塘文旅所有部门的22名员工,除了不在岗的,几乎所有人都围着丁真转。两名员工加上土登负责他的日常起居和随行;公司的几名副总负责商务接洽;高小平负责宣传和媒体对接;有时候分工也没有那么明确,抓到谁就谁来干活。关于丁真的一切文案,杜冬都经手或者自己写,对包括微博、抖音、B站等各个平台的物料更新总体把关,还陪着他巡街,陪着他接受采访。
在这天的饭桌群访会上,丁真能相对从容分享的一切,都是和家乡下则通村勾连的。他的汉语不好,即便和理塘文旅的人在一起,他也很少明确表达自己的想法,只是尽力乖巧地配合着要求。只有一回,他私下里跟工作人员说想要回家,出来很久了,担心家里的牛没有人放。高小平说,前几天他们原本也计划让丁真回家休息几天,见见父母。但第二天出发前就收到消息,下则通村口已经有8辆外来车辆,在等丁真回来。
行程被取消了。

村庄
下则通村距离理塘县城有80公里,开车却需要近4个小时。从理塘西大门出发,只有一条355乡道,沿着道路一直往前开,一路都是积雪的山头、结冰的湖泊,视野很是开阔。道路坑坑洼洼,我跟摄影坐在车上,原本被高原反应折磨得头痛,颠簸起来更是一句话都不想说。
如果不自己开车,到村子就需要搭乘大巴。大巴每天只有一趟,只到镇上,距离村里还有七八公里的路程。理塘县的前旅游局局长汪堆告诉我,下则通村位于理塘、巴塘、乡城三个县城的交界处,属于三不管的地方。直到去年,丁真所在的下则通村才接上国家电网。在此之前,村子靠光伏供电,受天气、季节影响较大,时不时地还需要点酥油灯照明。
村里房子均为一层,都是四四方方的院子。买菜要去八九公里之外的格聂镇,镇上与村里最大的区别在于房子的高度——它们多是两层。镇上的小卖部里是简单的一些饮料和散称的零食,货物上积攒了灰尘。摩托车是最实用的交通工具,年轻人像骑马那样跨在摩托车上,将车尾的喇叭音量开到最大,冲上陡峭的山坡。不过,给摩托车加油只能去理塘县。为了方便,他们得在村里和县派出所开了证明之后,从加油站买些油回来囤着。正是冬季放牧的季节,村里少有人走动,看到的仅是一些妇女和小孩。
通往下则通村的是一条乡道,道路尽头是一座寺庙。
丁真就在这里长大。他家有90头牛,在村里处于中等水平。如果没有意外走红,他这会儿应该在牧场陪着父母一起放牧。丁真是一个有经验并且负责任的牛倌,能讲出很多放牛的经验:如果想让牛听话,鞭子是最好的沟通工具;有些容易走失的牛,就给它们挂上铃铛;为了防狼,得一刻不停地跟在牛群身边,“牛到哪里,我们就到哪里,有时候牛不动了我们就能在草地上躺一天,牛是一切”。
杜冬说,在和理塘文旅签约入职时,丁真妈妈最大的担心就是:丁真走了,家里的牛怎么办?就签约这件事,丁真的家里人一共讨论了三天,他的舅舅和家里其他长辈都来了,提出了种种担心:丁真以后是不是不能回家?会不会被开除?他们对现代世界的契约合同既不熟悉,也不信任,一开始要求“合同要签50年”,后来又提出不要合同制,找几个保证人,大家一起起誓按手印。“我们说,这个不合规定,只能5年一签。”杜冬回忆,“我们当时的想法是,即使以后丁真不红了,做个旅游讲解员也行。他带来的宣传效应,已经超过了50年的工资。”
对下则通村的年轻人来说,之前还没有人得到过这么便捷又优厚的“进城”机会。丁真念到小学三年级就回家帮忙干活了,这是村子里与丁真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的共同境遇。
2008年,四川省启动藏区牧民定居行动计划。在此之前,村民逐水草而居,一家老小都在马背上过日子。丁真小时候,村里只有活佛办的民校,如果要上正规的小学,需要去镇上或者县城,两个地方离家远,孩子们只能住宿。“住宿没人管,我们也不知道读书的重要性,就整天逃学,学习跟不上只能辍学,汉语也没学好。”丁真的朋友卓玛对我说,他一直到17岁才读完小学。
一个曾经在理塘支教的教师告诉我,“2010年左右,义务教育还没有普及,县里小学的名额是分配到村子里的,每个村子可能只有几个名额。很多拿到名额的父母觉得孩子是劳动力,如果去上学,家里就少一个人干活,他们会把名额让给别家的孩子,还会补给对方两三千块钱”。
既没有接受过多少现代教育,也不会什么汉语,对当地年轻人来说,和外界连接的方式主要是两种。其中之一是给户外旅行团当马夫。距离理塘最近的一个景点是格聂神山,并不是开发完备的大众景点,一些喜欢户外徒步旅行的游客会从邻近村庄雇佣马队去往山里。卓玛的姑父是汉族人,从小的交流锻炼了他的汉语水平。13岁时,他因为汉语好被村主任找去给游客当马夫,后来一步步做到领队。从2017年开始,他开始组织村里的年轻人加入旅游马队。丁真也跟着他去过几次,从马夫做起,帮忙将行李运到营地。除此之外,想和外界联系,还有一种看起来更快捷的方式——网络。

网红村
在下则通村,几乎每个年轻人都有抖音——手机里可能没有淘宝、微信、微博,抖音却是必备的。他们通过抖音展现自己的生活,挖虫草、找松茸的视频都会发在抖音上,也通过抖音结交新朋友。因为汉语不好,他们很难使用微信微博这样需要更多文字表达的社交软件,图像为主的短视频软件是他们和外界交流更实用的工具。时差岛(北京)网络科技有限公司导演陈桢告诉我,他们去村里拍《丁真的世界》时,村里的年轻人会排队来加她的抖音,“丁真的父亲也在使用抖音,他们把抖音当作微信一样来使用,有自己的社交圈”。
他们也有本土偶像。丁真的朋友卓玛告诉我,在丁真出名前,村里年轻人最崇拜的网红是抖音上一个叫“理塘次称”的人。次称长得圆头圆脑,眉心有一颗痣,很好辨认。他出生于1992年,没有上过学,汉语全靠看电视学来的。他的家在理塘县麦洼乡,距离丁真家里有200公里的路程。
次称从2019年开始用抖音,有一次将自己在医院抓小偷的视频发上抖音,一个晚上涨了10万粉丝。他最擅长的是与人打PK——两个主播在直播时连线,比谁在直播时收到的礼物多,少的一方要在直播里接受惩罚,包括脸上画胡子、喝生鸡蛋、冬天跳水里去游泳、穿女装跳舞等等。
“我曾被罚喝过10个生鸡蛋。”次称告诉我,打PK一晚上收到的礼物折算成现金,少则1000多元,多则八九千至一万元。“很多人想找我拜师,我都没有答应,觉得自己粉丝还不够多。”次称的抖音有30多万粉丝,他说大约有6万粉丝是理塘本地人,“我现在去街上吃饭都不好意思,总是有人围着”。卓玛说次称直播时,大家都喜欢看,“热闹又搞笑,工作自由,还能赚钱,我们自己也想当网红”。
理塘的年轻人
在拍摄丁真走红视频的摄影师胡波眼里,下则通村确实是个出网红的好地方。它靠近格聂雪山,地理位置的封闭让它显得既神秘又平静美好。胡波最早注意到下则通村时,就想把这里打造成一个网红村。他是外地人,家里做旅游相关的工作,业务涉及纪录片和短视频。按照他的设想,“我可以在当地投资民宿,有特点的村民可以在直播里面做综艺”。
一开始,胡波对丁真的舅舅索郎罗布更有兴趣,觉得他野性、帅、眼睛有光,不管是穿着还是外貌,都跟城市人有极大反差。他给索郎罗布拍摄了不少视频,创意很简单:索郎罗布面对着镜头走过来,随后微笑一下,有侧面的,也有正面的,然后再配上一些网络风的歌曲。第一个视频就有七八万的观看量。为了实现网红村的想法,将整个村子带动起来,胡波还邀请索郎罗布去全国各地拍摄,他们去了云南、成都、北京等地方,两个月内粉丝增加到了4万多。
索郎罗布的走红带起了村里其他年轻人的心思。他们结队来找胡波,希望自己能被拍摄。胡波告诉我,丁真只是村里他拍摄的众多年轻人中的一个,自己第一眼在村里看到丁真时并不觉得出众,只觉得很单纯。他完全没想到,给丁真的“随手拍”视频会走红。胡波记得,拍摄当天,自己跟丁真的舅舅索郎罗布一起开车去参加团委组织的“双11联谊大龄青年联谊会”,出发前拍了丁真和索郎罗布妹夫的小视频。当天他们开了两个小时的车才到目的地,路上没有信号。两个小时之后再打开手机,发现丁真的视频已经有近1000万流量。
如今,丁真所引发的热浪,已经在下则通村蔓延开来。他成了当地第一个真正意义上“出圈”的网红。每当夜晚来临,村里几乎每家每户的年轻人都会架起手机,开始做直播。他们觉得丁真有机会,自己也有可能性。为了给自己涨粉,几乎每个年轻人都会贴出跟丁真的合影,或者视频。有些人还模仿丁真走路的姿势,丁真笑容的弧度,丁真转头的角度,连耳环都戴得一样。
这些“挂靠”丁真的内容,即使一句话不说,只要比比心,说上几句“谢谢”,也能引来上千粉丝的围观。有网友甚至专门整合了一份下则通村村民的直播时间表,列上了每个直播者的账号、跟丁真的关系。丁真的弟弟平措尼玛被称为“下则通村国际超模”“村里最会拍照的小伙子”;舅舅索郎罗布则被称为“疯了的郑伊健”“村花傻黑甜”。但因为村民普遍汉语不好,网友总结村民们直播的最大特点是“答非所问”。

照进理塘的一道光
今年上半年,博物馆群建成以后,理塘文旅也想打造网红。高小平和杜冬已经有了想法,一是找一个女生,每天早上推开窗门唱歌;一是找个司机师傅,开车时介绍理塘的景色。他们没有器材,就去借,没有人有拍摄经验,拍出来的东西镜头感不好,不能使用。还尝试过举行模特大赛,搜罗来了一堆美女,但是设施简陋,光线也不好,走秀台又小,模特从秀台上摔了下去。电影《花木兰》上映前,他们又让员工穿了铠甲在雪里舞剑,希望能蹭上电影的热点。
高小平自己也在抖音上发视频,每一条视频都会@抖音小助手,希望获得流量加持,可都没有什么效果。在看过胡波拍丁真舅舅索郎罗布的视频后,他甚至用景区工作人员的身份发私信给胡波,说理塘县城内的所有景点都可以提供给对方免费使用,希望通过对方的视频让更多的人看到理塘。胡波没有回复他。
做这些的目的都是为了吸引游客。这个位于四川省西部,甘孜藏族自治州西南部的小县城,人口只有7万人,今年2月才脱贫,旅游业被视为未来发展的支柱产业,但一直很难进入城市人的视野。每年去旅游推介会,杜冬和高小平都会被旅行社问“理塘在哪里”,两人回答“甘孜”,又会换来一句“甘孜是哪儿”。
理塘文旅副总经理高小平,他带大家去看古街上有数百年历史的老屋,希望更多的人认识理塘。
“理塘在藏语里的意思是‘像铜镜一样平坦的草地’。”这几天高小平不断给媒体科普理塘,理塘海拔4000多米,被称为“天空之城”,距省会成都654公里。从成都入理塘,没有直达的公共交通,自驾需要9~10个小时,一路是弯弯曲曲的山路,如果天寒下雪,路段结冰,则需更多时间。我跟摄影记者开车去理塘时因为路上结冰,车子从山路的一边漂到另一边,很是惊险。还有一种进入理塘的方法是乘飞机到成都,然后转机飞稻城亚丁,再从稻城包车两个小时才能抵达,很是折腾。
愿意忍受波折进入这里的游客们,目的地也大多不是理塘。理塘处在318国道上,是前往稻城亚丁和拉萨的必经地,因为海拔高,即便是作为过路驿站,也很少有外地人会停在这里过夜。以前,这个小城最大的IP是会写情歌的活佛仓央嘉措,但他并没有来过这里,只是在一首诗里提到了理塘。理塘自然景观有格聂雪山和毛娅草原,可距离县城远不说,格聂雪山体量大,一个小县城没有开发的能力,毛娅草原又是一个开放式景区,也没办法给县里真正带来创收。杜冬说,有些来理塘想做宾馆业的商人,夜晚看到游客车队从理塘呼啸而过,会哭着给县里的领导发微信:“你看这么多车子,理塘都留不住。”
2018年,杜冬接受理塘县委书记格勒多吉的邀请,担任理塘文旅总经理,负责古镇的建设和发展,杜冬想的是做微型博物馆群——微型博物馆体量小、投入小,又符合都市人的审美。“如果一个博物馆能让游客停留20分钟的时间,9个博物馆就能停留接近200分钟,游客当天就不能离开理塘,会住上一夜,产生消费。”
在古街打造之前,长青春科尔寺是理塘最知名的景点
不过,杜冬和高小平很快发现,即使博物馆建成了,吸引到的游客仍然有限,理塘文旅的工作人员被分到各个游客聚集的点去拉客。高小平被分配到长青春科尔寺——那是游客对理塘认知度最高的一个景点,守在寺院门口,看见游客就发宣传册,说“去看看古镇吧,里面有仁康古屋,还有博物馆”,脸上因为暴晒脱了一层皮,但游客们却觉得他是骗子,发的册子也被扔进了垃圾桶。他们只好组织县里小学初中的孩子来参观博物馆,“杜总说如果理塘的孩子都不知道这个博物馆的话,我们还宣传什么”。学生们白天上课,只好晚上来,每次一个班,县上4个小学、两个中学的孩子都来了一遍。
丁真的出现似乎改变了这一切。杜冬觉得,丁真的走红像是一道光照进了理塘,让理塘之前的努力被看见了,“我们以前只是希望理塘能成为稻城亚丁的正室,现在理塘是‘钮钴禄·理塘’了,我们能够对接到最核心的资源,理塘从来没有被如此关注过”。

在改变的世界
理塘县城很少能看到树。高小平说,来年开春时他们想在仓央嘉措博物馆前种一棵桃树,将这棵树称为“诗歌之树”。目前这块区域是一片小小的草坪,一片枯黄伏在地上,中午阳光照过来,门前裹紧大衣徘徊的人会站进阳光下,跟着太阳的光斑移动。
12月的理塘已经很冷了,但丁真效应的热度还没有消退。在一家旅游网站上,对理塘的搜索从11月20日开始上升。在11月23日至11月29日的一周内,搜索平均值较前一周猛增620%,是10月国庆假期期间的4倍。不过,这些数据直接考验的是杜冬和团队能否接住以及如何使用这些资源,他处在对情况可能失控的焦虑中。
丁真的抖音有600万粉丝,微博有140多万粉丝,目前还无法做到每日更新。最直接的原因是理塘文旅提供不了新的视频或者图片物料。杜冬向我展示他的通话记录,从下午4:19到4:34,他一共接了7个电话。这个频率是他最近一个月以来的节奏。他没有办法,只好将手机甩给秘书处理,“我们没法工作了,什么都干不了”。
“缺人才”是杜冬这几日一直挂在嘴边的事情。他告诉我,当地第一阶梯的人才都进了公务员体系,因为工作稳定、工资高。他将手下称为第二阶梯,接受过现代教育,基本大专毕业,来自学前教育、财务、兽医等各个专业,但缺乏从事旅游业的专业知识。员工转正考试时杜冬出了一道题:请写出10个国际著名景点,有人写日本,有人写美国埃菲尔铁塔。
2018年刚组建团队时,员工里只有一个人会电脑,打文件会选择粗大的二号字。有很长一段时间,杜冬觉得自己像基础的计算机技能培训师,教员工如何做合同、如何使用办公软件,员工电脑打不开了也要来问他。而这些年轻人的最终目标仍是考公务员。最近是四川省地方公务员的“考试季”,公司90%的员工都去考公务员了,实际参与丁真运营的员工不超过7个人。
今年五一以后,古镇第一次迎来了大巴客,高峰期游客有一两千人。导游不够,杜冬就带着员工一起给游客讲解。杜冬说自己总是灌输大段的文字,游客不感兴趣,他就特意提自己是公司总经理,以给自己加分。后来保洁阿姨也参与进来,保安也来了,把对讲机和电棍往腰里一插,就能开讲。虽然有些狼狈,但总算应付过去了,而且感觉一切在可控范围内。
下则通村的老人和孩子
而如今,面对带着巨大流量的丁真,杜冬有些“心虚了”。他没有任何相关的经验,一切都在摸着石头过河。他的顾虑也很多:会不会把丁真搞得默默无闻了?理塘的机遇,如果没有应对好,会不会丢失掉?他更担心的是国企的运作机制,公司买一个口红都要走账,什么都需要发票,那么丁真置装费怎么处理?每次直播的收入,能不能直接交给他的家人?公司的走账效率能否满足丁真发展的需要?
这段时间,他们也一直在观察丁真。高小平能感受到丁真想学习的想法。“比如说在接受采访时,需要他用汉语讲一些东西,他会很认真地盯着你口形,一句一句地练。他想说好这句话。”杜冬则发现丁真对唱歌、跳舞没有特别大的兴趣,“他没有要秀的欲望,也没有与人拼到底的气势”,但有亲和力,足够细心,对运动也感兴趣。
杜冬想让丁真去登山,去丛林里寻物,去改变藏族在城市人心中单调的形象,展现一个立体的藏地青年。“人们一想到藏区就是蓝天、白云和舞蹈,我在藏区待了这么久,认识的藏区是丰富多彩的。他们有跳街舞的、打B-Box的、踢毽子的,生活非常有意思。藏区也是充满生机的,有各种野生动物,形成捕猎食物链。那种狂野感,才是康巴人生活的世界。”
这些都是杜冬的设想。事实上,他觉得丁真现在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他还是一种懵的状态,认为自己只不过是现在为理塘做些事情,最终能够回去(家里)的”。高小平最近总是会去看那个短片《丁真的世界》,短片只有3分钟,是丁真刚火时北京一家网络科技公司过来拍摄的。短片72小时内获得了7亿多播放量,将丁真的热度推向了又一个高度。
在片子里,丁真笑得非常开心,看的时候高小平就想,把丁真带离下则通村,会不会让他面临太多挑战了?“但如果不经历这个事情,他可能就没有机会看到外面的世界。他不会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也不会认为自己曾经的生活是那么艰苦,他的孩子可能以后还是会放牧。”

高小平想讲自己的经历给丁真听。高小平1986年出生在理塘,比丁真大16岁,母亲是藏族人,父亲是汉族人。他毕业于西南财大,是理塘县为数不多的研究生。他说自己之所以能够读书,是因为母亲那一代做出的选择。高小平母亲家里11个兄弟姐妹,夭折了6个。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母亲和舅舅当时也被要求留在村子照顾家里,不能去读书,后来两个人偷偷逃出来才改变了命运。“母亲和舅舅的决定,影响了我们这一辈,我们这一代都读书,有了正式工作。”高小平说,母亲迈出离家这步的关键原因是他们能够获取外界的信息。“他们的村子就在公路边上,能够看到外面的世界。”
高小平说,丁真的家乡迟早也会发生改变。下则通村挨着格聂雪山,未来是甘孜州重点打造的景区,川藏高铁已经开工了,理塘就是上面的一个站点,“丁真的牧场会不会消失?他的世界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他到时能做什么?”在高小平看来,这次的突然走红,让这个康巴年轻人以一种奇幻的方式,提前与外界、与未来相遇。他说自己有一件很后悔的事——12月初,他曾经带丁真去了趟成都,宣传理塘。那是丁真第一次到省城,他玩了蹦床、鬼屋,还去了动物园。高小平觉得那次应该带丁真去看看太古里,逛逛春熙路,多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再回来。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52期,实习生印柏同对本文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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