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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擎:喜欢独处又迷恋信息,是年轻人的存在性焦虑

方言 三联生活周刊 2024-05-28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方言
第七季《奇葩说》落幕了,在本季辩题的讨论中,“人是目的而非工具”、“这个世界应该让那些不好的选择消失”等观点让新晋导师刘擎被观众熟知。在此之前,他一直在传统教育和学术体系里。
据说马东偶然看到了刘擎在《西方现代思想讲义》里谈到哈贝马斯交往行动理论,决定会一会这位思想观察家,为《奇葩说》增添一些不同的元素。刘擎在接受邀请的时候,对马东说,“我可能会把这节目砸了”。结果并没有像刘擎设想的那样。 
在节目里,刘擎通常对辩题的拆解显得过于谨慎,他说就像他和陈嘉映等学者在讨论哲学话题一样,常常陷入这种停顿。他不急于像一个年轻人那样去匆忙给出观点,而是觉得可以再等等,或者再观察一会。
刘擎喜欢观察。节目里他对两类辩题很感兴趣,一类是关于“奇葩星球”的假想形设定,比如“有种吃了可以不睡觉的药,要不要吃”。在刘擎看来,这类看似天马行空的问题,实际上是比较思辨性的问题,通过哲学上思想实验的方式,来造成一种极端状况。它有助于看清我们在生活中受哪些重要的,但未被察觉的因素影响。
另一类便是跟当下的生活状态密切相关的设定,就像引发他跟薛兆丰即兴辩论的那道“下班后要不要回领导信息”,这类接地气的题目表面上看似琐碎,但它背后依据的原理、原则是有一般性意义的。
“哲学跟生活的原生态是在一起的”,刘擎认为从年轻人切身有感的事展开辩论更切合时代。节目里一些选手,特别像陈铭、詹青云、黄执中、熊浩都是学院派,他们会把这些问题带到比较深的层面上。年轻人经常很迷茫,觉得意义、价值等问题没有统一答案,这是现代性的困境。所以刘擎在节目里贯穿了对“现代性”的批评,在他斥责公共领域里工具理性不够平衡的时候,李诞会调侃,“心里的小人儿要站起来了”。
别看刘擎在台上显得一板一眼,其实他也有过类似奇葩说的经历。他是1988年上海市大学生辩论赛的主持人。二十几岁时,他一边琢磨诗歌和演讲,一边在“白蝙蝠”剧社做先锋试验。作为曾深入年轻文化和公共生活的“过来人”,刘擎对眼前新一代年轻人表现在学术领域之外的另一面深有所感。
迷茫永远不会消失

——专访刘擎
三联生活周刊:通过《奇葩说》这样一段跟大众娱乐的深度对话,你有哪些发现?现场年轻人的状态跟你在学校里看到的一样么?
刘擎:一个主要的发现是我脱离时代潮流太久了。我们在学校看到的是年轻人的一个侧面,我现在很难估计这个侧面占他们生活的权重。在现场我发现,无论是辩手还是观众,真正能够调动他们兴趣的是一些感受型的、跟这个时代新趋势有关的现象。那是另外一种生态圈,我知道它存在,但好像从来没有进入过。我们年轻的时候根本没有什么娱乐方式,连电视都没普及。现在的年轻人既是流行文化的参与者和生产者也是消费者。
这给我一种挺大的震动。我们该怎么来看待当今教育的效果?我不讲意图,意图当然是很好的,而且有很庞大的蓝图设计,但这些用心良苦的设计到底在什么层面上,在多大程度上能够深入这一代年轻人的心灵,我变得没有把握。
在现场,年轻人对特别幽默、特别搞笑的段子会有非常强烈的反应,这很自然。但这也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有一段时间我做系主任,听到相当一部分同学反馈说,有些老师讲课枯燥,当时我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现在我明白了。
如果同学们在娱乐文化的背景下成长,他们能忍耐一个没有笑点,没有兴奋,没有生动言谈方式的时间非常短。他们的阅读能力也在下降,手机上短平快的东西破坏了养成深度阅读的能力。我们的大学模式是建立在20世纪中叶的文化环境里,假设你能专心致志地读书,能够忍受表面上枯燥,但实际上有深度的内容。现在整个文化环境改变了,年轻人对“枯燥”的忍受力非常低。
插图 | 范薇
反讽的是,我们的应试教育和大环境是相左的。孩子在基础教育阶段处于高度竞争的环境,照理说养成了一种素质,具有很高的注意力集中水平。但是为什么这种素质好像很快消失了,甚至没能延续到大学里,里面可能有很多复杂的因素。我自己的判断是,孩子在基础教育的环境能这样做,但却是被迫的,能够被迫集中注意力,但其实不具有摆脱外界干扰的能力。所以,等高考结束他们就解放了。
三联生活周刊:你对社交媒体的使用频率高么?
刘擎:我以前是比较抵制的,微博、微信都用得比较晚,但最后还是投降了。因为你发现微信已经成为一个默认的联系方式。我真的很佩服像复旦大学的姚大力老师,他不用手机,只用电邮。不使用社交媒体或者智能手机,实际上需要克服许多不便利,以及节制欲望,因为人有社交欲望或者捕获信息的欲望,大多数人很难克服后者。有些前辈学人,他们心静如水,做到不理会热闹的世界,就把自己的事情做好。这样一种精神或者说风格,罕见而珍贵,但是我们做不到,我自己也做不到。
三联生活周刊:你眼中的这一代年轻人是怎样的?
刘擎:这个话题太大了,做一个笼统的概括没意义。我有些零散的观察,比如他们对时代的敏感性很强,这种敏感性需要熟悉当代文化,像他们说的好多词我开始都不懂。他们活跃,也非常会变通,也有创造性和想象力,但是他们的想法不太有系统性,而且他们不太在乎这个系统。这可能有一点所谓的后现代文化的东西。
我们传统的学院派教育强调知识要有系统,要有完整的结构和逻辑关联等等,而年轻人比较喜欢丰富而碎片化的知识和感受,所以他们喜欢“金句”。我觉得,一个比较闪光的句子,那都是在个整体论述之后出现的,它是有上下文的。
1985年的刘擎
比如,我在节目中谈到的“40岁的理想主义者”那句话炸了,让许多人觉得很感动。好像你不顾一切坚持理想到40岁,那就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
但其实我要说的不只是这一面。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你有情怀抱负,坚韧不拔,这是一面。但到40岁你还要坚持理想,那必须是有智慧的理想主义者,要不然你经不起岁月的磨砺,仅仅凭一腔热血走不到那么远。
所以,后来我在展开解释的时候,就引用我喜欢的美国神学家尼布尔的一句话——上帝请赐予我平静,去接受不能改变的东西,赐予我勇气,去改变可以改变的,赐予我智慧,去分辨这两者的区别。
三联生活周刊:节目里出现了非常多现实的问题,在经过辩论和思考之后,最终应该怎么判断?
刘擎:判断无论如何都是自己的判断。但这里有个区别,思考与不思考的判断会有不同。你去阅读和探索,甚至哲学性地去思考之后,你会发现各种大问题都有不同的主张,仍然悬而未决,这是我们生存的地平线,多元化的局面不可能根本消除。
如果对问题的多种答案这个事实不可改变,那么什么算是你自己的答案、你自己的判断和选择?如果未经深思熟虑,你以为的“自己的答案”就总是在游荡,会反复摇摆。在这个意义上,没有反思就不可能有“自己的答案”
一个有自主性的自我,内心相信的东西不那么容易摇摆,会比较坚定。坚定不是不能改变,人总是会变的。但比较坚定的想法是在面对不同的观点时候,你有足够理由来应对这些不同观点的质疑、批评和挑战。无论坚持或改变自己的想法,都有足够的理由,这样的自主性才是可持续的。
我要强调的是,在这样一个纷繁复杂、各种观点碰撞的世界,要形成具有主体性的、内在统一的自我是非常困难的,但仍然有可能去接近这个目标。迷茫永远不会消失。有一些迷茫和困惑不解是有意义的,因为它会驱动生命的不断发展。
《二十不惑》剧照
三联生活周刊:我们总能听到关于孤独的讨论,至少年轻人都挺爱说自己孤独的,你在青年时代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刘擎:在1980年代,宏大的问题塑造了我们的思考。一方面有传统文化的典籍重印,一方面有外国著作的引进和翻译,大家热烈争论,重新确立一些标准和尺度。虽然没有娱乐,但各种各样的沙龙和讨论会特别多。我记得那时候李泽厚老师来做一场演讲,听众蜂拥而至的场面一点都不亚于现在的当红明星。那时候我自己没有强烈的孤独感,因为有很多同道,我们觉得处在一个变革的大时代,好像每天都有精彩的事情发生,值得去探寻。
“孤独”和“无聊”是不太一样的我理解的孤独是非常个体性的,你自己有一套挺复杂的想法或者感受,但是知者寥寥。现在,我们的流行语和音乐能够产生共鸣的东西很多,我们并不是多么与众不同,而是太雷同了,所以谈不上孤独。现在好多孩子的心情显得迷惑,但有的时候只是无聊,就用非常简单的娱乐来打发时间,但之后仍然无聊。
《校对女孩河野悦子》剧照
年轻人一面喜欢独处,一面又热衷于获取信息,担心自己out了,这是存在性焦虑的一个征兆。这里面有大的环境问题,比如生活本地性的瓦解,很多影响自己生活的变量是在触及不到的遥远的地方。另外,经济增量没有那么明显的时候,也会造成人的惶恐,第三,在抽象层面上,现代人有精神危机,因为社会整个进入了不同的构架,个人生活很难找到一套非常确定的信念或者价值来支持。
三联生活周刊:现在我们生活中信息量巨大,内容又高度同质化。
刘擎:信息茧房给在困惑时代的人提供了一种虚假的解决。这是算法造成的,它把你喜欢的同类的东西喂送给你,让人有一定的稳定性,但这是以世界的部落化为代价的。同类相聚,然后你会发现同类之外的很多人完全不可理喻,跨越房间之间的深度交流就变得越来越稀缺。

插图|范

信息茧房是舒适区,我们都知道人应该突破自己的舒适区。所以,当信息茧房的概念被人理解,变成越来越普及的知识,就反而有可能被突破,有了一点改变的潜在可能性了。
现在很多平台都有猜“你喜欢”的推送,比如买了这本书的人也买了另外的书,是不是能够做猜“你不喜欢”的推送?我去看看跟我观点不一样的人,他们说的是什么。《奇葩说》的一个益处就是,把你对立的观点也放在那儿,而且有人在另一个方向上努力给出尽可能好的论据和理由,这也会帮助我们突破信息茧房。 
三联生活周刊:那么你认为《奇葩说》是不是一种二元化的思维引导?
刘擎:要么支持要么反对是比赛的表演形式。我以前谈到过“苏格拉底式辩论”与律师型辩论的区别。
律师的目标就是要赢,在这个意义上,《奇葩说》更像律师型的辩论。但作为观众,你可能在对方那里看到跟你相左的观点可以多么有力。有的时候,他们说得非常有道理,以至于你会转变。
单方面看来,为了赢,对方会强化自己的论据,甚至会有一些操纵性;但是整体来看,它确实蕴含了一个问题的不同回应,更充分、更彻底,或者更极端地表达出来。当你看到思想的复杂性时,反而是开放的。
我们跟同事跟学者在一起讨论问题时,多半都会有犹豫、不确定的状态。这是所有真正的学术讨论中一定会有的状态,你停顿,你迟疑,也不一定能解决这个问题,因为还没想明白。学术讨论有很大程度的尝试性和探索性。但是在节目里,我展现了比较确定、比较雄辩的一面,这受制于节目形式。
三联生活周刊:请推荐几本书。
刘擎:《哲学史》(理查德·普莱西特)《关于善恶的对话》《蓝图》《娇惯的心灵》。
END

本文作者:方言

微信编辑:小风

监制: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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