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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最后一天,只想去海岛待着

薛芃 三联生活周刊 2021-05-08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海岛提供给都市人的,始终是那份远离现实的纯粹。

文|薛芃


“你不觉得一回到北海就感到特别累吗?”2018年9月12日的傍晚,船靠岸,入北海港口。下船路上,这是同行摄影记者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游客熙熙攘攘的,一船人拖着疲惫的身体从涠洲岛到北海的“北邮15号”游船上出来,在码头四散开去。

“你是说回到北海还是回到城市?”

“城市吧。如果现在瞬间回到北京,会感到更累。”

我们在涠洲岛待了7天。在此之前,我对涠洲岛也没有过多幻想,但希望能在旅游景点之外,看到更多未被异化的风情。

涠洲岛南湾码头夜景(于楚众 摄)

海岛之于我来说,有两个关键词——度假和冒险。在大热的国际旅游线路中,海岛游始终是王牌,从前几年热门的马尔代夫、普吉岛、苏梅岛,到更远一些的塞班岛、塞舌尔、帕劳,都是标准的阳光、海岸、沙滩,冲浪、潜水、海鲜,在海岛度假的定义里,一定要足够休闲和放松,让海水冲刷尽平日里的一切疲倦。可这总显得太过程式化,乏味了些。相比之下,海岛冒险更具诱惑力,但对常人来说,这是个遥远的梦,几乎没法实现,只能止步于电影和小说里的桥段。无论是度假还是冒险,我们对海岛的期待都是抽离于现实生活的,是在日常轨迹之外的一种状态。

在观察海岛时,还有两种关系是重要的——海岛、海洋和大陆之间的关系,以及原生生态与外来旅游之间的关系,这两层关系决定了这个海岛自然与人文的面貌,也决定了每个外来人应该报以怎样的心态行走在这个小岛上。

在涠洲岛的一周,是远离日常生活的一周。但既没有冒险,也算不上度假,如果单从旅游的角度来说,涠洲岛与我们的想象之间也还有点距离。上岛的头两天,我们甚至有些抵触,因为岛上大多数地方已陷入旅游商业的氛围中,很难找到远离旅游产业的人和事,也因为即使是个旅游岛,在规范化、品质化的标准中,还有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多少让人有点失望。

日落时分,涠洲岛海岸边的火烧云(于楚众 摄)

然而,在离开小岛回到城市的那一刻,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开始回味涠洲岛,感慨它在旅游外表下那份真实的野趣和坦然。我突然想起上岛前一天在北海见了个朋友,他说来岛游客对涠洲的评价好坏参半,直到离岛,才能真正理解这些评价。所以,海岛提供给都市人的,始终是那份远离现实的纯粹,如果失了这份纯粹,海岛的魅力也就减了大半。


火山喷出来的小岛

涠洲岛位于广西北部湾海域的中部,北邻北海市,东望雷州半岛,正南方是海南岛,西边则是越南。根据2013年《中国海域海岛标准名录》统计,广西大小岛屿共有645个,有居民的海岛14个,涠洲岛是其中最大的一个,面积将近25平方公里。

作为中国最年轻的火山岛,涠洲岛大约形成于3万年前,由第四纪火山在海底喷发堆积、长期缓慢抬升而成。广西海洋环境与滨海湿地研究中心研究员黎广钊专门从事北部湾地质研究,他向我们介绍说,根据成因不同,广西海岛的火山地貌主要是三类——火山碎屑岩台地、破火山口和干涸火山口湖,而涠洲岛属于火山碎屑岩岛。

从涠洲岛的北码头下船登岸,会走过一条长长的栈道,栈道尽头是外地人上岛的唯一入口。从这里开始,整个涠洲岛即将作为一个完整的大景区呈现在游客面前,因为在这里,必须购买门票。这是外地人上岛游玩的第一道门槛,一旦买了门票,度假、冒险的心情全无,我们只能将此行看作是一次彻头彻尾的旅游了。

然而门票是单独指向火山口地质公园的,也就是说,上岛之后,只有进小景区才需要用到这张门票,岛上的其他地方还是可以自由来去的。

上岛第一件事,我们就租了一辆“小电驴”,这是岛上最方便的交通工具,除了海里,哪里都能去。岛上尺度不大,即使从南到北,骑电驴也就20来分钟的车程。我们每天选择不同的路径,希望开辟出新的发现,可无论怎么走,都会时常经过两座教堂——圣堂天主教堂和圣母堂。

圣堂天主教堂内部(于楚众 摄)

岛上有两座教堂,是上岛前最大的好奇。圣堂天主教堂在岛东北部的圣堂村,后来“圣堂村”改名为“盛塘村”,教堂的名字也就跟着改了,但对岛民来说,这两个字怎么写并不重要。据《涠洲岛志》记载,这个教堂是光绪二年(1876)建的,是当时全国四大天主教堂之一。听当地老人说,19世纪中叶,广东恩平、开平一带的客家人在与别族的斗争中败北,逃到了遂溪一带,无依无靠,正好碰到了从巴黎来的唐神父,神父尽力提供援助,后来又向清廷申请逃至涠洲岛定居,于是他们成了岛上第一批真正的主人。

这座教堂是在第二位神父的带领下修建的,同时修建的还有不远处城仔村的圣母堂。教堂是典型的法国哥特式建筑样式,钟楼有4层,24米高,这个体量在周围村落的簇拥下,显得格外耀眼,骑着小电驴总能看到。教堂通体由岛上的火山石和珊瑚石建成,在19世纪足足建了10年。如今,岛中央的部分村落还沿袭着天主教的信仰,另一部分人信仰妈祖。

圣堂天主教堂是岛上最大的一个教堂,建于19世纪下半叶(于楚众 摄)

鳄鱼山景区是地质公园的核心区域,也是火山口山石最壮观的地方。从地图上看,涠洲岛像一只蜷缩的小象卧在海中,最南端伸出来的象鼻部分就是鳄鱼山,又因为从海平面远眺这座山像一只趴在海面上的鳄鱼,因而得名“鳄鱼山”。上岛后第二天的一早,我们就去了鳄鱼山。我们试着按照游客最常走的路线,先去看看涠洲岛想给我们看到的样子。

坐电瓶车进入鳄鱼山,与其他景区并无太大异处,车停在崖边,我们顺山势一路走向海边。火山石的样貌一点一点呈现在眼前,黑色的,层层叠叠的,被海水侵蚀出不同面貌,这一大片沿着海岸分布的陡立石崖都可被称为活海蚀崖,是涠洲岛最醒目、最壮观、最具特征的地貌景观。海蚀崖是海浪、重力、构造作用的共同产物,随着潮汐期间海浪对海岸的侵蚀作用不断加强,海岸基岩受到不断冲刷而形成海蚀洞,海蚀洞交错出现在海岸线边,受海水日复一日地拍打,是海潮带来的神秘气息。

鳄鱼山景区,暴风雨即将到来(于楚众 摄)

随着海蚀洞的不断加深,海岸基岩就会在重力作用下垮塌,在有节理、断裂等构造面存在的时候,沿着断裂、节理面垮塌而形成陡崖,造成海岸线不断后退,垮塌的岩石被潮汐海浪不断磨蚀,便形成了海边沙滩。

在地图上很明显可以看到,从鳄鱼山景区到南湾是一个半圆形的巨大缺口,这便是火山口的喷发中心。由于早期爆破岩浆的喷发,溅落堆积的熔结火山碎屑、火山弹聚在一起,就成了今天看到的数万年前火山的遗迹。黑色山石映着海水,显出几分肃穆。

对于游客来说,涠洲岛的魅力之一在于地貌的丰富性,在岛上随处都可以感受到火山的痕迹,潜入近海海底又能看到各色珊瑚。岛的北部则是一片正在开发的湿地公园,再加上环绕四周的沙滩和随处可见的赤红土壤,这些地貌都集中在这座小岛上。而对于地质研究者来说,涠洲岛的地质多样性更是值得他们奉献一生。广西海洋研究所研究员孙仁杰多年来专门研究北海和北部湾地区鸟类,涠洲岛北部的湿地是他最常去的地方之一,作为鸟类迁徙的一个中转站,涠洲岛也是北部湾观鸟的最佳地点。但孙仁杰也感慨现在生态环境的改变,鸟类的种类和品质都比从前逊色一些。

他告诉我们,涠洲岛远不只是我们眼前看到的旅游的样貌,旅游与经济挂钩,涠洲岛的旅游收入是北海旅游业的重要支柱之一,这只是最表层的。此外,涠洲岛肩负着更多使命——它是鸟类保护区,旅鸟迁徙西沙群岛、印尼和印支半岛的重要驿站,还是中国位置最北的珊瑚保护区,涠洲岛附近海域的珊瑚覆盖率曾经高达90%,现在科学家的工作是尽可能恢复这个覆盖率;小岛还拥有石油资源,在距离登岸码头不远的地方是中石化码头,站在海边,可以远眺到海中正在作业的钻井平台,这也是岛上唯一的石化工业;再看涠洲岛的地理位置,它是中国距离越南最近的海岛,其海域也与越南海域直接相交,因此在军事战略和边防上的意义非常重要,小岛虽不大,但海陆空三军驻军皆有。因此,当所有这些附加值都压在涠洲岛身上时,小岛承受得了吗?原生环境和岛民的原生生活所遭受的冲击是否值得?旅游之于涠洲岛,又该如何打开更好的局面?

渔民的一天

美国作家蕾切尔·卡逊(Rachel Louise Carson)在其著名的“海洋三部曲”之一《海风下》中写到人与海洋生物各自世界观的偏差:“为了了解海洋生物的感受,需要主动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暂时抛开许多属于人类的观念和时空标准。例如,如果你是一只滨鸟或一条鱼,钟表或日历衡量的时间毫无意义,光阴交替,潮涨潮落,才会指示何时进食,何时禁食,何时有敌人窥伺,何时相对安全。我们无法看到海洋生活的全貌,无法让自己感同身受,除非我们改变自己的思维。”

卡逊是站在海洋动物的角度去思考的,但对于捕鱼的人来说,试着去理解鱼之所想,是第一要义。季节、时令、潮位、海域,在每一个渔民心中,都自有一份明确的掌控和预判。

火哥本名苏相荣,年轻时给海洋研究所做过很多年的水产养殖工作,他一辈子都在与鱼和海洋打交道。后来自己开了民宿,经营太麻烦,又将自家小楼转租了出去,自己回归打鱼的生活。我们提前几天就跟火哥预约了出海打鱼的安排,但直到第三天才成行。火哥担心我们水性不好,稍有风浪就会晕船,因此他希望找到近来最风平浪静的那天出海。

在跟几个不常出海的年轻人攀谈过后,才互相确认了晕船的威力。那是一种绝望的痛苦,人一旦上船,将无法回头,船驶入海中,生理上的晕眩、恶心、无力不断累积,这种感觉又会在偌大海面上孤立无援、看不到尽头的无助感中持续发酵,晕船的痛苦将放大百倍。我曾在几年前的一次出海时体会过这种感觉,对于不常出海的人来说,晕船是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折磨,到了这个时候,人类才会真正在自然面前缴械,承认自己的渺小。据说80%以上的人都会有晕船的反应,这种反应的出现与出海当日的海洋条件密切相关。在岛上待了好几年的外地年轻人跟我们说,他一直想跟大渔船出一次远海打鱼,15天的那种,但始终鼓不起勇气。

果然,火哥没带我们出海的那两天,都有风浪,或是下雨。第三天清晨5点多,天还黑着,我们骑着电驴驶向海边,火哥已经在前一天晚上提前把渔船准备好了,栖在岸边。稍微准备一下,天就蒙蒙亮了。那是在台风来袭前两天,水面平静,洋流波动不大,适合出海,但未必适合打鱼,因为洋流的平静让海底的鱼也多半处于平静的状态,没有大规模鱼群的流动,所以这天的收成很可能一般。

火哥是当地较早开农家乐的人,现在他将自己的房子租给别人经营民宿,回归一个渔民的日常生活(于楚众 摄)

船从涠洲岛正北的海边出发,向北海方向驶去。这一片海域,涠洲岛和北海的渔船都会公用,但火哥很自豪,他说靠涠洲的海域更好,鱼的质量优于北海那边。船到达海中央,用了半个多小时,火哥找到合适的位置开始放网,他准备了两副网,每副网由8张小网连成,每张45米长,两三米宽。减弱马达,放慢船的速度,网随船的行驶轨迹在水下铺展开来。这是现在近海捕鱼最常见的方式,网有两层,网洞有大有小,按规律排列,鱼或虾蟹钻进大洞里,便被尼龙网线缠住,挣脱不开了。火哥说,钻进网里的鱼,鱼鳃很快就会被线缠住,难以呼吸,所以捞上来多半都是死的,被憋死的。

在我们与海洋生活距离很远的人看来,吃鱼总讲究吃活,海边人则不。火哥说即使是他自己去渔市买鱼,也从不买活的,活的多是养殖的或捕上来后放在水里养了几天的,都不新鲜,他只买死鱼,以他的经验,一眼就能从死鱼堆里挑出刚刚死的那些,他说这才是最新鲜的。

两副网都放下水后,水面上漂浮起两个浮旗杆,都是黑色的,在海面上,黑色最显眼,而不是红色或黄色,白色则是最难看到的。如果不是带我们一同出海,火哥会在海上静待几小时,再收网返航,但这天他决定带我们先回岸边家中吃点地道的涠洲渔民早餐,再返回海里收网,一来一回大约三小时,收网刚刚好。

所谓的地道早餐是油煎海鱼。涠洲的近海捕鱼多是小鱼,一拃长或是更短。火哥给我们端上来满满一盘香煎红腊鱼,只用热油煎熟,不放任何作料,肉质软嫩,恰到好处。这些煎鱼对涠洲本地渔民来说,既是佐菜,又是零食,他们几乎不用其他烹饪方法,油煎或白灼,仅此而已。有关海鲜的做法,倒是各地海边都是一样,所有调料都是影响食物本味的阻碍,什么都不放,还原鱼蟹本真的味道是他们共同的追求。在渔民眼中,自己那片海域里的海鲜永远是最鲜美的。而这一盘油煎红腊鱼,也是我对涠洲岛产生感情的因素之一。

饭饱后,返回海里。火哥很快就能找到自己下网的位置,并将两副近400米的大网捞上来,这个过程远比我们想象的时间长,每副网要捞将近一小时。网慢慢被拉到船上,钻到网里的皮皮虾、花蟹、比目鱼、红腊鱼、花鲳鱼、墨鱼陆续被带上来,火哥带着专门的手套一只一只地把它们从网上扒下来,鱼多半是死的,但虾和蟹一定要活的,才能卖得出去。

如今火哥已很少自己去卖鱼了,打上来的鱼要么分给别人,或是做成鱼干,要么转手卖给鱼贩子,让他们再拿到渔市上去卖。

南湾码头,是涠洲岛最大的渔市。每天下午从两三点开始,出海的渔船陆续回来,就直接在码头摆摊卖鱼,以确保绝对的新鲜。在冰鲜技术和运输条件都不发达的时候,涠洲的鱼只能自产自销,鱼是最不值钱的食物,家家都打鱼,有几家又需要买呢?现今在旅游业的推动下,游客是他们最好的买家。

但渔市上的鱼也是良莠不齐,有养殖的“野生”鱼,也有鱼贩子加价卖的鱼,想买真正渔民自产直销的鱼要先看放鱼的盆。早一点到渔市会发现,有不少盆是空的,只盛了水,旁边坐着几位唠家常的妇女,她们多半是在等待出海打鱼的丈夫,空盆里等来的鱼一定是最新鲜的,而妇女们盼来的既是今天一天家中的进账,也是疲惫一天归来的爱人。

旅游这把双刃剑


如今,以打鱼为生的岛民越来越少,而原本以种植业为主的岛民更是多半弃地而逃了。岛上原本会小面积种植稻田,现在都变成了荒地,因为不赚钱。现在岛上保留最多的作物是香蕉,但也在逐渐萎缩。

香蕉地都在涠洲岛的中部,一般游客很少会去。曹婆婆和老伴种了七八年香蕉,在此之前,他们种甘蔗。那时候岛上还有一个糖厂,是唯一的工业,后来因为甘蔗既不好种又不赚钱,糖厂也跟着倒闭了。香蕉种植是这些年才发展起来的,香蕉好种、易熟、果多,但即便如此,现在的蕉农也以中老年人为主,像曹婆婆这样的,儿孙投身旅游,自己无事可做,闲来继续种香蕉,平日里也有个寄托。

每天上午是曹婆婆照看蕉地的时间,拎着一把小镰刀,在蕉地里巡视一番,把烂掉的叶子砍掉,把已经死掉的香蕉树砍断。香蕉成熟周期很短,第一次采摘后,几乎每个月都有熟了的香蕉需要采摘,所以曹婆婆总不得闲。

忙完一上午,曹婆婆回到家中。涠洲岛上的民宅多是用珊瑚石和火山石建造的,黑色坚硬的墙体配着白棱平顶,是岛上特有的客家建筑风格。家家户户都贴春联,无论上下联写的是什么,横批几乎都是不变的“鸿禧”二字。

在赖超云的记忆里,从小村子里就是这样的房子,那时候村里建房的珊瑚石都是自己开采。还有一些房子是用火山沉积岩建造的,现在海边的一些火山崖壁特别平整,一层一层的,都是用凿子凿过的,那是以前用来建房用的。但火山岩比较脆,后来更多用的是珊瑚石,采来都是一大块一大块的,这样房屋的墙壁就非常厚,屋子里自然就可以冬暖夏凉了。

现在,早已没人再用这些原始的办法建房。在2013年开始的旅游热潮中,涠洲岛上再次兴起一阵建房狂潮,人们在旅游中看到了致富的途径,未来一片光明。

赖超云便是这股热潮中浪尖上的一位。她的父亲曾是岛上最早一批远航的老船长,往返于北海、汕头、海南和涠洲岛之间,总能把外面的世界带给孩子们看。赖超云的视野也不只局限于岛上了,后来她学了泰语,在泰国学习工作过一段时间,她觉得涠洲岛的风光一点也不比泰国海岛差,决定回来搞旅游。她也赶上了好时候,在2012到2013年大规模发展的初期,她筹资盘下了当时涠洲岛最大的度假酒店,至今看来,这个酒店的位置都是全岛最好的,站在酒店的平台,可以俯瞰整个南湾风光,看渔船进出,及远方的猪仔岭。

虽然在此之前,就有不少人上岛旅游,《北海日报》的社长梁思奇记得,他第一次上岛是在1988年,坐了3个半小时船,还是人货混装的船,但那时岛上没有旅游的痕迹,除了一些特有的海岛风情,其他与普通乡村无异。直到2013年,涠洲岛几乎开启了一个全民加入旅游业的时代。有房屋的迅速办起了民宿,没房屋的在第一时间建起新楼,开饭店、卖旅游纪念品、出租电动车,最次的也会买一辆电动单车往返于码头和景点之间接送客人,所有人都忙得热火朝天,在旅游的光环下找到了新的生活方向。

我们是2018年9月中上旬上岛的,恰好是淡季。暑期七八月和国庆节是岛上最繁忙的时候,旺季时每天从北海上岛的旅游船会加开到20艘,而淡季每天只有五六艘。到了旺季,上岛原本120元到180元的船票,会被“黄牛”们炒到600元一张,仍旧一票难求;客流量超负荷时,岛上会持续断电;南湾街上偶尔会堵车,大家都骑着电驴在人缝中寻找那一抹最美的风景,然后迅速拍照离开。

梁思奇也说了另一个有趣的角度。他曾做过很长一段时间涠洲岛舆情处理的工作,经常接到反映说被“困”在岛上,而真实的原因是因为天气,航船不得不停运,也就是说,游客对海岛气候和海洋突发状况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这就会造成人们对涠洲的误解。当更多人挤上这个小岛,是否该思考一下,旅游对我们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在对海岛索取的同时,是否应该有所反哺?


游客的凝视与自然的凝视

英国社会学学者约翰·厄里在《游客的凝视》一书里写道,19世纪上半叶,英国的海滨度假开始盛行,沿海旅游胜地的人口增长率远高于制造业城镇。这些度假胜地也发展出不同的“社会格调”,也就是阶级、品味不同的人会去往不同的度假地。之所以会这样,不完全依赖于距离远近和铁路发展,真正的原因在于当地人拥有、控制土地和建筑物的方式。

度假胜地的资本主要来自三方:一是当地大资本,特别是当地的大旅馆、音乐厅、商店的所有人;二是当地小资本,特别是提供食宿的当地民宅或游乐场业主;三是外地大资本,多半是高资本额企业,可提供廉价的大众娱乐。度假胜地最终会发展出何种社会格调,取决于哪一方资本取得了当地主导权。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在涠洲岛,无论是开店的旅游从业者还是上岛的旅游者,有超过一半来自西南地区,岛上的饭店以川菜为主,所到之处也总能听到四川话。“90后”尹东杰是我们订的民宿的老板,也是带我们游逛了几天的向导。20岁的时候,他从四川老家出来打拼,去过不少城市,直到4年前,一个机缘巧合来到涠洲岛。上岛后,他一直在别家民宿打工,他喜欢上了这个地方,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蓝天、白云、海水、沙滩,还有心爱的姑娘和一群朋友,他一边在旅游业的最底层摸爬滚打,一边享受着这些在城市里享受不到的美好。

小尹说,很多外地人在岛上待不久,通常开一个民宿或饭店,开两三年,钱赚够了,岛上相对封闭的生活过腻了,也就离开了。可他不是,在经过一次短暂的离开后,他又回到了涠洲岛,他已经成为诸多适应涠洲岛生活的外地人之一,岛上成了他们的第二家乡。

鳄鱼山岸边,还能看到很多火山爆发留下的“火山蛋”(于楚众 摄)

我好奇为什么四川人会格外偏爱涠洲岛,很多四川人告诉我,因为近,北海的确是距离西南地区最近、交通最方便的海滨,但直觉告诉我们,距离不应该是唯一的原因,总应该还有更深层的理由。

直到最后一天在北海,梁思奇向我们讲述了一段历史背景。1992到1993年,北海经历了一个大开发时期,现在很多北海干道也是那时重新拓宽的。“当时北海的房地产是全国出了名的,很多房地产公司都看中了这块宝地,北海爆发性地吸引了不少外地资本。”在这个氛围中,也有资本看中了涠洲岛,希望上岛搞项目。当时在北海召开了“五省七方会议”,对四川、云南、贵州、广西、西藏这5个省(自治区)都颇有影响力,会议中对北海有一个明确的定位,即“大西南的出海通道”,甚至有“十万川军下北海”的号召,要“克服盆地意识,抢占北海”。在这样的背景下,四川人入北海,便是有深厚的历史渊源了。

进入20世纪的英国,游客的凝视发生了转变,海滨度假胜地在全球纷纷崛起,形制大抵模仿英国早期的大众度假胜地,但也不断开发新风貌、新特色,努力吸引各地游客。旅游景点竞争激烈,顾客群一开始锁定为全国的游客,后来很快就转向了国际游客,相比之下,早期的度假胜地就显得过时了。

游客欣赏的风光,多半是手机或相机拍下的再现影像,而不是他们直接体验的实景,这样的旅游方式姑且算观光旅游。“游客凝视的一切,其实是他们从各种媒体上吸收与内化的理想再现。”即使实景没有照片中那样美好,但最终盘踞在民众脑海中的依旧是那个影像,仿佛那就是自己目睹的一切。如果说观光旅游是旅游1.0,那么不以观光为唯一目的、更注重内省的旅游则是2.0。

现在,涠洲岛更多地将目光放到更长远的未来,从4A级景区升级为5A级景区,甚至走向国际化。在这条道路上,涠洲岛还需要做出更大的改变。如果把一切旅游中的杂质过滤掉,单独看涠洲岛的景观,的确很美,日落时分的火烧云、绵延海边的火山岩,天地云海相互映衬,想象中海岛的美都在其中。

在游客的凝视下,自然同样也在凝视着游客,我理想中的海岛景象是卡逊描写的那样:“站在海边,体会潮涨潮落,感受盐沼上浮动的薄雾,看着滨鸟沿着海浪线上下翻飞,数百万年一直如此,看那年迈的鳗鱼和年幼的西鲱一齐游向海洋,知晓万物像地球上任何生命一样近乎永恒。在人类最初来到海边满心惊奇地眺望大海之前,它们已经存在;年复一年,历经千古,任凭人类王国兴衰,它们仍在延续。”希望这也将是涠洲岛未来美好的样子。

(本文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18年38期封面故事)

END
本文作者:薛芃
微信排版:小风

微信审核: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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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芃

三联记者,写艺术与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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