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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止北迁缓慢南移,人和大象能共赢吗?

孙一丹 丘濂 三联生活周刊 2021-07-07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云南北上的野生亚洲象群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了。7月5日凌晨,象群终于离开停留了18天的玉溪市峨山县,进入新平县,又一次冲上热搜。在过去一周,象群共移动约81公里,移动方向总体为南偏东,所经之地海拔也越来越低。这场亚洲象北上寻找新家园的“流浪”之旅,原因追根溯源,指向它们赖以生存的栖息地。本刊为此专访了北京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亚洲象研究专家张立。他从1999年开始,在西双版纳地区从事亚洲象研究,在勐养子保护区建立了第一个亚洲象行为监测站。他撰写的《中国亚洲象保护研究》一书,被认为代表了我国亚洲象研究和保护领域的最高水平。张立认为,亚洲象的种群恢复与人类活动带来的栖息地减少,是目前亚洲象保护面临的最大困境。


记者|孙一丹   丘濂

编辑|陈晓

张立 (黄宇 摄)

亚洲象种群恢复,适宜栖息地减少


三联生活周刊:亚洲象在我国的数量和分布情况如何?近年来是否出现了种群上的变化?
张立:中国的亚洲象基本生活在云南省西双版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临沧南滚河、普洱市这三个地区,其中西双版纳保护区是亚洲象的主要分布区。亚洲象种群在近20年逐渐恢复,目前整体数量大概在300头左右。大象没有什么天敌。老百姓保护动物的意识增强,也没有人去进行猎杀。为了缓解人象冲突,当地政府对老百姓的农作物损失进行保险补偿,当大象来到农田取食时,老百姓就不会伤害大象。于是,大象每四五年生一个,种群速度以每年3%~5%的速度稳步增长,目前属于种群恢复期。
三联生活周刊:亚洲象对栖息地有着怎样的要求?现在栖息地是否能够满足它们的需求?
张立:亚洲象喜欢热带雨林里开阔的沟谷地带。适宜栖息地的评估包括十几个生态因子,总体而言,食物是最重要的因子。那么我们依据卫星图片,分析了过去40年版纳、普洱、临沧等亚洲象分布区的植被变化,一个很重要的现象就是橡胶和茶园的分布面积在不断增大,原始森林面积在减少。1975年,因为当时只在国有农场里面种橡胶,老百姓都不种,橡胶地面积很少;1990年,橡胶林面积明显扩大;2005年,茶叶也开始出现了,而橡胶林已经连片;2014~2015年左右,随着橡胶价格下跌、国家负责收购的普洱茶的价格稳定,茶叶的种植面积大幅增加,森林进一步减少。
大象能吃的植物有200多种。但是在橡胶林中,同样的面积,热带雨林里可能有几百种植物,橡胶林里的植物就非常单一,有“绿色沙漠”的称号。我们综合推算出,亚洲象适宜栖息地减少了40%。

航拍云南普洱境内的亚洲象种群 (视觉中国供图)

亚洲象自由活动,并不会全部生活在保护区内。现在有将近一半的大象都生活在保护区外。比如,勐海县的大象基本都在农田周围和国有林地里面;在普洱和版纳交界的区域没有保护区,大象就生活在原始森林里。在2015年对西双版纳亚洲象栖息地的调查中,我们发现亚洲象的适宜栖息地在保护区内外的面积相当,但所占比例却相差悬殊——保护区里有保留较完整且集中的亚洲象的适宜栖息地,然而保护区外的栖息地占比不足10%,整体由于经济作物种植和人类活动,呈现碎片化、岛屿化分布。保护区外的栖息地该怎么办,是更重要的问题。
三联生活周刊:关于保护区的森林覆盖情况,云南省林草局提供的信息是:随着保护力度的加大,森林郁闭度提高,森林覆盖率由1983年的88.9%增加至2016年的97.02%,导致亚洲象的主要食物芭蕉、粽叶芦等林下植物演替为不可食用的木本植物。你怎么看这个说法?难道是森林保护得越好,大象能取食的就越少吗?
张立:森林覆盖率统计的到底是天然林,还是包括经济植物在内,比如橡胶林和茶园,这个概念应当有所甄别。大象能吃的植物种类多,对森林有改造作用。在自然演替的热带雨林中,它们会推开高大的乔木,开辟林窗,寻找合适的食物。原始森林是一个复杂的生态系统。我们不能简单地说,森林变密了、林下植物减少了,大象就没吃的了。这种说法是避重就轻。
三联生活周刊:由于栖息地与象群数量和需求之间的矛盾,这种寻找新栖息地的扩散现象是否以前就发生过?
张立:大象是大型食草类动物,对季节有适应性,会在几个栖息地之间来回迁徙,保证食物的供应和循环更新。我们做过一个研究,在1995~1996年,有5头象每年从版纳跑到普洱转一圈,因为普洱没有保护区,它们就跑到老百姓农田里吃东西,晚上在里面睡觉,再转回到版纳。到了2004~2005年,象群的迁徙通道被人为的建造活动阻断了,版纳修建了高速公路,把勐养子保护区一劈两半。这对象群的干扰非常大,它们回不去版纳了,就留在了普洱。到了2010年,又有六七群象不断从版纳往普洱扩散。
象群扩散,应当及早干预


三联生活周刊:既然大象的扩散以前就有,这回北上的象群是何时吸引了你的注意力,让你感到警觉?
张立:目前这批北上的“断鼻家族”,从勐养子保护区出发,去年年末就开始往北走。我注意到它们的时候是今年3月中旬,走到了普洱界内的宁洱县,此时已经走得比较远了。在这之后,象群继续北上,一个月后来到了玉溪市元江县,活动了近一个月,5月16日抵达红河州石屏县。
它们越走越快,我推测有几个原因。首先,栖息地质量下降,食物比较少,是象群持续北上的重要原因。普洱的森林质量比较差,以思茅松、西南桦为主,大象可取食的食物只有40多种。出了普洱越往北走,比如玉溪、昆明的林地质量就更差,没有什么可取食的东西,所以大象更依赖于老百姓的庄稼。然而,现在正值旱季,田里也没什么庄稼,大象要加速地去寻找新的栖息地。

6月6日,昆明市晋宁区夕阳彝族乡拍摄的野象群(无人机拍摄)(新华社供图)

其次,迁徙路上人口密集,人多了以后大象变得更恐慌,象群里又有小象,有保护群体的欲望,于是它们就加快了运动的速度。我们在研究中发现,根据野外取样,在人象冲突比较多的地方,比如大象经常受到惊吓或轰赶的地区,象群的应激激素,也就是荷尔蒙的皮质醇水平会增高。大象处在应激的状态,精神紧张,可能有一些攻击的反应,但更多是对自己的保护。象群长期处于精神紧张的状态,会一直往前跑。
三联生活周刊:对于这群北上的亚洲象,存在最佳劝返点或最佳劝返时间吗?
张立:我一直主张早作干预,因为大象没有地图,但我们有遥感卫片,知道哪儿有可能是它的适宜栖息地。比较理想的是,在象群走出普洱的时候,也就是离开了它原有的分布区开始北上,就应该进行干预,准备紧急预案。比如,大象去人口密集的区域会引发更多人象冲突,威胁人民财产安全和生命安全。那么就需要设置电围栏、围堵等等做法,明确象群往哪儿走是可以的、往哪儿走是不行的。
三联生活周刊:目前关于亚洲象有哪些监测和预警的方式?这些方式都在哪些地方存在?
张立:在亚洲象的主要分布区里,如普洱、版纳,都设有预警装置。2016年,勐海县首次尝试用无人机对亚洲野象进行全方位的监测预警,并成立了首个县级亚洲象预警监测中心。然而,在常见的分布区以外,监测点就没有了。这次象群长距离迁徙出去了,都是无人机在跟。
勐养的象分布得比较多,老百姓急需预警的试点示范。于是在2017年左右,版纳热带植物园的邓云博士就着手这件事情,我们提供支持,共同完成了预警系统研发。2019年推广到了村寨,通过红外相机的预警,红外相机照到了大象之后,记录它在哪儿出现,监测员就在老百姓的村口用广播或者手机App通知村民疏散。
2019年,我们投入使用了33台无线回传红外相机,对31个亚洲象活动监测点进行实时值守。从2015年到2020年象的活动期,项目监测到亚洲象活动293次,对其中266次发布预警,也就是对90%的活动都进行了预警,这5个村民小组没有发生一起大象踩死人的事件。
监测人员少、专业程度低、监测点之间没有系统联动、分布区外没有监测,这都是目前存在的问题。所以2018年,云南林草局发布了《云南亚洲象监测预警体系建设实施方案》,目前在全部亚洲象分布区推广预警的方案。
修复栖息地,缓解人象冲突


三联生活周刊:在亚洲象的主要分布区,人象冲突现在到了何种程度?
张立:应该说人象冲突愈发升级了,因为人和大象之间的缓冲地带消失了。我们的农耕活动已经把田林种到大象的家门口,人和象的接触机会在增加。2019年,是大象引起的伤亡事故最惨重的一年,分布区共有14人死亡。
大象造成的人员伤亡,基本上都是人在劳作时不经意跟大象偶遇了。要么就是外来的务工人员没有见过大象,不了解大象是猛兽,不听劝阻,非要去看。人象冲突比较多的地方,大象也有报复性行为,甚至有一些象群的个体见了人就要去追,但这种情况不多见。还有一种情况,就是象群里有幼象,大象就会表现出更强的护幼性和攻击性。科学对待野生动物的方式,是和它们保持距离。
三联生活周刊:在缓解人象冲突方面,是否有行之有效的方法?
张立:我们曾尝试过一些办法让大象远离村庄。大象日常需要吃盐来维持体内电解质平衡。大象进村去,经常是为了找盐,把老百姓的家翻得乱七八糟。于是,我们在保护区做了5个盐碱池吸引大象。然而,保护区里也曾有一些错误的尝试,比如为了大象不再去老百姓的农田,在保护区里提供大量的农作物供大象食用,这实际上改变了大象的食性,会让大象更加依赖农作物。

玉溪市峨山县玉林村,象群吃光一片玉米地,还把大棚损坏了 (摄影 | 刘飞越)

将热带雨林里的植被来做恢复是更根本的做法。我所担任秘书长的阿拉善SEE基金会就和淘宝公益合作,对总共5000多亩的大象栖息地进行转变。在勐海县,我们用公益基金来租赁老百姓的土地,恢复种植大象喜食的当地植物,如草本科的芭蕉、大象草等,建立食物源基地。另外,还在林下搞了小规模的烧除,加速林下植物的更新。我们去年去现场看了,土地修复后已经长出了一些芭蕉苗。在2019年到2020年,通过补偿耕地、计划烧除、种植食物源基地,总共恢复了3157亩林地,这样就让大象尽量留在森林栖息地里。
三联生活周刊:除了公益行为介入外,当地老百姓是否能从栖息地保护中真正受益,从而主动改变或者调整农作物的种植?
张立:我们曾做过一个生态系统服务价值方面的计算。西双版纳自然保护区里,勐养子保护区是最大的,村庄里有大概9.67%面积的集体林。大家都想用它,把原生森林砍掉,用这9600多公顷来种植茶叶和橡胶,因为他们认为这样能够带来更多的经济收益。我们利用了多个指标进行生态系统服务价值评估,包括气候变化、固碳效应,淡水资源保护里面水源的保护效应,还有森林的林下农产品收获,以及发展旅游这样的娱乐价值。计算的结果表明,如果10%的雨林被砍掉,生态系统就不健全了,它所能提供的生态系统服务价值就会减少40%。
那么这种生态价值是否能够得到很好的转换?我了解的一种方式就是开展旅游行业,比如野象谷景区用了保护区的一小片地方,为周边社区的老百姓提供了工作,每家基本上都有人在野象谷景区上班,搞旅游接待。我曾建议景区,应该算一算他们每年解决了多少劳动力、为当地创造了多少经济价值的收入,这些都是依托于保护区的良好生态。
除了旅游产业,还可以做林副产品的生产。阿拉善SEE基金会在纳版河橡胶林给村民做林下养蜂培训,从2018年到2019年,我们组织了11次养蜂技术和蜂场日常管理的培训,周围来参加培训的村民有90多人,目前已有31名村民掌握了关键养殖技术,在周边社区建立起两个养蜂互助组,帮助辅导周边养蜂户。
野象谷景区里,游客可以购买食物,喂食大象(刘飞越 摄)
三联生活周刊:针对栖息地破碎化的问题,是否还有其他方法,能够帮助亚洲象更加自由地迁徙移动?
张立:亚洲象的栖息地破碎化,会导致不同的种群之间近亲繁殖。恢复植被之外,还有一个方式就是建立生态廊道。廊道是把比较近的栖息地连通起来。原来尚勇和勐腊中间有一块原始森林,现在是一片橡胶林,中间有公路、高铁。我们计划种植五六种常见的热带雨林建群种,中科院也在对橡胶林进行改造。只要有连通的森林,大象就会自由地在栖息地间移动。这个生态廊道自提出来后,一直没有真正落实,这次的象群北上事件也许能成为一个契机。
而对于自然保护区之外的亚洲象分布区,应该把它们也包括进来,通过亚洲象国家公园的规划,给大象提供更多的生存空间。目前,我国在做以国家公园为主体的自然保护地体系建设,已经建成了10个国家公园试点。同样地,我们也在做亚洲象国家公园的规划。这可能也是居民的替代生计之一,未来老百姓可能就是国家公园的巡护员、发展生态旅游的讲解员、亚洲象监测员等等。不过,亚洲象生存的地方,人口非常密集,与祁连山、三江源等国家公园试点相比,如何迁移居民、进行生态补偿和寻找替代生计,还面临着较大的挑战。
END
本文作者:孙一丹   丘濂
微信排版:阿田

微信审核:王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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