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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法陷阱:谁让粉丝变“疯魔”?

陈璐 三联生活周刊 2021-09-04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27日,中央网信办发布关于进一步加强“饭圈”乱象治理的通知,提出取消明星艺人榜单、严管明星经纪公司、严禁呈现互撕信息、严控未成年人参与等10项要求。为了推进“清朗饭圈”治理工作,通知督促各网站平台切实抓好落实。

然而,社交媒体的可见度、数据流量的榜单和娱乐行业里的商业利益,这三者被算法明确地绑定了起来。只要这种关系没法打破,粉丝就会被夹在中间。



记者|陈璐

整理|实习记者彭丽


尹一伊 北京师范大学教师、粉丝文化研究者
“妈妈爱你”,被运营的幻想
三联生活周刊:我看国内粉丝文化的研究者把我们所谓的“饭圈”文化,狭义定位为围绕“爱豆”产生的偶像工业,而针对像“妈妈粉”“女友粉”等准社交关系(即受众与媒介人物发展出一种想象的人际交往关系)的粉丝运营,是区分他们和传统粉丝的一个关键。
尹一伊:通常认为,追星的初衷,可能就是追求这种准社交关系,或者说想象的亲密感。一个人为什么会成为粉丝?研究者通常认为粉丝是出于对某些特质的追求,或者是自我投射,或者是情感上的需求,而这些在现实的社交环境中没有被满足。通过建立一个和心目中相对完美或者能满足情感需求的对象的准社交关系,粉丝可以长期维持对一个看不见摸不着、没有办法真正接触的偶像的热情和情感。
首先,我不会认为准社交关系本身是由粉丝运营营造出来的。但现在的网络平台和娱乐行业里的粉丝运营,的确是在想通过各种运营方法,让这种准社交关系变得更明确,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变现。比如营造偶像和粉丝在社交网络上对话的机会,或者激励大家做数据,都是在运营这种准社交关系。这会让粉丝觉得做数据是在表达我对偶像的爱和支持,能够影响他们之间的亲密感,“我做的事情让他变得更好了”,在情感维度上来讲,加深了两人之间的关系。
三联生活周刊:国外也有粉丝运营吗?为什么在中国会出现这种“饭圈”现象?
尹一伊:中国的粉丝运营很大程度都是向日本和韩国学习的。但是东亚整个的媒介环境,明星的生存环境还不太一样。日韩的粉丝运营主要集中在对偶像的整体运营里。他们的偶像工业非常完备,有一系列训练生参与选秀,偶像被培养出来后,也有很多像舞台节目、打歌节目这样的固定投放市场。粉丝运营完成后,这些偶像可以说就靠粉丝吃饭,粉丝会给偶像打投、打歌。他们和职业演员、歌手不太一样,由于产业链完善,彼此之间的市场分工相对来说也比较明确。
但中国对偶像工业这套东西,包括粉丝运营、选秀节目的引进太猛、太快了,可是又完全没有与之匹配的投放市场,到现在都还没有。偶像能够展现自己的机会只有选秀节目本身,他们出道之后只能去演戏或者上综艺,而它背后培养出的这套粉丝运营体系,也会跟着进入其他领域,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总说饭圈是入侵、扩张的状态。
前日本女子偶像组合AKB48成员板野友美。2009年开始的AKB48总选举,以粉丝购买CD投票的方式确定成员的人气排名,并以此来决定下一张单曲的录制阵容
有时一些即使没有接受过专业表演训练的流量明星或者爱豆去拍戏,由于他的粉丝经过偶像工业的这套粉丝运营体系,还是会选择支持他,这就产生了冲突。造成这种冲突后,饭圈变得越来越显眼,再加上中国技术上对饭圈的规训和影响比其他国家要大很多,才导致现在这样一种情况的出现。

从“圈地自萌”到“争夺热搜”

三联生活周刊:中国技术上对饭圈的规训和影响是指什么?
尹一伊:比如微博平台,使得中国运营粉丝在数据和偶像经济利益绑定上做得远远比国外要紧密,而且特别明确。粉丝清晰地知道自己在社交媒体上做的任何事情,都可以明确地转化成数据,再明确地转化成经济效益。
所以我觉得中国饭圈的特殊性是技术性的,不在于由哪个娱乐公司运营,或者说不在于粉丝特别能买,它其实和平台的算法关系特别紧密,包括平台是如何通过这些算法勾连到整个娱乐行业的经济收入和商业利益,并把粉丝和其他的小产业主体全部裹挟进去,形成一个循环。
三联生活周刊:国外没有这种明星榜单类的东西吗?
尹一伊:日韩也有,但是他们产业链很完善,这些榜单集中在偶像工业里,不会渗透到各行各业里去,不会形成一个很大的规模。但在中国,年轻明星好像不在微博上搞数据,就很难出头。
三联生活周刊:所以饭圈这几年特别显眼,是因为它发生在微博这样一个公共平台上?
尹一伊:肯定有影响。因为微博是一个公共平台,饭圈的一系列行为,包括控评、反黑、热搜这些事情,实际上会影响到其他微博用户的公共领域,所以可见度很高。粉丝做这些事情,本质就是在争夺公共空间的可见度,要让大众看到我的偶像好的部分,要把不好的部分压下去、刷下去,这是他们很朴素的一个动因和逻辑,所以微博的公共性肯定会受很大影响。
图源 | 新浪微博@爱奇艺偶像练习生
现在粉丝也会在豆瓣或者晋江兔区讨论明星,这是我们传统意义上的“圈地自萌”,只在一个圈层内去做这些讨论。但是现在因为有营销号,营销号会把这些内容搬运到微博上,微博就变成粉丝内部不同讨论的公共展示地,粉丝就会更累,需要去争夺很多内容在微博上的可见度。
三联生活周刊:营销号在饭圈里起了什么作用?
尹一伊:如果站在粉丝立场上,营销号是个特别重要的存在。对于普通的微博用户而言,营销号只是个乐子,他们在微博上的社交关系是个比较简单的构架:我认识的朋友、我不认识但follow我的人,以及我follow的人,可能再加上热搜上的人。
但对于粉丝来说,他们在互联网上,尤其像在微博这样的平台上,对自己所处的社交环境有一套独特的自我认知。他将自己和偶像置于整个社交关系的中心后,会有一个阵营感,这些所谓的对家以及营销号,都在和我的偶像争夺某些特定内容在网上的可见度。
《她的私生活》剧照
所以营销号对于粉丝而言,是一个话语权很强的竞争对手。很多时候,粉丝去刷热搜或者做出的其他反应,是由于比如昨天半夜营销号搬运了豆瓣的一个黑料帖。因为营销号的粉丝多,权重会比较高,这个黑帖搬运到微博上后,热搜排名就会开始往上蹿。这时粉丝就会开始紧急地做预案,希望在第二天早上9点热搜刷新时,能把它刷下去。
饭圈内部很有意思的是,他们都会传谁家手握多少个营销号,但没有一家粉丝认为自己家会有,营销号全都是别人家的。营销号为了赚流量,总会挑些负面的或者有爆点的新闻发,所以粉丝其实把他们当作一个很重要的、与自己竞争可见度的敌对方。

饭圈热衷“撕”和举报?

三联生活周刊:是因为需要争夺这种可见度,才导致现在大家觉得饭圈很喜欢“撕”吗?
尹一伊:粉丝争吵从古至今其实一直都有,从情感角度来说,在撕的过程中,会有种群体身份认同感。但饭圈的争吵不像以前一样只是出于情感,现在成规模的争吵很多时候是技术原因。
在争夺微博可见度的过程中,粉丝需要通过一些操作来控制。最开始粉丝还没有搞清楚这个算法游戏怎么玩,撕得就特别多。但说实话近两年,饭圈小范围的撕当然还是有,但一般不太会成规模,或者在真的成规模撕起来之前,就会有大粉号召大家不要撕。因为现在流量明星的粉丝会下意识地拒绝撕,他们已经意识到撕了后上热搜的负面影响力远大于不撕。
现在粉圈的号召其实是希望大家高冷,坐在冰箱上,看到不好的言论直接举报,不要撕。很有意思的是,粉丝会从一个技术角度的话术去劝,比如你不要给他流量、不要给他热度。所以现在网络上饭圈撕来撕去的行为,我觉得很大程度上跟平台规则、平台算法都有关系。
三联生活周刊:你刚刚提到一个很有趣的点,粉丝们为了避免撕就去举报,但结果这两年大家都批评说粉丝内部举报风气特别严重。
尹一伊:说实话,反黑最开始也算个技术游戏。它抓住了微博的一个小规则,即不管这条内容是不是真的违反了微博规定,但只要有比如几千个人同时因为同一个理由举报它,无论如何其可见度都会被暂时关闭。我觉得粉丝起初做反黑这件事情时,完全没有意识到公权力在中间起到了什么作用。
不知道你有没有关注过反黑的帖子长什么样?它里面不会有内容,反黑站提供一个链接,链接点进去是选择举报理由的页面,你看不到自己要举报的那条微博内容到底是什么,反黑站不会让你看。因为点进去就相当于增加了这条微博的阅读量,而且有些粉丝看了后可能忍不住,就会在微博下面跟人吵架。如果你非要看,就只能自己想办法,比如搜举报页面上的用户ID,再去找,操作起来比较复杂。
偶像练习生的选秀节目被引入国内后,成为很多年轻人实现自己梦想的舞台(视觉中国|供图)
然后反黑站会告诉你,我们今天比如说3000卡,我要卡这条帖子,意思是需要3000个粉丝来举报,然后所有人选同一个理由比如淫秽色情,无脑去干就行,都不知道自己举报了什么。这就导致很多粉丝对于举报这件事情没有任何自觉和反思意识,尤其是一些年龄比较小的粉丝。因为这对他们而言,是很日常的一件事,每天反黑站甩来20个链接,不可能每一个都找来看这条微博到底说了什么。包括上次“227风波”那件事,估计很多人都不知道《下坠》是什么,反正让我反黑我就去做了。
这实际上还是可见度的问题。阅读量高了后容易上词条的搜索页面、容易上广场(微博搜索关键词后点击‘实时’产生的页面),所以黑粉一般都会带着明星的大名或者黑称去骂。在这种情况下,假设阅读量和互动量上去后,其他用户去搜这个明星,它就会出现在广场上。而且如果有所谓的职黑或者营销号参与,他们会选权重比较高的微博号发,就更容易出现在广场上。

微博算法和轮博女工 

三联生活周刊:你对微博“轮博女工”的观点挺有意思,觉得他们通过对平台机制的认知,操控了算法设定的规则。
尹一伊:我不会说他们真的有非常理性、清醒的操控算法的规则,我觉得这两者是互相影响、互相建构的。粉丝并不像有些人以为的一样完全失去理智,完全出于情感的冲动去做这些看来很奇怪的事情。轮博女工的背后也存在一种算法逻辑,这个逻辑是粉丝在网络上长期和平台算法互动的实践结果,包括观察什么样的帖子可能会被什么样的营销号转发,在什么情况下营销号转发的帖子可能会上热搜,上了热搜之后又该如何去处理。
(插图|伊丽沙瓤)
这一系列的经验,是他们在和算法长期共存、互相周旋的过程中学习到的。有时粉丝认为自己并不是出于情感上的无脑支持去做这些事情,只是你们其他人不知道我背后确实有一个理性的逻辑存在。但是这理性的逻辑实际受到了平台技术的影响,并且他们的行为也会反过来影响整个平台的文化和技术运行。
三联生活周刊:饭圈为什么会形成一个多层级的组织结构?
尹一伊:因为现在饭圈的利益很明确,这个粉丝社群被平台也好、被粉丝运营也好,归顺成了一个利益导向的群体。它有规则,一旦有了规则,为了更好地去让所有人都遵循这个规则,就一定会有组织。
但一般组织结构最严密的是数据组,美工、宣传这些组相对来说比较松散。比如进到美工组,有活儿的时候,问一声谁有空做,有空你就做一下。这基本还是一个追寻身份认同,可以和一群志同道合的小伙伴玩的状态。但是数据组会非常严密,整个的劳动分配很严格,很像公司。主要是因为数据组的利益导向太过明确,因此规则也很明确,一旦要追求利益最大化,就必须把劳动力和规则科学地、有组织性地运用起来。
三联生活周刊:而且饭圈内部还出现了职业化的倾向。
尹一伊:现在整个饭圈职业劳动化的倾向很严重,我觉得这可能是整个行业环境里重新进行资源分配和劳动分配的一个体现。我对这个问题还没有想得特别明白,因为还没有真正在做相关的研究。
(插图|伊丽沙瓤)
但是据我观察,站姐确实处在情感劳动中一个相对矛盾的阶段。她们实际上把其他的粉丝当成了赚钱的工具,但不会认为我要从我的偶像身上赚钱,甚至我还要帮偶像隐瞒一些我在前线看到的八卦。在这个维度上,站姐依然在尽力保持和偶像的这种情感维系。但与此同时,她的职业劳动体现在如何处理和其他粉丝之间的这种关系。为什么站姐只开站子,不会暴露自己的私人ID?她个人的粉丝身份是隐身的,但是她本人会具象地出现在偶像身边,所以其实是一个很复杂的、可能还有点矛盾的半产业链、半职业化的情感劳动的体现。

整治饭圈后

三联生活周刊:现在为了整治“不良饭圈”,微博把榜单下线了,但好多粉丝却说关了榜单以后,他们会更累。
尹一伊:对。因为粉丝已经长期形成了这种思维,做数据能够帮到我的偶像,把榜单关掉,实际就是关掉了他们做事的渠道。粉丝的这些行为,本来就是在对抗整个平台的算法和平台上的这些资本力量。现在粉丝面临这样的情况,那些洗词条的App全下架了,以后资本或者营销号再买黑词条怎么办?他们能行动的渠道全被关了,但营销号、资本的渠道都还在,以后拿什么去争?
所以这是为什么我觉得饭圈的问题应该从上往下整治。虽然粉丝看着好像很疯魔,但他们在社交平台上一定是个话语权比较弱的群体,很多时候他们的表现其实是一个反应性、防御性的行为,只不过因为规模比较大,显得攻击性和伤害性比较强,会侵犯到他人的公共网络空间。但在粉丝看来,不整治营销号、资本,却来整治我们,相当于把我们好不容易通过规模性劳动赚取的话语权,又拱手送了回去。
三联生活周刊:但外人看来现在粉丝的权力特别大,比如说张哲瀚这件事,会觉得粉丝脱粉,反踩一脚居然能造成这么大的伤害。
尹一伊:这其实还是可见度的问题。粉丝能造成这么大的伤害,并不是因为粉丝脱粉,而是因为粉丝一旦不是站在和资本方对抗的角度,一旦顺着可见度的方向去发展,就会变得杀伤力很大,这其实是在算法游戏里选择怎么玩的区别。这件事情发酵起来,不是因为一个粉丝发了这个东西,而是因为它被一个人挖掘出来给了权重比较高的媒体或营销号,本质上跟狗仔爆料的区别不是很大,只不过可能是粉丝才会去挖他的那些黑料。
三联生活周刊:所以就算不是微博,只要这套算法规则不改变,饭圈还是会变成这样。
尹一伊:对,因为所有的算法现在都太明确地把社交媒体的可见度、数据流量的榜单和娱乐行业里的商业利益这三者绑定了起来。对粉丝来说,只要这种关系没法打破,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去控制社交媒体的可见度、去打榜。
为什么Twitter上没有饭圈这种行为,因为这三者之间的联系完全不明确。而在日韩,偶像行业的商业利益都把握在大公司自己手里,有很强的娱乐公司去运作。但中国的偶像产业不健全,也没有这种大公司,很多资源或者利益就被平台抢过去了。平台把这三者绑得特别紧密之后,它从中获利的可能性就极大,粉丝就被夹在了中间。
(本文源自三联数字刊2021年35期,感谢实习记者彭丽对本文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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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西西 然宁 /审核:王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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