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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博士自述:当中学老师后,我与世界和解了

嘉木木 三联生活周刊 2021-09-21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前段时间,我们做了一个中小学教师成为热门职业的选题。文章发布后,人们讨论的焦点之一是,那些热衷于考取教师编制的名校毕业生进入中小学后,是否能够胜任。

我们找到一位毕业于北大中文系,现任北京某重点中学语文老师的博士,本意是想跟她聊聊职业选择,从业观察与体会,也就是待遇、资源与现实这些与“公共”价值相关的部分。

但和盈盈(化名)聊完,我们发现,她的成长和择业,如何认识自我,如何理解他人,并在成年后获得新的生命体验,即使在“名校生考编”这个标签之下,也不具有普遍性,很难概括出公共意义。相反,她身上更打动人的,是有关“个人”的那一部分,这是一个让人想分享的关于自由、情感与成长的故事。



实习记者|周蔚晚

口述 | 盈盈

编辑|王海燕
《放课后苏打日和 特别版》剧照
以下是盈盈的口述:
1


上大学前,我的人生可以用顺风顺水来形容。
2008年,我以艺术特长生的身份考入黑龙江省的一所省重点中学。这所学校在我们本地很出名,2010年以前,每年能有30来个学生考上清华北大。其实我综合成绩也很好,只是因为我从小就练小提琴,中考前临时想尝试一下别的路径,没想到真的以此升学。
在高中,艺术并不是我的学业重点,相反,我的高中母校所在地历来是黑龙江的物理竞赛重镇,所以高中入学的第一周,为了躲避军训,我选择了参加学校的物理竞赛课程,在这一周之内提前学完了高中物理的主要课程。
我后来并没有成为学校物奥班的在编成员,因为当时我留着长长的头发,还喜欢穿超短裙,在一个都是外县男生的特训班里,显得有些太过个性,格格不入,我隐隐感觉到,教练似乎不喜欢我这样。

《垫底辣妹》剧照
按照物奥班当时的传统,早上做题之前的第一课就是全班一起学习教练喜欢的诗句或对联。有一次,早上背诗时,老师选我来背诵苏轼的“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还特意让我重复了这一句几遍,全班都笑了;我吃不了竞赛班的苦,加上的确也没有走竞赛这条路的必要,就慢慢退出了物奥班。
但我后来还是一直在自己刷题,并在高三那年参加了物理竞赛笔试,想给自主招生的简历增加一点材料。结果笔试成绩出来后,我居然进了全省前十,拿了省一等奖。不过我之前没有接受过专业的培训,不会做实验,也就没有进入省队,继续物理竞赛这条路。
有了竞赛成绩后,我参加了北大的保送考试,顺利进入了我的第一志愿专业——北大数学学院。选择这个专业是因为,我在中学时读了很多描绘数学之美的书,比如《古今数学思想》。在阅读这类书籍的过程中,我常常被打动,觉得数学是人类思维的结晶,那么纯粹,那么激动人心——这是一项伟大的人类精神事业,我也想要成为其中的一分子,哪怕只是一块砖。
智力带来的纯粹之美,是当时我最向往的。那时候的我,对周遭的人际关系和事务,几乎毫无关注,表现之一就是,共情能力很差。
我记得,高中时有一个女同学,据说每天学习到很晚,结果上课总是打瞌睡,考试总答不完卷子,每次考试,结束时她都在哭着和老师抢卷子。有一次下课,她问我题目,我换着方法给她讲了好几遍,但她就是听不懂,我在心里想:笨!
这种吐槽,一般人都是在心里想想就算了吧,但我却不小心嘟囔出了声,尴尬极了。这样的事情多了,我得罪了不少人,隐隐感觉班里大部分人跟我关系不是那么好。
但当时的我对此并不太介意,毕竟那时候的我,各方面都比别人强:考试综排第一,在分班考试当中能甩第二名几十分;体育也不错,校运会班级一大半的分都是我拿的,每年跑赛奖品发的床上四件套可以送科任老师一人一套;更“过分”的是,在别人做不完作业的时候,我却每天都会练一个小时的琴。
整个中学阶段,我都沉浸在追求更快更高更强,或者总是想要爬一个高塔的全速前进中与成功喜悦里。

《小舍得》剧照
2


来到北大数院以后,我学得很认真,但只能勉强达到中等偏上的水平。这里的竞争实在太激烈了,几乎集合了所有的竞赛金牌选手。很快我就意识到,我并不适合、也没有能力成为一名数学家。
此外,另一件事也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我对自己未来的判断和选择。大一时,我恋爱了,对方是一个研一的学长,他曾经是我的一门必修课助教。此人长相端正,思路极佳,总能将习题课讲得优美至极,还写得一手好字。
恋爱时,我们每天的生活就是一起吃饭、从早到晚一起自习(也就是学数学),我甚至连学校都没有离开过。按理来说,无论是他本人,还是他带来的恋爱生活,都代表了我曾经最理想的追求纯粹的极致状态,但恰恰是在接触到这种极致以后,我才发现这不是我向往的,这种叙事对我来说有着极大的漏洞。
当时无论考试还是做研究,数学证明都是最核心的活动。可能一个很简单的小问题,我都需要苦思冥想好几天,用十页的纸才能证出来。我逐渐开始怀疑,费了这么大劲把这些东西证明出来,对一个人的人生、对我们身处其中的这个世界,到底有什么影响呢?

《宽松世代又如何》剧照
正是在这种怀疑之下,大二下学期,尽管当时已经修完了数院大部分的必修课,我还是选择了转院。理科出身的我,决定转入人文学院,因为当时我对于人类社会的发展、历史的变迁认知极其有限,我猜想或许一个新的学习领域会带给我不一样的启示。在人文学院旁听了一系列院系课程以后,我选择了转到中文系,并修了一个哲学双学位。
转院的时候,我和父母商量,我告诉他们,以后未来收入的差距会很大。我妈很尊重我的想法,她说你开心就好,妈妈最不希望看到你不开心。
转院以后,我3年要修4年的课,再加上修了双学位,最忙的时候,我一个学期要修37个学分,差不多是其他同学的两倍。大学最后一年,我参加了保研考试,我的导师主动提出来让我读直博,当时的我对于做学术并没有清晰的认知,单纯出于对导师的喜爱,我成为了中文系的一名博士生。
就像曾经从数学学院出走那样,到博士三年级,我再次发现,我并没有那么适合做学术。因为读博不仅需要读书、写论文,还需要社交,学术圈同时也是一个人际圈。而用我导师的说法,我在人情往来方面有点“缺根筋”,常常听不懂别人的言外之意,就像高中那时候一样。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有了做中学老师的想法。

《我,到点下班》剧照
博士最后一年,我参加了北京、深圳几所重点中学的招聘,最后入职了北京的一所名校。这所学校给我的印象最深,求职时是冬天,学校的建筑看起来没那么高大上,甚至有些破旧,但我去学校的洗手间的时候发现,校内所有的洗手池,都流出与体温相当的热水,这让我感觉到了被尊重、被在意。
另外,这所中学的音乐氛围还特别好,乐团水准全国一流,甚至远超北大的乐团。我从六岁开始学习拉小提琴,已经拉了22年,在北大读本科、博士的十年,小提琴始终是我校园生活很重要的一部分,甚至在博士生涯最艰难的日子里,每周的乐队排练是我唯一的指望。音乐生活于我而言,就像水对于鱼一样,很难说有什么意义,但没有它就是不能活。
其实找工作的同一时间,我也在写博士论文,写到最后,意义感的缺失每天都撞击着我,脑子止不住地产生疑问:我每天写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会看呢?当时,我甚至慢慢地产生了一种脱离世界的感觉,有时候发一条倾诉内心的朋友圈,没有人互动,我会想,“原来哪怕有上千个微信好友,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真正关心你。”
《伦敦生活》剧照
那个时候,我特别迫切地想要去接触世界,与世界产生切身的联结。所以我很快就和我现在所在的中学签订了三方,因为我相信做老师可以真正直接地去影响一些人。
3


刚开始产生做中学老师的念头时,我妈特别反对,因为她自己就是一名高中老师。在她看来,我女儿这么优秀,从小到大都是第一名,怎么能跟我一样当一个高中老师呢?你能不能努努力,至少当个大学老师?
为了说服他们,我向我爸妈展示了我师姐的生活。我师姐在北京的一所大学任教,课时量非常大,最夸张的时候,工作日的白天,课表全是满的。除此之外,她还要写论文、申课题、做班主任。对于大学老师而言,是没有寒暑假概念的。
久而久之,我的父母也开始理解我的选择。但我妈不同意我当老师,至少不能当理科老师,还有其他原因,那就是她认为,我太聪明了,无法理解别人为什么不会。而真正的好老师未必自己做题能力有多么突出,只是他(她)能够准确理解各个层级学生的问题。
《嗝嗝老师》剧照
实际上,的确是在真正成为一名中学老师之后,我的共情能力才有了显著的提高。记得刚开学的时候,我的微信被家长加爆了,家长们常常不分时间场合,问我各种各样的问题。当时,不少家长都在周末向我反映,希望为孩子争取学校住宿,一开始我无法理解为什么。后来我才了解到,我们班有不少学生住在北京比较偏远的郊区,有个孩子告诉我,她每天都要5:15起床,才能7:30到学校。
我带的这个班,在整个年级里,入学成绩相对比较差。班里有个小孩,总在第一排睡觉,扫除时让他擦自己的凳子,他不仅不擦,还坐在讲台上老师的凳子上跟我顶嘴——就因为这个,我直接吼了他,把全班同学都吓到了。
但仅仅两天后的班会课后,他突然跟我亲近了起来,加了我的微信,说要为高中三年的学习制定计划,还发了一条朋友圈,说“学习是自己的事情,而不是别人的事情,应该开始学会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了。”
这句话是我在班会上说过的,原话是,“你们要对自己负责,你每天做的任何一个选择,比如一节课是选择睡觉还是听课,或大或小,都会对你后来的人生产生有影响。你们每做一件事情、说一句话之前,都要思考一下。”听起来平平无奇,我说的时候也没指望学生们完全听进去,但就是这么一句话,却让一个看上去最难教育的孩子,受到了很大的影响。这让我非常有成就感、意义感。

《初恋那一天所读的故事》剧照
时间长了,我还发现,这些孩子尽管学习成绩不是特别好,但仍然有很多让人惊喜的闪光点,比如有的孩子文字的感觉非常好,有的孩子特别有创意。更重要的是,还有的孩子身上有着我自己都没有的美德:开学第一天,我提示同学,要擦擦凳子上的灰再入座,有个同学不仅擦了自己的,还主动去擦其他的空凳子,这个同学后来成了我的小班长。
我强烈地意识到,虽然我的孩子们可能考不上北大,但是他们的人格非常健全,这份健全渐渐成了我想要努力守护的东西。
我的博士生导师曾推荐我看《秋水堂论金瓶梅》,这本书的作者认为,《金瓶梅》当中最重要的,是悲悯。但直到教中学,和这些青春期的孩子们打交道,我才真正理解悲天悯人这个词的含义。表面上看起来再调皮的学生,也都有他的可爱之处——引申来看,只要是人,都可以将心比心。
我妈有一句“教育名言”,“其实所有的孩子都是好孩子”。以前作为一名尖子生,我是理解不了这句话的。直到成了一名老师,我才真正和更多的孩子们有了共情,进而有了对所有人的“同情之理解”。
《龙樱》剧照
4


同学们也给了我特别好的回馈:教师节那天,我们班40多个孩子,有15个孩子都亲手为我绘制了肖像。我的语文课代表给我做了一个手工作品,非常精致。还有学生给我画了头像,颇有种“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感觉,很妙。
节日当天的早自习,当我亲手从孩子们手里接到这些礼物的时候,差点当场哭了出来。短短二十多年人生,此前唯一收到过的肖像画是本科室友为我准备的生日礼物——几乎从来没有家人以外的人如此用心对待我。
我把学生送的礼物挂到了卧室墙上
以前我从来不会刻意地在节日或者典礼场合感动,但是那天我一下理解了,教师节那些老生常谈的话为什么会让人感动,也理解了什么叫“桃李满天下”;我也突然明白了什么叫“为人师表”,因为老师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会在学生们的心中留下痕迹,甚至放大。

《放牛班的春天》剧照
回顾我自己的成长,我终于渐渐学会反思,也理解了自己成长中最核心的问题:其实从上高中开始,我经常感觉极度孤独,像是海上漂流的一叶扁舟,没有任何的抓手,就算有人跟我短暂交汇,也很快都会在海上失散。
在北大的时候,除非跟着乐团表演,我从来不参加开学典礼、毕业典礼,从来不跟着任何一伙人“热泪盈眶”。北大十年,我见过很多跟我一样冷漠的人,也见过很多与世界疏离的人;反而是在现在这个岗位上,我和我的学生们有强烈的联结感,我感到,自己终于和这个世界有了真实的联系。对如今的我来说,培养一个人格健全的人、讲道理的人,当然比培养一个北大人更有意义。

《天才少女》剧照
我在数院时候的两个室友,她们一个在美国的旧金山湾区工作,一个在香港的投行工作,年薪都在20-30万美元上下,是我现在收入的十几倍。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因为我现在这份工作带给我的,已经足够多——在北大读书的时候,我曾经有过比较严重的失眠、焦虑,但现在,我每天一沾枕头就着,睡着了连梦都不做。
我和我妈妈的关系也变得更好了。小时候,我妈妈对我很苛刻,我曾经一度对她怀恨在心。现在我也站在了妈妈曾经站过的讲台上,从另外一个视角看,我开始发现我妈妈身上有很多可贵的地方,她恪守师德,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当中,无论他人如何,她总是坚持自己的原则,从不收家长的礼,从不体罚学生;她也非常有智慧,总能为我提供非常宝贵的班主任建议。
对于名校博士去做中学老师,很多人都心存质疑,认为钻研学术对社会的贡献更大。但从我个人的经验来讲,高中老师对我的影响比大学老师更大。有一位老师曾经在课堂上给我们放过《死亡诗社》,当时我并不能理解那部电影,但很多年之后,在给学生上的开学第一课上,我就给他们讲了《死亡诗社》的故事,希望他们能够“不迷信权威,不迷信教师”

《死亡诗社》剧照
后来,在板书作业的时候,一位同学指正了我“练习册”的练字应该写出头,并且引用了我的发言。我立即实现诺言,将一张珍藏多年的动物明信片送给这位同学。我希望我的学生,永远拥有辨别是非的能力,就像明信片上面的猛禽那样,明察秋毫。
当然,社会上也有人对博士的教学能力存疑。但在我的观察,作为一门实践性的工种,即使师范专业毕业的同学,教学能力也更多是在岗位上锻炼出来的,而非科班学成;博士入职的老师,只不过从年龄上比硕士略晚几年开始锻炼而已。
今年开学以来,我倒是一直在思考,什么是一个好老师?在考教师资格证时,我们都背过一个标准答案,爱岗敬业、关爱学生、教书育人、为人师表......当时我背的时候,其实是很不屑的,感觉不过是一些翻来覆去的套话。但真正来到这个岗位,感受到了“为人师表”和“仁爱之心”的真正含义,我才真正意识到,这些“套话”里的每一个字,都饱含深情与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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