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成为一名站在综艺舞台上的脱口秀演员,一夜之间命运改变,是许多逐梦脱口秀的年轻人的梦想。但幽默感,真的是可以训练出来的吗?文 | 卡生
山羊酒吧,坐落于襄阳北路1号,是上海老城区街角一栋不起眼的小楼,乘坐电梯到了四楼,便是山羊脱口秀开放麦的现场。所谓“开放麦”,是指素人脱口秀爱好者初次登台的舞台,也是专业脱口秀演员打磨自己新段子的场地。至于今晚演出者是谁?是名不见经传的素人,还是已经大红大紫的脱口秀演员?一切未知。赶上谁是谁,犹如开盲盒一般,这增加了山羊开放麦的神秘感。
因为这样的属性,山羊开放麦被称为接地气且原汁原味的脱口秀。
开放麦中出现在台上的演员,纯素人占很大比例。他们热爱脱口秀,但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说好脱口秀,并以此为职业。一般参与者报名后通过审核,比如稿子的内容和质量都过关,就可以有5分钟的时间站在台上。他们是医生、律师、警察,又或是无业游民,即使在台上因为紧张忘了词儿,也可以掏出小笔记自嘲几句,继续表演。负责安排当晚流程的工作人员会做一些出场顺序上的安排,至少让它看上去是一个顺畅的正式演出。压轴的往往都是有经验的脱口秀演员,但他们和素人在这个舞台上是完全平等的。参加今年《脱口秀大会》的新人邱瑞告诉我,虽然他现在是“笑果文化”的脱口秀演员,但每次预约开放麦,依然要走和素人们同样的流程,没有特殊化。李诞曾经在节目里聊起过,脱口秀行业的崛起不应该是一小撮人的游戏,每个人都可以说5分钟关于自己的脱口秀。这在开放麦得以践行。
每晚7点半前,观众陆续扫码进场。我在上海的朋友很珍惜能看开放麦的机会,虽说山羊开放麦免费,但想要成为观众门槛却很高。首先你得填写一大堆资料,然后被幸运选中,才能跻身为当晚的观众。挑选观众的复杂程序,一来是为了对抗“黄牛”,二来是为了寻找到有脱口秀现场基础的观众,能让演员更好地试验自己的段子。山羊开放麦的场地不大,一个两平方米不到的圆形舞台,一束光打过来,舞台上只有一个麦克风。脱口秀真是一门纯靠语言的艺术。观众有三排,围着舞台四散开来,有一个笑话说,第一排的观众一伸脚,可以把台上的演员绊下台来。演员和观众的近距离,让这个方寸之间的舞台有一种很“地下”的魔力,那些有些“怵”观众的脱口秀演员大概率会将自己的社交恐惧症忘得干干净净。上台的演员混迹在观众之中,他们常常坐在离舞台最远的位置上,一边看同行的演出,一边准备今天的节目,很多时候,现场最大的笑声来自脱口秀同行,而不是观众。某个段子同行有反应,但对于观众来说,没有Get到点,这样的段子最令人头疼,最需要重新编排。开放麦是原生态的表演场地,英雄不问出处,即使台上笨拙,也不会让舞台尴尬。在开放麦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如果你觉得不好笑,可以以掌声“羞辱”一下台上的演员,现场气氛很活跃,这多少让那些第一次上台的素人脱口秀爱好者感受到一丝温暖。脱口秀演员程璐告诉我,这一年里,笑果文化成立了一个听上去很神秘的C(Comedian缩写)部门,主要负责寻找有潜力的脱口秀新人,没准台下的观众便是其中一员,没有任何一位有潜力的脱口秀爱好者会被遗漏。在不忙的时候,李诞也常常会出现在这里听听新段子。好不好笑是其次,就是那种感觉,很带劲儿。脱口秀演出的惯例是,一名当晚的主持人负责暖场,向台下的观众提问,职业、婚否,以及喜欢哪一位脱口秀演员是比较常规的提问。山羊开放麦的观众大多非常有表达欲,愿意和台上的主持人互动,很多笑话的梗便在对话中出现。邱瑞是当晚演出的压轴。在《脱口秀大会》上,他的一个段子是吐槽北漂时居住的钻石户型出租房,把场子“炸”翻了,所以当他在开放麦上台时,观众对他的期待值拉满,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当晚展示的是他最近新写的几个段子,写自己长得瘦的困扰,但台下观众似乎对他的演出反应平平,没有立马开笑,他倒是意外收获了不少以“羞辱”为名义而来的掌声。
参加过脱口秀训练营的邱瑞,成为《脱口秀大会》第四季表现亮眼的新人
第二天我碰到邱瑞,他说,他对开放麦的喜爱,就是想感受观众的“羞辱”,他说他用8分钟的时间试验了三个段子,下了台会根据观众的反应调整段子的每个细节。开放麦已经成为了他创作的原动力。我们在节目中看到的让人忍俊不禁的段子,没有一个是一蹴而就的,它们的好笑是经历了反复锤炼、打磨和修改的。邱瑞是今年6月《脱口秀大会》还在录制阶段从北京搬到上海的,也是在综艺节目收官之后,依然高频率上开放麦的演员。“如果没有商演,我每天都会报名参演开放麦。上开放麦就像给自己一个deadline(死线),你知道自己要上台,总得做点什么,否则一天就废了。”开放麦的观众可以让演员知晓一个段子的回音,而来自同僚的建议往往会成为直面段子盲区的过程。邱瑞回忆,较早上山羊开放麦的时候,有一次,台下坐着海源和庞博,下了台之后,海源和庞博趁热打铁,直接给了他反馈,“节奏有点快”“故事不深入”的建议非常具体。他听完很兴奋,回到家就开始着手修改。“一个人憋着写段子不行,笑声是检验段子是否合格的标准。”有一次他被另一名脱口秀演员给震惊了。豆豆是在《脱口秀大会》进入决赛的热门选手,他的口技和表演方式在今年一直很“炸”。邱瑞记得,有一次豆豆在开放麦的现场,一口气说了段18分钟很炸的段子,当场他就蒙了,人家都已经出新东西了,还那么好。回到家后,邱瑞关上门,把自己推向极限,一句一句地写逐字稿。“这是属于脱口秀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好在于身边高手如云,逼迫你不得不正视自己的问题;坏就坏在内卷来得太快,犹如一阵龙卷风。”这是邱瑞感受到的北京和上海的差异。他记得,在北京时,自己最忙的时候,每天骑着电动车,一跑就是三个开放麦,为的是验证自己段子的效果。古怪的是,同样一个段子,会出现一场热、一场冷的情况。他最后都感到奇怪,这个段子到底是行还是不行呢?这样的情况在山羊开放麦很少出现,毕竟观众也是精挑细选的。
今年的《脱口秀大会》上,程璐的表现是他参赛以来最为松弛的一次,虽然败给了新人,但他说,输给这届生猛的新人不算输。如果注意观察会发现,今年的《脱口秀大会》上新人辈出,被观众记住的有鸟鸟,被李诞描述为有马三立风格的邱瑞,以一个“摇滚现场拜天地”段子炸场的童漠男,以及有些蔫坏的“兵马俑宝藏男孩”张灏喆。相比上一年单刀赴会的脱口秀新人李雪琴,这一届新面孔的出现加剧了比赛的残酷,给喜新不厌旧的观众提供了更多意外的笑点。
随着近两年脱口秀热度持续升温,很多城市多了“逐梦脱口秀圈”的年轻人,他们在当地的脱口秀俱乐部也许已经赫赫有名,但差一个更大的、被认识的舞台。笑果文化的脱口秀训练营之前就有,不过后来停过一段时间。它从去年重启,每期招募30~50人,但报名人数远远超过这个数字。程璐说,去年收到了2000多份报名表,每一个报名的人都会提供一段表演视频和一份文字稿,以“舞台表现力”和“文本”作为海选依据。
张灏喆是重启后第一期训练营的23名学员之一。作为新人,他进入脱口秀行业的故事很有代表性。2019年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张灏喆一边做留学机构的数学老师,一边在济南泥乐俱乐部里说脱口秀。每周一次开放麦和一次演出的频率并不能养活自己,脱口秀只能作为一种兴趣爱好。张灏喆说:“当年我上高三的时候,为了学英文,看了大量的英文脱口秀。有一次看到百老汇剧场里约翰·木兰尼(John Mulaney)的演出,对我冲击很大,一束光、一人一麦,无比热闹。”脱口秀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从你站在台上获得了观众的第一次笑声开始——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成就感。张灏喆最后决定辞职,前往上海参加为期6天的脱口秀训练营。
参加过脱口秀训练营的张灏喆成为《脱口秀大会》第四季表现亮眼的新人
程璐说:“开设训练营的目的不是为了抬高脱口秀的门槛,反而是为了让更多想说脱口秀的年轻人少走一些弯路,同时还能扩充脱口秀周边的人才。”和张灏喆同期的学员里,有一些成为了脱口秀运营者、编剧或导演,让今年的《脱口秀大会》看起来并不仅仅是老员工的年度汇报演出。作为一个新兴行业,脱口秀演员的瓶颈来自线下和线上表演的割裂。很多线下很炸的段子,到了线上甚至都砸不出一个冒泡的水花。今年《脱口秀大会》上的黑马之一鸟鸟,线下表演就有些问题。导师三弟说,鸟鸟的文本很强,一句叠加一句,都是硬货,但之前她在开放麦的表演经常很冷,没有一场有像节目上那样的效果,而这样的困惑是每个新人势必要面对的。训练营要解决的便是这类“水土不服”的困境。
训练营给学员们安排了刘天池的表演课,和综艺节目《向往的生活》总导演聊综艺,从不同的维度强化了脱口秀的表演性。学员们要经历的考核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第三视角的脱口秀,另一种是第一视角的脱口秀。前者是为《吐槽大会》的某个嘉宾写一段稿子,后者是为《脱口秀大会》的总决赛写一段自己的稿子。程璐说:“最快训练新人的方式是有参考和比较,新人必须找到已经播出的成熟节目之外更新、更刁钻的角度。”
张灏喆回忆,每个导师带一组学员内部比拼,巧的是,那期训练营里最终上了《脱口秀大会》的四人——张骏、小佳、鸟鸟和他,分别在不同的战队。他们的题目已经在综艺节目里播出过,假设为《吐槽大会》的张大大写个段子。“我觉得对我帮助最大的是,能从更综合的角度理解作为一名脱口秀演员所处行业的体系,而不仅仅是站在台上说出自己的故事。这已经超越了线下脱口秀所包含的内容。”张灏喆带着很多关于脱口秀的疑问而来,他回忆,李诞和周奇墨是他们那一届的飞行嘉宾。私底下,张灏喆这个一米八几的山东大汉有些腼腆,他问周奇墨,如果要当一名脱口秀主持人,如何克服对陌生人的恐惧,怎么把气氛炒热?周奇墨的回答是:“不要想着在主持环节炸飞了场,‘笑’应该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李诞给新人的建议则是:“完成文本比完美更重要,写不好还不能写坏吗?”在训练营里,张灏喆适应得很快,得益于当年在泥乐俱乐部里下的苦功夫,在每一个文本里,他有连停顿的节奏时长都要卡秒算出来的细致,以及配合的手势。精准的习惯,让他的表演一气呵成,成为了那届学员最终舞台考核的冠军。但当他第一次站到《脱口秀大会》的舞台上,还是遇到了问题。“一旦台下观众气氛和自己计算出来的不匹配的时候,会慌。”他在综艺上的首秀不理想,原本台下很松弛的状态,上了综艺却变得紧张。第一轮过后,很多该炸的地方没炸,节目播出之后,网络上甚至有人说他是走了后门才登上舞台的。第二轮他迅速调整了状态,贡献了他在《脱口秀大会》上的名场面,讲述了一段自己成为职业脱口秀演员后,参加158人年会的职场故事。“脱口秀演员的段子有的不一定是真实的,但是情绪必须是真的。”对于这一类公共性话题,张灏喆在过去的段子里写得不多,他在线下的演出更多是具有讽刺性的话题,但这样的内容在综艺里很难找到和观众的共鸣感。
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徐志胜,站到台上不用说话就能让观众发出笑声。“打磨”是我这次听得最多的词。风格、经验、技巧,不论缺乏其中哪一个都有可能冷场。程璐说:“喜剧的内核是一种把自己的痛苦消化掉,再把它做成一道欢乐菜肴端上桌的过程。人人都可以说5分钟的脱口秀,但是之后的5分钟,再5分钟,是否还能持续性输出,是对职业脱口秀演员最大的考验。”
与其他行业不同,脱口秀演员之间的关系是双重的,他们是伙伴、战友,也是竞争对手。张灏喆说,作为新人,找到能和自己聊喜剧的同伴很重要。邱瑞和张灏喆不是同期学员,但两人相识于笑果文化,常常一起喝酒、聊天,互相改段子。“我发现作为脱口秀演员都有一个毛病,就是憋不住话,如果听到有点别扭的段子,就想插话。”私下里,他们对喜剧认识的讨论是作为新人进步最有效的手段。张灏喆说:“我和邱瑞总结了一下同期新人的喜剧风格,我和他比较像,鸟鸟的风格正好和我们相反,我们把它归类为‘剖析和刻画’的区别。邱瑞的钻石户型房的段子是不停地刻画细节,但他不会去说为什么年轻人在北京租房会那么窘迫,而鸟鸟的风格是先抛出一个结论,然后反向去做证明。”这群曾经素不相识的年轻人,因为脱口秀而聚集在上海。对于今年的遗憾和未来图景的期待,张灏喆还没有完全理出头绪,但他的脑海中有一个画面。他说,我看过很多国外的脱口秀演员,演员七老八十了依然站在舞台的中央。一束光、一个麦、一个人,双手也许已经颤颤巍巍,口齿或许不够清晰,而台下的笑声像麦浪一样,一阵接着一阵。排版:西西/审核:同同
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转载请联系后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