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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的上海,植物和春天不会骗人

陈雅芳 三联生活周刊
2024-09-04


上海有着超过900个的社区花园。这一营造活动所形成的社群网络,在这次疫情中传递着物资需求和情感慰藉。一方不大的社区花园,更为居民提供了一片目力所及的春日美景。



文|陈雅芳

编辑|丘濂



每一个社区花园,背后都是

一个社群



3月31日,居民志愿者余瑞珍发现,社区花园里的菜被“偷”了。


这个社区花园叫“创智农园”,位于上海五角场街道,夹在两个小区之间。它本来是一块废弃的荒地,一度成为建筑垃圾的堆放点,经常被居民投诉。2016年,这个狭长的地块由上海四叶草堂青少年自然体验服务中心(后简称“四叶草堂”)的工作人员带领着居民志愿者共同营造成为一处兼种可食用和可观赏植物的社区花园。创智农园一共近2000平方米的面积,包括有菜园、花园、由集装箱改装的、用于分享交流的“小蓝屋”,还有一处简易的游乐场。50多岁的余瑞珍住在创智农园旁边的一个小区,一直热心地参与这处社区花园日常的照料和维护工作。


近2000平方米的创智农园

 © 四叶草堂


这一天,是浦西封控的前一天,大部分人都在超市里抢购物资。余瑞珍等志愿者在这时候来到创智农园,正是考虑到接下来一段时间可能没人来浇水。他们调出了监控视频,看到原来是附近居住的一位老奶奶采摘了大家的劳动成果。


余瑞珍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了四叶草堂的联合创始人、同济大学景观学系副教授刘悦来。刘悦来并没有为蔬菜的丢失感到生气,心中涌起的反而是些许欣慰:“农园里的蔬菜品种还算丰富,有甘蓝、蒜苗、芋艿、韭菜、豌豆等20来种,按照3-5天的收割频率来说,产量大概在8到10斤之间。至少,这位老奶奶有这里可以采摘,就不用辛苦地去‘抢菜’了。


创智农园为老人家提供了蔬菜,仅是社区花园在疫情期间发挥作用的一个小例子。始自2020年疫情最初爆发期间,四叶草堂团队发起了SEEDING计划,意在全国各地播下社区花园的种子。在这轮疫情汹涌之前,四叶草堂团队在上海直接参与设计营造的社区花园数量已达200个,通过四叶草堂培训赋能或市民自主学习而建成的社区花园,已经超过了900个。


居民志愿者余瑞珍在创智农园浇水

© 四叶草堂


在这一次封控开始之前,很多社区都没有自我管理的组织。像是刘悦来自己居住的小区,封控前一天,整个小区里只有十七八栋楼有自己的微信群,还不到楼群数量的三分之一。刘悦来所在楼道的微信群建立,完全是一个意外。2020年疫情期间,楼上有一户人家漏水,漏到了刘悦来家里。为了判断到底是楼上的某户人家漏水,还是管道的问题,刘悦来协同其他住户一起建了这样一个微信群。


在这次封控之初,像社区花园这样已经存在的组织首先运转了起来。和创智农园一样,社区花园多始自楼房周边那些细小的、废弃的隙地。从小小的地块开始,居民们开始商量种什么、怎么种,然后分配任务、参与决策,共同营造社区花园。每一个社区花园,背后都是一个关系友好的社群。


刘伟是浦东新区东明街道上翠竹苑小区的住户,也是基于社区花园而建立的“翠竹苑社区规划群”(后文简称“规划群”)群聊的群主,管理着群里119位成员。4月4号,小区里有个住户因为家里出现阳性病例,团购的物资长时间没有送到的消息传到了群里。据说,物业打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调动小区里各种各样的人来帮忙,最后也没有人愿意帮忙运送。因为当时楼道还没来得及消杀,志愿者也害怕。


疫情前(左)和疫情之中(右),翠竹苑社区中的生活场景

用绳子递送物资的场面也被画了进去

 © 王舒恬


刘伟想,对于不便送物资的高层住户,要是家里有条长绳,系个篮子,楼下的志愿者帮忙把物资放到篮子里,就解决这个问题了。她在规划群,以及社区内相继形成的其他群里都发了这个倡议,居民之间当即开始了“绳子接力”,居委会也捐了三四捆绳子。有需求和有绳子储备的住户信息收集完毕后,志愿者收了绳子,再进行分发。刘伟知道后来有个三楼的朋友,用绳子吊了点葱上楼。


4月以来,翠竹苑小区里陆陆续续有十来栋楼出现了阳性病例,居民们管这样的楼叫“阳楼”。每个阳楼下由两个志愿者守着。一开始,他们夜里只能合衣坐或者躺在凳子上,很辛苦。了解到这个情况后,刘伟等几位规划群的积极分子便又不同的群里号召大家捐赠闲置的被子、毯子、折叠床等,最后一共捐了十几床被子,消杀后让社区的志愿者帮忙送了过去。


那几天上海降温了。尤其是4月14号晚上,下了一夜的雨,夜间最低温只有13摄氏度。刘伟很庆幸他们提前把保暖的这些物资送到了志愿者身边。


五一假期,刘悦来从家里将抗疫漫画和

“送你一个小花园”参与者的作品投影到墙上

 © 刘悦来


现在翠竹苑社区内已经有了各种各样的群:片区群、楼道群,各种团购群等等。但在这些组织还未搭建完全时,像刘伟所在的以社区花园为中心建立起的规划群,率先就在自己的小区里通过社区花园的网络来传递物资需求和情感慰藉,为社区网络的搭建“托”了一把,解决了燃眉之急。






“我们‘团’的

春天”


因为疑似病例出现得比较早,张永梅所在的同济新村社区于3月30日开始封控。她被拉进一些团购的大群里。一开始,流程尚不完善,群聊的氛围通常也比较急躁,张永梅开始琢磨自己能做点什么。


作为社区花园的核心参与者,最擅长的本领,还要算是种植。两年前,张永梅接触到社区花园的SEEDING计划时刚刚退休,对园艺感兴趣的她自此积极地参与进去。在2020年疫情之时,她在自己家一层的小院外做了个“种子交流站”的装置,路过的人可以自取或者留下想交换的种子。


她家的小院刚好处于东西向和南北向两条路的交叉口,是这一次疫情期间大家下楼做集体核酸的必经之道。无接触的种子分享仍旧可以进行。在团购群里,蔬菜成了封控期间的“奢侈品”,她想,自己的院子里有些蔬菜,也许有些人会需要。


张永梅决定自己建一个群。她将二维码分享到自己加入的团购大群里,两个多小时后,有一百多人加入。但不少人进群后的第一句话是,“你这里团什么?”而很快,大家就知道,群主不做团购,但是会在群里分享种子、菜苗,还有院子里的春天。


张永梅在小院外设置的“种子交流站”

 © 张永梅


做核酸是大家唯一的放风时间。张永梅家开放的小院俨然成了核酸路上的“网红”,很多人路过时会停下来观看。爬得高的绿植已经攀上了入口处的拱门,从简易搭就的外墙望进来,院子里姹紫嫣红一片春,上百盆多肉植物错落有致地摆在桌台上;地上、吊盆里,月季、玫瑰和蔷薇的话竞相开着,让人应接不暇。张永梅说,接下来开的是海棠,再往后是绣球。夜里,院子里太阳能的小夜灯自动亮起来,路过的人总忍不住停下来拍几张照。自封控第一天起,张永梅每天都会在朋友圈发布图片和视频,记录院子里春天的进程,也会发到群里跟群友分享。


张永梅在院子里也栽种了不少可食地景,诸如葱、蒜、鸡毛菜等。群里有人做菜缺葱、蒜了,跟她说一声,经过的时候就拿走了。先前,张永梅在院子里撒了些意大利生菜的种子,封控期间,种子发芽了,她培育了20盆生菜苗,让想要的群友做核酸时上院子自取。生菜苗陆陆续续被领走后,她不忘在群里“敲黑板”:生菜苗遮阳通风处缓苗三日。群里有不少种植爱好者,相互之间不久就开始内部种子、菜苗的流通。


在SEEDING计划组织的线上分享会上,她传授了自己的阳台种植心得,鸡毛菜的种植分享尤其受欢迎。封控期间,物资包里的蔬菜多为土豆、红白萝卜、西葫芦等易于运输和储存的蔬菜。上海人爱吃的鸡毛菜容易压坏也放不住,居民们只好想办法自己种。从SEEDING群里志愿者们分享的图片可以看到,阳台种植的作物种类繁多,从葱、蒜、生菜、鸡毛菜还发展到更高阶的奶油草莓和拇指西瓜。


张永梅家开放的小院

© 张永梅


事实上,自从疫情爆发以来,城市在封控期间总会兴起一阵“阳台种菜”的热潮。刘悦来就在朋友圈里提到过华南农业大学毕业生张梓原的毕业设计。这位毕业生以“疫情常态化视角下的战术种植策划”为题,着眼于疫情封控状态下社区内部新鲜食物短缺的困境,设想了从个体到社区再到城市这样“自下而上”的种植策略设计。在他看来,疫情常态化背景下,可食景观一是可以补充食物供给的缺口,二是能够提供一定的精神疗愈作用,三是也可作为城市生态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封控期间,上海“静止”了,但自家阳台上,还有生命能够生长,这对许多人而言确实能够有一定的减压作用。住在580弄社区的居民志愿者尤金娣,七十来岁了,把吃不完的、已经发芽的萝卜头、土豆等放在一些没用的碗、瓶子里水培。下楼做核酸的时候,尤金娣把这些水培的蔬菜花放在一楼和二楼之间的那个平台上,那里经过的人最多。尤金娣希望有人上下楼时能不经意注意到还有花在开放。现在,正是花开的季节,吃不完的萝卜头放在水里,也是能开花的。


尤金娣的水培蔬菜

© 尤金娣


只要方法得当,在这个万物生长的春天,植物长势都很好。刘悦来说,植物和春天是不会骗人的。疫情蔓延,人们禁锢于室内,但不妨碍植物按照节律自由生长。2016年,刘悦来在自己家楼下的空地上撒了一些二月兰的种子。后来,他每年都会撒上一点。但是今年的二月兰,开得最多最密,每一棵都非常茁壮。刘悦来猜测,可能是去年冬天,物业来修剪了树冠和一些多余的枝杈,阳光就直接照在了二月兰上,所以今年就格外茂盛。刘悦来看到,邻居们做核酸检测路过时,基本都会朝二月兰花丛望上一眼。


刘悦来自家楼下盛开的二月兰

© 刘悦来


SEEDING计划还有一项“互赠春日”的活动,鼓励居民们将核酸路上或者是居家期间在窗外观察到的鸟兽虫蛙等进行记录和“互赠”。刘伟家就住在二楼,一楼是他们居民自己搭建的社区小花园和游乐场。封控期间,刘伟经常在窗前俯视楼下的花园。


毕竟,春天真的是花团锦簇,不应该错过。





年轻人与老年人



随着封控时间的推移,社区里老人们的生活问题愈发暴露出来了。


就拿刘悦来居住的“林绿家园”小区来说,这里最早是上世纪70年代建的一个海军大院,2007年开发商在这基础上又建了新的片区。现在的小区里的新旧楼房混杂在一起,共有68栋楼,1700户,人数将近4000人,老龄化比较严重,独居老人有十几位。


刘悦来的妻子本来是所在楼的楼组长,但疫情期间在老家没有回来,刘悦来主动代理了楼长的职务。有着搭建社区花园社群的经历,刘悦来很快就协调建立了社区里的团长群。一开始,团购群各自为政,团购信息一个个地发到业主大群里,一度非常混乱。团长的职责也不清晰,有一个团长和水果店老板谈好了团购,单也下了,照片也拍了,接龙了六十多单,但中间可能有司机加价等意外,水果店老板要求加价,这个团长只能中途又让大家把多出来的费用摊了。水果团购事件后的第二天,刘悦来在团长群里呼吁规范团购流程,包括运输、供应商等各个环节,有两个志愿者帮忙制定了团规,完善团长负责制。


“小树苗”在夜晚坚守岗位配送物资

© 刘悦来


团长群制定的团规中,最重要的一条原则是:优先满足小区里老弱病的团购运输。


对很多老人而言,在微信群里参加团购,或是在软件上抢菜都很难。封控期间,叮咚买菜等软件开放抢购的时间一般在凌晨或者深夜,哪怕是年轻人都要特地定闹钟来比拼手速的,有的老年人可能连智能手机都没有。


4月7日,刘悦来便推动实施社区里的“小树苗计划”,即发动小区里的年轻人作为楼组长的联络员帮忙建立起楼道群,摸清楚每个住户的情况,帮助老年人和其他需要帮助的人。因为这个群体并非正式的志愿者,刘悦来就以“林绿家园”为由,将加入的年轻人命名为“小树苗”。发出小树苗计划的招募后,不到三天,150来个“小树苗”就完成了小区65栋楼的覆盖。目前仅剩下3栋楼,由于里面居住的几乎都是老年人,依然需要“攻艰克难”。


“小树苗”们在收集需求之后,可以帮助自己楼道的老年住户代拍。团购的量通常比较大,但老年人对食物等物资的消耗量不大,主要是必需品,诸如软面包、蔬菜、牛奶等。以面包团为例,团购面包200单,各个楼栋的“小树苗”会先去统计老人和孕妇等人群对面包的需求,累计有135单,剩下的65单再放到业主大群里,其余的人先拍先得。


“小树苗”为社区老人配送日用品

© 林绿家园志愿者


除去物资需求之外,老年人群体另一个常见需求是药物。4月17日晚上,有个楼组长在“小树苗”群里求助,问如何帮忙代配药。他们楼里有个患有尿失禁的独居老太太缺药,但她只有一种老年人的专用手机,没办法线上购药。当晚十一点多,刘悦来在朋友圈求助,得知可以在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配药。由于独居老太太所在的是“阳楼”,刘悦来担心别人怕风险,第二天一早便亲自到居委会申请了出门证驱车前往医院给老人配药。临近中午十二点,终于带着药返回了小区。


刘悦来说,根据原来做社区花园的经验,他深知年轻人的加入对于营造活动的重要性。“曾经在做另一个社区花园的项目,开会时专门有两位老人家就问道另外一批大学生志愿者怎么没有来?原来这些年轻人之前来过,但那次刚好有事情来不了,但老人家非常愿意和年轻人进行交流。” 按照刘悦来的观察,有了年轻人在场,老年人会觉得自己的阅历受到了尊重,而当老年人需要年轻人的帮助,年轻人也会觉得自己被需要,更能体现出自己的价值,也更有成就感。


余瑞珍给外来务工的年轻人送物资

© 余瑞珍


有时候,中老年人也会给年轻人带来能力所及的关怀。居民志愿者余瑞珍居住的小区,因为一直全员阴性,4月12日转为防范区后,每两天一户可以出入一人采购物资。4月17日这天早上,余瑞珍在志工群里听说有从安徽阜阳到上海来务工的年轻男孩,四个人一起住在不远的政通路上一栋“阳楼”的loft里,因为没有囤物资,团购又屡次失败,当时家里只剩下盐和一些米,肚子饿坏了。余瑞珍找了些家里的腌菜、酱油、方便面打算送过去。她出门经过了创智农园,又进去摘了些新鲜的蔬菜。从得知消息,到收集物资送过去,也就两个小时的时间,几个年轻人就不用为食物而苦恼了。


在4月12日可以出小区的第一天,余瑞珍第一时间就去了创智农园,她等不及要回去浇水。当天,抵达创智农园时,她发现12天没人管理后,农园里的葱都开花了。她把开花的葱苗剪掉,给它浇了点水,“它会继续长出来的”。


因为,“植物和春天,都不会骗人”。



微信编辑|俞冰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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