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女员工被侵害案当事人：难以重建的生活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 | 刘惊
编辑 | 杨海
如果细究阿里女员工被猥亵案的时间线，你会发现周青山的反应是极其迅速的：她在怀疑自己被上司王某文强奸后第一时间报了警，在微信上与其对峙，又去询问了当晚一起就餐的人发生了什么事；她也及时咨询了律师，在得知商务合作方张国的行为也属于猥亵之后，又立即补报了警；事情发生后，她没有选择隐忍，而是通过层层向上级领导反映为自己维权，尽管最终，她只剩下“去公司食堂发传单”这样一种不体面的选择。
这一切都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决心。在刚刚结束的张国强制猥亵案一审判决中，由庭审举证、质证，法院予以确认的20处证据，其中绝大多数都有她自己及时行动的痕迹，某种程度上，是她的权利和性别意识，以及为此付出的努力让这个案子的证据更有力，链条变得完整。
尽管如此，她还是像大多数性暴力受害者一样，经历了漫长的、痛苦的维权过程，这是现实世界残酷的一面：维权的过程也是不断失去的过程。在过去的十个多月里，她几乎失去了原本拥有的一切：工作、健康、家庭、名誉，还有自由发声的权利。正如她自己所言，“这些维权中付出的惨痛代价，恰恰也反映了当今社会女性性侵受害者维权的现状”。
庭审
有关庭审的细节，周青山知道的很少。
为了避免对她造成更多的伤害，两位代理律师没有跟她细讲过庭审现场发生了什么。她和公众一样，最先也是通过公开信息得知的判决结果：2022年6月22日，济南市槐荫区人民法院依法对被告人张国强制猥亵案一审公开宣判，以强制猥亵罪判处被告人张国有期徒刑一年六个月。
她没有亲自参与开庭。被告人张国和他的辩护人曾申请过让周青山出庭，她的律师替她交了病历本等材料，证明她的身体状况并不一定能支撑她参与庭审——自从去年受到侵害之后，她被确诊了心境障碍（双相情感障碍），每日靠药物碳酸锂来稳定心境，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她反复受到病症的折磨。
法院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在此前的在案件调查阶段，周青山已经经历过警方数十次的笔录问询，法院认为周青山的陈述和张国在侦察阶段的有罪供述及其他证据能够相互印证，因此驳回了这项申请。
《偶然与想象》剧照
开庭之前，她和自己的律师沟通过，两位律师都坚信这个案子犯罪事实确凿，证据充分，她心里也有一个预期，相信法院会做有罪判决。但最终的量刑结果让她感到困惑，一桩在餐厅包厢和大厅里进行的猥亵，事情发生的那个晚上，那么多人的眼睛都看到了，最终施害人只获得了一年半的有期徒刑。“这样低成本的犯罪，无异于告诉社会公众，女性的尊严和权益可以随意践踏。”
法院经审理查明，2021年7月27日晚，张国在参与宴请时与被害人周某初次相识，趁周某醉酒之机，在餐厅前台附近及包间内对周某实施猥亵行为。次日7时许，张国到周某所住酒店房间内又对周某实施猥亵行为。被告人张国违背妇女意志，趁被害人醉酒之机猥亵被害人，其行为构成强制猥亵罪。公诉机关指控张国犯强制猥亵罪的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指控罪名成立。
长期代理性暴力案件的律师钟夏露（与本案无关）告诉本刊，判定强制猥亵罪成立，主要看被告是否以暴力、胁迫、或其他方式实施了猥亵，还要验证受害人当时是否处于不敢反抗、不能反抗或不知反抗的状态。在这个案件的庭审中，张国的辩护人冯延强聚焦的主要是后两种情形：周青山在当时是否处于不知反抗或不能反抗的状态。
而要去证明受害人处于这种状态，当晚的饮酒量是关键信息。
《经常请吃饭的漂亮姐姐》剧照
张国一方一直试图弱化周青山醉酒信息的重要性。张国的辩护律师冯延强告诉本刊，他在法庭上反复主张，这个案件不应该分析或认定周某有没有醉酒，而应该通过相关的视频监控录像的动作来确定周某当时是否处于“不知反抗”的状态。他认为周青山意识清醒，既不处于不知反抗、也不处于不能反抗的状态，他做出判断的证据是酒店的监控录像，“她行走正常啊，还有双手环抱胳膊的动作，你怎么能说她意识不清醒呢”。
张国的妻子——某种程度来说也是此案的另外一个受害者——仍然站在自己丈夫这边，判决结束之后，她给前来采访的媒体群发了这样一段话：“即便是这样，步态有点飘，步态不稳，看样子是喝多了，已有醉意之类的能说明不知反抗吗？”
根据判决书中周青山自己的陈述，她对去年7月那个夜晚的记忆是模糊的，周青山当时所在的公司阿里巴巴与济南华联超市签约成功，她跟随领导和同事去往济南出差，在市中区中海环宇城渔家灯火餐厅宴请合作伙伴，她只记得自己喝了一杯半白酒，靠着什么东西休息时，有人摸了她的下体。
那个晚上，周青山两次出包间，一位华联超市的女员工证实，周青山第一次出去时候已有醉意。第二次则是被张国架出去的，第一次猥亵正是在这期间发生，张国自己也有供述，当天晚上，周青山想出包间呕吐，他扶了出去。呕吐的时候，他找服务员要了餐巾纸给她擦拭嘴及胸前的呕吐物，在回包间的路上和回到包间之后，他接连实施了猥亵行为。
判决书显示，两位餐厅工作人员和多位当晚共同就餐的人员提供了更多关于醉酒事实的细节证据。一位服务人员作证：这桌客人喝酒节奏很快，二十分钟内就喝完了两瓶白酒，之后的两瓶白酒喝了一个小时，而周青山至少喝了三杯白酒。宴请地点中海环宇城的监控录像也显示，周青山当晚处于醉酒状态，“行走时踉跄......进电梯后倚靠着电梯墙，闭着眼，身体轻微晃动.....”
是否主动？
第二次猥亵发生在次日清晨。早前警方发布的案情调查里提到，7月28日7时14分，周青山与张国联系，告知了房间号码，张国从家中携带一盒未开封的避孕套到达酒店，实施了强制猥亵行为。
因为这个细节，这个案子一度被舆论热议为“女方主动邀约之下的事后诬告”。但法院最终认定的事实与警方通报中有两处完全相反的内容。判决书里提到，“张某自案发当晚聚餐结束后至次日早上多次联系周某、询问周某住宿及主动设法进入周某房间”。张国家中的视频监控录像显示，28日早上，是张国主动询问了周青山酒店地址，在微信通话里说“你给我发个定位，行不行”，周青山回复完酒店地址，张国又确认了一遍，“208？208，对吧”。值得注意的是，2021年12月，公诉机关曾在法院审理期间，也是上述警方发布通报3个月后，曾申请过补充侦查，尚无法得知警方和法院对事实认定的出入是否与此次补充侦查有关。
周青山和张国关于28日早上时段的供述大体吻合。张国进入房间后对周青山实施了强制猥亵行为，判决书披露了一个关键的细节，也是被告张国自己的供述，周青山让张国不要碰自己，张国还问了周青山想不想发生性关系，周青山的回答是“不要这样”。
但这个备受网友关心的细节——到底是谁先联系了谁——在本案中并不是核心信息。钟夏露分析道，这个细节是一个去证明女方非自愿的重要证据，但涉及到量刑和判决，是需要一个完整的证据链条相互印证的，“就算（女方）主动给了酒店房间号，就证明我同意跟你发生性接触吗？”她强调，两者之间并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
检方和法院也持有同样的观点和逻辑，判决书里写道，“经查，张国与周某系案发当天相识，现无证据证实周某在聚餐期间示意张国陪同出包间，无论周某走出包间呕吐是否让她人陪同，均不能成为对周某实施强制猥亵的理由”。
周青山说，张国此前曾亲手写下两份几千字的“悔过书”，里面提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是酒后无德犯下的错。周青山的辩护律师告诉她，起初在法庭上，张国承认悔过书的内容，但张国的律师冯延强坚持为张国做无罪辩护。
张国后来当庭翻供，他辩称是周某对自己有主动亲密行为，对方未因醉酒而意识不清进而进入到不知反抗的状态，张国认为自己此前侦察阶段的有罪供述应作为非法证据排除——冯延强告诉本刊，庭审时张国声称警方对他讯问过程中，对他采取过辱骂、威胁、指供、不如实记录等非法取证手段。张国的妻子半年多来一直在公共平台上为夫“鸣冤”，她提到自己的丈夫半年来一直在看守所喊冤，“此判决我们坚决不认，我丈夫已当庭提起上诉”。
但判决书中经法院确认的证言和证据显示，张国不止一次承认过他的猥亵行为。他在案发的第二天与周青山的微信交流中承认了前一晚有过亲嘴、摸胸、摸腿的行为，张国的同事也在事后听他讲过：他亲过、摸过周青山。在张国自己的供述中，他则讲了更完整的猥亵过程。
钟夏露分析，除了大量的证人证言，张国本人的供述恰恰是这个案子中一个关键证据。因为性暴力事件大多发生在私密空间，在一些类似的案件中，“违背妇女意志”往往难以认定，需要复杂的、完整的证据链条。
张国的翻供也未能提供相应证据，法院最终认为这一项辩护不能成立。判决书同时提到，在侦察阶段，张国做过数次有罪供述，笔录中均有张国的签字、捺印，这些带有张国签字的悔过书、笔录、供述以及在案其他证据相互印证，形成完整的证据链条。
在采访中，冯延强仍然反复表示，他认为张国无罪，并支持张国上诉。钟夏露以多年的从业经验提供了另外一个视角，在她的观察中，强制猥亵和强奸这一类性暴力案件的被告人不认罪也是比较常见的情况，“有的人可能会因为侥幸心理，坚信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他的行为是犯罪的；有些人可能从内心里就不觉得这是猥亵，他也不觉自己违背了别人的意志，这是他自我认知的偏差”。
破碎的生活
过去的十个月里，除了一则律师代发的声明和一次书面采访，周青山几乎没有再发声。但这并非她本意。她说自己仍然有强烈的表达欲望，半夜失眠的时候，她会起来写了十多页的文档来自述遭遇，丈夫劝她不要白费功夫，她也对“发声”这件事没什么信心，“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发，我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看”，更多的时候，恐惧和谨慎压倒了一切，回复外界的每一个问题，她都会先咨询律师的意见。
她清晰感知到自己身份的变化。起先，她是一个受害者。那封长达几千字的文章最早发布在阿里内网，她指控了自己的上司王某文强奸未遂，而反映到事业群总裁之后，王某文的工作依然在正常进行。这篇文章被同事搬到公共平台，迅速引发了巨大的关注、愤怒和同情。那时候舆论站在她这边，在事情发酵之后，阿里内部员工曾自发组建6000人援助小组，这个名叫“勇敢牛牛互助小组”的组织希望给她提供心理和法律支持，阿里巴巴CEO张勇得知此事后深夜在阿里内网发文，直言自己“震惊，气愤，羞愧”。
但很快，她又变成了一个“被唾弃的人”，她也记得这种转变发生的节点。去年8月14日，济南警方发布了一版案情调查，推翻了她此前指控的“强迫出差”“灌酒”“怀疑被上司强奸”等内容。她认为那是一篇“漏洞百出的通报”，尝试过向警方索要说法，但没什么结果。密集的网暴自此涌来，她和老公承受不住，双双被逼到自杀。
在最初维权的日子里，现实回馈给她的几乎都是打击。去年9月6日，济南市槐荫区人民检察院发布通告，经依法审查，王某文实施的强制猥亵行为不构成犯罪，不批准批捕，警方随后也发布了情况通报，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四十四条规定，对王某文做出治安拘留15天的处罚决定。
事实上，不构成刑事犯罪并不意味着猥亵未曾发生，在王某文案中，猥亵始终是存在的，法院和警方通报中均承认了这一点，北京市千千律师事务所去年曾对此案进行分析：最长期限的行政处罚表明警方认定王某文实施了行政法规定的猥亵行为。钟夏露分析道，虽然王某文的行为符合犯罪的形式构成要件，但可能是情节显著轻微、危害不大等原因，没有被认定为是刑事犯罪。警方此后也没有做出详细解释。
周青山说，王某文在事发后曾请自己的下属胡某敏帮忙传话，希望用60万将这件事私了，后来被她拒绝。针对王某文的案子，律师曾帮他提起“复议”“申诉”，但关于此案的细节，她暂时不愿意多谈，“可能现在说什么大家也不会相信吧。”
除了背负网络上的骂名，她的真实生活也被摧毁了。公司在去年11月底寄来了纸质的“解除劳动合同通知”，解雇理由是她“散布‘遭到高管强奸、公司知情不被处理’等虚假信息”。这样的结果又加剧了外界对她的不信任，某种程度上，她也因此被塑造成一个“诬告者”的形象。她在求助过社会组织工会和妇联，得到的回复是，她得先证明自己的受害者身份。
一审结束了，受害者要面对的质疑与诘问仍然源源不断。不信任她的人依旧不信任她，甚至有网友化用METOO运动中曾用来声援被性侵者的口号，在微博上表达对张国的支持，“今天是张国，明天就是你我”。
张国猥亵案一审结束只是一小步。暂时还很难看到她的生活被重建的希望。她还有王某文案要处理，与公司的纠纷要处理，原先在内网上公开道歉并引咎辞职的前阿里高管李永和也在去年起诉了她名誉侵权。这些都是她维权以来要持续面对的事情，代价之沉重，是她此前未曾完整预料过的：“被污名化、一个严肃的刑事案件被网友描述成男女偷情之事，受害者不但拿不到属于自己的公平正义，可能还会失去名誉、失去工作、失去家庭、自伤自残、患上严重精神疾病，终身不得解脱。”她说。
（周青山为化名）
排版：踢踢 同同/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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