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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入中年的丁克女性,后悔了吗?

陈清泓 三联生活周刊 2023-03-11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调查显示,我国女性终身无孩率快速上升,2015年为6.1%,2020年接近10%,与之对应的是,“丁克”这一概念在网上也变得越来越流行。

虽然丁克一族必然包含夫妇双方,但因为主流观念对母职和父职身份的不同期待,也因为男女生理差异,在谈到“丁克”时,人们总是更习惯把目光聚焦在“丁克”夫妇的女性一方。因此,我跟两位已步入中老年的丁克女性聊了聊,丁克对她们的人生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文|陈清泓

编辑|王海燕

1‍

过了9月,斐蕾就52岁了,在27年的漫长婚姻里,她做了很多想做的事,却从未期待过成为母亲。

斐蕾结婚的时候才25岁,是 “闪婚”,结婚时她跟丈夫才谈了三个月恋爱。那时斐蕾在大学做教师,教管理学,丈夫是高中历史老师,两人在共同好友的聚会上认识,很快就互生好感,开始恋爱了。

《花束般的恋爱》剧照

斐蕾的家庭,父母管教严格,她从小就被要求,考试至少考到95分,考不到是要结结实实挨一顿打的。大学毕业后,父母还常常一言不合就踹她。斐蕾的丈夫出身在气氛和谐的家庭,性格温和,阳光开朗。谈恋爱时,斐蕾第一次感到,自己被当作成年人,被人尊重。

因为对丈夫很满意,斐蕾就职的大学又只给已婚教师分配宿舍,斐蕾就提议结婚,结果丈夫欣然同意。斐蕾回家跟父母商量,父母一开始没当回事,后来又骂她被骗了。斐蕾干脆从家里偷了户口本,直接去跟丈夫悄悄领了结婚证。

两人就这么搬进了斐蕾学校的宿舍,过上了婚姻生活。斐蕾的丈夫酷爱运动,上大学时还参加过全国大学生联排足球比赛,他踢前锋,婚后丈夫经常拉着斐蕾出去踢足球,还一起去爬山和骑行。刚结婚那几年,两人玩得高兴,谁也没提要孩子的事,心照不宣地采取避孕措施。

当时就有同宿舍楼的同事打听斐蕾的情况,问她结婚四年了,怎么还没孩子,一开始斐蕾搪塞说自己生病了,同事追问生了什么病,斐蕾就说:“我的子宫没了。”同事哑口无言。过了一段时间,同事又有新疑问,“你子宫没了,怎么还能来月经?”斐蕾说不知道,让同事自己去问医生。

《爱在记忆消失前》剧照

斐蕾后来意识到,自己其实天生叛逆,尤其脱离原生家庭后,更加敢想敢干,对人际压力毫不在意。29岁时,斐蕾决定从大学辞职。那时她参加过高教部的教师讲学比赛,是学校里唯一拿了奖的年轻教师,但斐蕾确实不喜欢自己教的“管理学基础”课程,觉得没有什么实践意义。

加上当时丈夫刚拿到买学校福利房的资格,两人拿出1万多元积蓄,又借了6万多块外债,买了一套100多平的房子,但两人当时的月工资加起来只有500多。斐蕾决定从大学辞职,挣钱还债。辞职后,斐蕾应聘了一家教育机构,先是负责接待,后来又做教师培训工作,常常七点起床,晚上十一二点才到家。因为忙碌,生孩子这事儿依然没有提上日程。

后来反思,斐蕾意识到,自己其实是抵触成为母亲的。当时她和丈夫在家,有时丈夫会接到学生家长的电话,有的是哭诉,焦虑孩子的成绩,甚至冲斐蕾的丈夫吼叫,吓得斐蕾发抖。丈夫习以为常,经常悄悄把电话拿开,安慰斐蕾说,等家长发泄完就好了。这样的场景让斐蕾恐惧,她不想自己变成那样的家长。

《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剧照

不过33岁的时候,斐蕾倒是考虑过生孩子的问题。那时她已经赚了一些钱,但觉得太累,决定转行,去北京做瑜伽培训。正式开始新的工作之前,斐蕾试探地问丈夫,说自己也30多了,“这次出差要去四个多月,以后会经常这样,你考不考虑要个孩子?”斐蕾的丈夫马上回答,不打算要孩子,太麻烦了。斐蕾心里想:“嘿,正中我下怀。”两人一拍即合,正式约定,以后不要孩子了。那一天,斐蕾觉得自己放下了一个包袱。

那时斐蕾和丈夫都不了解“丁克”这个概念,是后来上网才知道,有这么一个词专门形容他们这类人。“丁克”实际是“DINK”的音译,来自英文“Double Income No Kids”的首字母缩略,意思是“双收入,无子女”。斐蕾记得,当时丈夫的一个已婚好朋友也是丁克,但后来四十多岁时生了孩子,斐蕾问丈夫,“他不是丁克吗,怎么还生孩子?”丈夫说:“管人家呢,咱俩是‘铁丁’。”斐蕾又学到一个新词。

《摩登家庭》剧照

在丁克问题上,斐蕾与丈夫约定,谁的父母催生,就由谁解决。其中斐蕾的父母因为对她的婚事不满意,不爱谈及她的婚后生活,没催过。至于斐蕾的公公婆婆,一开始忙着带其他儿女的孙子孙女,没顾上催,后来又提过让斐蕾夫妻俩去领养一个孩子,但斐蕾的丈夫态度强硬,老两口也不提了。

斐蕾四十多岁时,她父亲做了一次心脏搭桥手术,做完手术后问斐蕾,“你也没孩子,等你老了谁照顾你?”那个曾经因为她辞职掀桌子的父亲,躺在病床上平静地嘱咐她,“你一定记得,死之前都要把钱牢牢握在自己手里呀。”

养老的确是很多人谈及丁克时会谈到的话题,但年龄渐长,斐蕾反而更加乐观了。50多岁时,她生了一场大病,一个人去住院治疗,需要帮助时,她会大方地向人求助,也有人乐意施以援手。在这种善意的反馈中,斐蕾的理解是,“养老”是指人老了后需要被照顾,但这个“照顾者”不必是自己的血亲后代。她有信心能雇佣到一个“照顾者”,实在不行,还能去养老院。

但更重要的是,斐蕾觉得她并不惧怕老去和死亡, “如果我只能活到今天,明天就要死了,我可以毫无遗憾,因为我想做的事情都做了,并且有些做得还不错。”如今,斐蕾又开始了自己新一轮创业,对她来说,新的事业,比成为一个母亲更有吸引力。

2

在漫长婚姻中,同样不期待成为母亲的还有47岁的罗以。罗以是北京人,做过记者、编辑,现在是某企业内容团队总监,同时经营着自己的自媒体。

和斐蕾不同,罗以并没有一开始就旗帜鲜明想做丁克的。2009年,罗以通过交友网站与大8岁的丈夫结识,情投意合,第二年两人就结婚了。

刚结婚时,罗以对要不要孩子的想法还不明确,只是看着身边的朋友们为了孩子变得手忙脚乱,有些发怵。那时罗以就丈夫说,“可能不太想要孩子”,不过丈夫听完,并没怎么在意,实际上连罗以自己也觉得,自己只是嘴上说说,毕竟她从小就是大家眼里的乖孩子,随分从时,没有想过要挑战主流价值观。

《淑女的品格》剧照

婚后第三年,33岁的罗以怀孕了,但在孕期的第四个月遭遇了意外流产。罗以失去了从未谋面的孩子,有一点伤心,但她同时觉察到,自己松了一口气。这种感觉如此之明显,甚至让她对自我产生了怀疑,她会想,“影视剧里的女人,不都会为流产伤心欲绝吗?我是不是太没有爱了?”

罗以没有把这种复杂的感受告诉丈夫,而是开始认真思考,自己是否真的喜欢孩子,以及能否当一个合格的妈妈。她得到的结论是,自己实在没有能量去负担养育另一个生命的沉重责任。罗以说,她喜欢安静,一想到孩子出生后,家里会变得一片混乱,就觉得无法忍受。

而从现实来考虑,罗以觉得,养一个孩子就像“开盲盒”,大量的投入,还不能得到期待的结果,而过多的期待,又会成为孩子的压力,那还不如不生。更现实的层面则是,罗以的公公婆婆和父母,年纪都大了,不能帮忙带孩子,这意味着罗以和丈夫,必须有一个人要放弃热爱的事业,这样的人生在罗以看来,没有太大意义。况且,罗以也不期待有一个孩子养老。

经过不断权衡和慎重的思考,罗以确认了,自己根本不想要一个孩子。想清楚的时候,罗以33岁,她找丈夫进行了一番沟通,结果丈夫表示,“你不想要孩子,那就不要了吧。”罗以说,她到现在也不确定,丈夫是否真的不想要孩子,他当时只是表示了对妻子的极大尊重。

《三十而已》剧照

确定丁克后,罗以倒是没有遇到父母催生的问题。因为曾经的经历,双方父母都猜测,是不是意外流产后,导致罗以不孕,就都刻意不在罗以和丈夫面前提“要孩子”这件事。罗以也就顺水推舟,跟老人达成了默契。而且罗以和丈夫都不是独生子女,其他兄弟姐妹也都有孩子,在罗以看来,这实际也减轻了所有人的心理负担。

对罗以来说,丁克对她日常交友的影响反而是更大的。比如以前,罗以会去参加已育朋友们的聚会,但妈妈们对罗以都抱有一种怜悯的“误解”。罗以不喜欢这种“怜悯”,又不想极力证明自己过得很幸福,造成不尊重“母亲”身份的印象,就只能在这个话题上保持沉默。久而久之,她也不爱参加她们的聚会了。甚至原本关系很好的发小,也在有了孩子后,和罗以渐行渐远。

《坡道上的家》剧照

罗以说,她后来渐渐感到,对女性来说,做母亲的和不做母亲的,似乎完全是两类人,看待世界的眼光不同,苦乐也互不相通。她甚至觉得,“悲观地说,永远无法互相理解”。

如今,罗以长久交往的女性朋友,是两个同样选择丁克的前同事。三个人一年聚两三次,持续了近十年。在几位丁克女性的聚会上,讨论的热点话题是“养老”。她们曾经设想过,合伙开一家养老院,专收丁克和终身无孩的老人,养老院的职工也是丁克群体,以防老人们被虐待。

另外,因为没有孩子,不用照看孙子孙女,退休后的罗以和朋友们将拥有大把时间。罗以说,这对她来说,就是像是有了第二次生命。剩余的几十年人生怎么度过,大家也开始早早计划,比如一个丁克女友爱好四处旅行,怕自己老了之后体力不支,正在计划培养一个更方便的爱好,而罗以喜欢看书,她在认真做一名读书博主。

当然,年近五十,罗以也开始认真考虑独自老去甚至死亡的事。去年,罗以的公公病危,被送进了ICU,紧接着,罗以也生了一场大病,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病好后,丈夫提醒不爱运动的罗以锻炼身体,罗以打趣说,“你喜欢锻炼就多锻炼,争取比我活的时间长。我要走在你前面,不想自己一个人被留到最后。”

如今,罗以有时的确会担心老去的生活,但没有太焦虑。在她看来,无论有没有孩子,面对死亡都是孤独的,如果到了那一天,就坦然地迎接它。

《小欢喜》剧照

她还强调,如今网络上爆火的丁克家庭好像总是很富裕,但她和丈夫却是标准的普通工薪家庭,存款有限,因为摇不到号至今也没有车,早上上班时,丈夫还会骑电动车载她去地铁站,下班再去接她,常年如此。但她的确很享受和丈夫的二人生活,家里不大,但有很多书,两人都喜欢安静,想说话就聊几句,不说话时,就各忙各的,互不打扰。

3

孤独地丁克了几十年,令斐蕾感到疑惑的是,似乎一夜之间,网友们都要丁克了。不过,看着大家精细地计算婚姻、钱、退休和养老,斐蕾明显能感到,大家实际对丁克是缺乏安全感的,并不相信自己真的能做到丁克。

对此,斐蕾的经验是:“想要做什么就去做,只要稍微勇敢一点,胆子大一点,女性就可以自己趟出一条路来,一旦有过一次成功的经验,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慢慢的自己就可以做主了,不仅是对生育,而是对整个人生做主,只有这样才能称之为独立。”

罗以同样不明白,为什么丁克变成了热门话题?在她看来,有的人对丁克了解得不深,只是被新的潮流裹挟,才发表丁克宣言的。她认为,丁克应该是一个重大而认真的选择,要用漫长的人生去实践,最后成为一种很平淡的生活。

(文中均为化名)







 排版:周蕾/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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