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探索编辑部》是一部关于看似无厘头的电影,也是一部浪漫的电影。故事情节很简单,但是细究起来又很复杂,它所探讨的命题是我们每个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答案的难题。
电影的男主角老唐是一家科幻杂志主编,几十年如一日地痴迷于地外文明。某天他接收到了疑似来自宇宙的神秘信号,便踏上了寻找外星人的道路。诚如电影的英文名Journey to the West,几个探寻热爱与自由的人就像《西游记》里的组合,由此踏上未知旅程。除了优秀的电影叙事外,影片的配乐也十分出彩。在古典乐严谨而规律的音符排列之下,推进一群“荒诞”人的“荒谬”事,妙不可言,也暗含了视觉文本所未及的隐藏信息。
影片的开充斥着黑色幽默,被封闭在宇航服中透不过气的老唐被吊车吊走,荒诞的一幕下响起了贝多芬庄重欢庆的《第九交响曲》(“欢乐颂”)。过路人围观起哄,举起手机拍照,仿佛一场盛大的热闹,而对于宇航服里老唐而言却是一场煎熬。宇航服是他几十年珍视的宝贝,也是他梦想的具象化,那一刻难以呼吸的状态,仿佛就是他多年来苦苦追溯宇宙真谛而不得的命运历程的真实写照,骤然响起的《欢乐颂》,是看客们的狂欢。创作《第九交响曲》时的贝多芬已到人生的晚年,面临着一段黑暗的时光,面对缺陷与顽疾仍对未来抱有无限希望,始终充满对万物苍生的悲悯,对自由、平等、对宇宙的博爱召唤。在贝多芬的音乐中,即便经历阴暗和绝望、痛苦和沉思、冲突和斗争,最后的和声仍终走向光明。“痛苦能够毁灭人,受苦的人也能把痛苦毁灭。创造就需苦难,苦难是上帝的礼物。”(贝多芬)正因贝多芬不屈不挠的坚强意志仍有一息尚存,追寻理想的微光才不会熄灭。老唐的手机铃声也是近乎跑调的《欢乐颂》主题旋律,他始终相信“找到了外星人就能实现人类大和谐”,如此堂吉诃德式的理想主义者,为了自己心中的理想,奋不顾身,哪怕旁人看起来很荒谬,却依旧义无反顾。当《欢乐颂》再次响起,是贝多芬的颂歌,更是老唐的颂歌。
一段快速闪回的电影画面中出现了人类工业革命后科技进展产生的各种科技成就,紧接着是将科技用于战争的画面,战争的原子弹爆炸沉寂后,肖二旋律在这庞大的画面徐徐响起,旋律华丽中带着淡淡忧郁,宛如世纪的终结,曲终人散,破败荒凉,浪漫却又悲壮,连接着渺小人类与宏大世界。姜文的《邪不压正》开场,库贝里克的《大开眼戒》都选用了这首圆舞曲,它来自20世纪前苏联著名的音乐家肖斯塔科维奇。该曲创作于1938年,正值二战爆发前夕,特定的时代背景铸造了他充满冲突张力的音乐风格。有人这样形容那个革命时代:“那是一个压抑又疯狂、保守又浪漫的时代,年轻人为共同的理想而聚首,他们白天乔装打扮揣着手枪去执行任务,夜晚唱歌跳舞、尽情狂欢。”每个年代,都需要一点点浪漫的信念支撑,而这种浪漫体现在渺小的个体的细腻的生活中。男主老唐是一个八十年代追寻浩瀚星空的梦想的浪漫主义情怀者,而时代变幻莫测,三十年后全民仰望星空,探索宇宙奥秘的时代早已结束,他似乎成为了被时代“抛弃”的孔乙己,却依旧相信内心的偏执,带着“老古董”无线电设备,一路跋山涉水,这种固执乍看有些荒诞可笑,亦真亦幻,又在荒诞中透出了浪漫。“我们之所以现在朝九晚五地上班,是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去探索宇宙。”视角从庞大的宇宙切回到渺小的人类,又从渺小的个体里去发现宏大又崇高的宇宙。在《宇宙探索编辑部》里,浪漫主义音乐是悲壮的,仿佛一首偏执者自己的圆舞曲,多反差,多荒诞,就有多浪漫。
《友谊地久天长》是一首脍炙人口的苏格兰民谣,如今在大部分英语系国家中, 每到除夕夜, 跨年钟声响起之时, 人们都会举杯欢唱这首歌, 其蕴含的意义不仅有忘却过去的悲伤之意, 更有鼓励人们展望未来, 积极把握当下和未来的涵义。
影片中每一次镜头切换到编辑部时,背景音乐里都会交织着隔壁音乐培训班的嘈杂的管乐练琴声,零碎旋律正是《友谊地久天长》乐句的片段。而当大家决定启程时,背景的嘈杂间断的零散乐句声已变成了一首完整的管乐曲。故事的开始便是过往的结束,他们一行人来自四面八方,看似不太靠谱,各自有各自的“心病”(失女、失父、失爱)却有着内心执念纯洁的部分。四川深山的探寻之旅,从北京西开往成都的T8次特快列车开始,其实就是几人探寻宇宙和人类存在意义的一趟生命之旅,看似闹剧,亦真亦幻。《友谊地久天长》为老唐一行人的映照,他们共同踏上对宇宙生命探索的旅途,告别过去的心魔,既是每个人自我心灵的疗愈,更是每个人对彼此的救赎。
巴赫《d小调协奏曲》(BWV974):
宇宙的终极浪漫
“这不是普通的雪花电,而是宇宙诞生时的余晖。”老唐满怀深情地在镜头前介绍电视屏幕的雪花点如是说,随即响起巴赫的《d小调协奏曲》(BWV974),竟然不觉得是矫情和可笑,只觉得浪漫和可爱。该曲出自巴赫为独奏古钢琴而作的16首协奏曲之一,旋律既凝重深沉,又显轻盈快乐,充满矛盾与融合,理性与感性,这种复杂的融合使他的音乐常带有一种让人难以摸透的深度,曾在《三体》中被提到,是杨冬最喜欢听的音乐,也常被用于各种影视作品。巴赫没有肖邦的浪漫,贝多芬的激昂,他的音乐有着宇宙中自然规律般的冷静和理智,亘古隽永,他的音乐包含全宇宙的哲学秩序与浪漫唯美。不仅如此,巴赫时期的音乐等都是以432Hz来进行创作的(如今的全球通用标准音高为440Hz),440Hz的音乐比较容易让人产生情绪,让人激昂、欢乐,或是忧郁、悲伤,而432Hz在数学上与宇宙的模式最吻合,是一个柔和、温暖、舒服的频率,如身体的频率、水的频率、宇宙的频率、自然的频率,所以432Hz跟宇宙万物自然界的振动是相应的。或许这也是为何这段旋律在影片中如此令人着迷,它的赫兹是符合宇宙运行的规律的,从看似荒诞的日常里捕捉人性的真和爱。
这是肖邦的钢琴曲中最为人熟知的名曲之一,也被称为《离别曲》。肖邦19岁时,爱上一位华沙音乐学院的女同学,肖邦因生性羞怯,始终不敢向她表达心意。当他决定离开家乡时,谱下了这首缠绵幽怨的钢琴曲,告别了故乡和心上人。影片的后半部分,旅程伴随着的神似顾城的铁锅少年孙一通的诗作蓦然停止,青山白雪,斑斓宇宙,孤独的人类,群飞的麻雀…好似在与散去的热情的同行者挥手作别。告别了这趟旅程的老唐大彻大悟般重新回到人潮人海中,重新开始了生活。在外甥的婚礼上说了这样一段话:“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和我的一位朋友在山洞里面,被一群麻雀带着,飞到了外太空。后来周围一片黑暗,什么光都没有。朋友对我说,这儿就是宇宙的尽头,他要继续往前走,而我就只能到这,我只好转身。可当我转过身之后,我看到的是整个宇宙的轮廓。其实我们人类一直,没有弄明白宇宙是为什么而存在,我们人类又是为什么而存在,可是就在那一刻,那个轮廓让我觉得我好像找到了答案,不在外太空,不在宇宙深处,而在,我们每一个人身里。”与婚礼气氛格格不入的一段话,也是整部影片既荒诞迷人又现实的部分,很多困惑谜题就在谜面上,存在就是存在者的意义。告别了孙一通的老唐得到了答案,告别了困惑的自己,重新走向了生活。这不禁让人想起了斯坦尼斯拉夫莱姆在《索拉里斯星》里曾说的,“我们真的想征服宇宙吗?我们真的想认知宇宙吗?不,我们不过想把地球的边缘推到宇宙的尽头”,我们不过是想透过宇宙这面镜子照见我们自己,寻找自己,认识自己。
法国作曲家古诺(Charles Gounod)的《圣母颂》作于1855年,他以巴赫《十二平均律曲集》中的《C大调第一号前奏曲》(BWV846)作为伴奏加入如泣如诉的主旋律,并配上了经文歌词,充满了宗教美感,被后人公认为音乐家跨越时间差距合作的经典之作。虽篇幅短小,却有一种如大自然般的天成的结构之美,毫无造作的无为之美,带人类回归宇宙原始的秩序,平稳而宁静。伴着《圣母颂》的旋律响起,镜头推过浓雾的农田和远山,麻雀爬满石狮,毛驴趟过溪流,头戴铁锅的少年孙一通用着西南官话念着诗句,似潮湿的雾气萦绕在心头,一帧帧湿漉漉的画面闪过,造成一种“蒙太奇”的流动感,导演一边用光怪陆离的情节让观众精神错乱,一边用古典乐治疗大家的精神错乱。大山里破漏的房屋和泥泞的山间土壤,束缚不住他的灵感和诗意,这位神似顾城的少年拥有着光怪陆离的鬼马想象,而村民们并不在意他的才华横溢,任由他的诗歌和声音随着广播的音频波段,在天空中飘走,随着宇宙的一呼一吸,到更远的地方去。音乐和诗都能让人们在黑暗的空无一物的时空当中,找到一种远离人世的嘈杂慌乱的单纯的宁静。这种宁静之要旨不在于美感与情感的宣泄,而是回归于一种绝对的朴实。巴赫的音乐平衡了人的智慧与情绪,哲学与宗教,在富有逻辑的音符背后是一颗真挚朴实的心,而在孙一通光怪陆离的诗句背后,亦是如此。
《乘着歌声的翅膀》原为海涅的诗,后由德国作曲家门德尔松谱曲而广为流传,描绘了一幅温馨而富有浪漫主义色彩的图景。让人想起旅途偶遇拍婚纱照的夫妻,有人寻找宇宙的真理,有人寻找爱,最终他们相遇了,人类永恒庞杂的两个议题在此碰撞交织。影片接近尾声,画面是一场落日下的演讲,镜头定格在精神病院的房顶,余晖爬满山坡。老唐写了一首诗给女儿,却失语哽咽,大段的留白时刻响起了门德尔松的《乘着歌声的翅膀》最终老唐没能念出这首诗,只有泪水在不止地流,生命中的痛苦终究是无言的。影片结尾镜头拉长,天空下的人们变得渺小,地球与银河系,最终汇聚成了云图,云图转变成了代表生命延续的双螺旋的DNA。一切尽在不言中,就像振翅前往宇宙探索的人类,像裹旋向上的鸟群,也像永远执着前行的那头驴。转身回望,我们似乎也看到了整个宇宙的轮廓,也明白了我们无法探索到的是如浩瀚无垠的宇宙般叵测的人心。就像《大佛普拉斯》中那句台词:“虽然现在是太空时代,人类早就可以坐太空飞船去月球,但永远无法探索别人内心的宇宙。”最后的答案究竟是什么,其实也不再那么重要,人的存在本身就是自成宇宙,这便是奇迹了。点击订阅⬇️⬇️⬇️
《爱乐》2023年第4期
「拉赫玛尼诺夫:六英尺半的愁容」
点击下方图片⬇️⬇️⬇️
获取《爱乐》数字刊全部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