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是女性的夸夸会,真的没有凝视吗?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几年前,网络上热闹地掀起过一阵“夸夸群”风潮,而今,这种风潮甚至转入线下,变成了一种“夸夸“主题的线下社交活动。
我参加过三次这样的活动,其中两次和大多数的夸夸会一样,仅限女性参加。我在这里高频邂逅了很多主流观念中显得“奇怪”的人,也收获了十二分的无条件热情夸赞,但奇怪,我做不到素颜前往夸夸会。
后来我意识到,当漂亮女孩、相机镜头、消费主义场所,这些要素全都聚集在一起的时候,他人和自我的凝视就已存在。我决定短期内不再去夸夸会了。
01 有男性参加的夸夸会
我第一次听说“夸夸会”这个活动,是去年冬天。我在朋友圈看到有人转发了一条活动预告,写着“现实交会三分钟,和真实的朋友们一起聊天喝酒,互相夸奖”。我当时正处于居家隔离刚结束的情绪低落中,急需社交,便马不停蹄地奔赴现场。
到了我才知道,所谓的夸夸会,此前一直是“女性夸夸会”,仅限女性参加。这次是因为酒吧店庆,破例也对男性开放,仅此一次。
夸夸会的规则非常简单:现场的人随机两两组合,互相夸奖,先夸外表,再互相讲述一件自己最近做过的勇敢事迹,讲完再夸夸对方。以老板娘的敲锣声为号,每三分钟,大家就要交换一次聊天对象,不断循环,不像夸夸,倒像某种老派的相亲联谊会现场。
当晚我收到的夸奖大致有这些:你的皮肤真好;你真漂亮;你长得有点像林黛玉;你讲话声音很好听;你眼睛的形状很美;你身材挺好的,加个微信吧。“加个微信”来自一位陌生男士,他这一说,我立刻理解了老板为什么日常将夸夸范围限定在女性之间。
从我的个人体验来看,大概率上,男女对“夸奖”的理解和实践,有着显著区别。女性的夸奖往往具体,比如“你的胳膊线条真好看,像豹子,像安吉丽娜·朱莉”;夸穿搭时,细节能精准到你的穿着是不是 “妈妈的大衣”,或者口红和裙角颜色搭配真有巧思。男士的夸奖则要笼统得多,不外乎 “你很漂亮”,“你身材挺好”,多听几遍,多少有些让人兴致索然。
我还遇到一个身材十分高大的男生夸夸对象,搭配完成后,他抢先开口,“我猜你肯定要说我个头高,是吧”。我摇摇头,“还真不是”。看他一脸错愕,我赶紧找补一句,“不过你确实挺高的。”他乐起来,说可不,我差不多有一米九。我心想,也许在场每个人都知道他有一米九了。
活动进行到后半程,大家放得开了些,开始用主办方提供的麦克风唱起歌来。我居然人生中第一次,站在一群陌生人面前唱歌,开着原唱,声音发颤,唱起了《明天会更好》。
唱到一半,我不好意思地道歉,说:“对不起,唱得太难听了,我从没有在人前唱过歌。”底下有个声音喊,“这是你最近做过的最勇敢的事情吗?”我也喊回去,不是,最勇敢的事情是我分手了。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有个陌生女孩走上前来,和我拥抱。那一刻我获得的体验,比当晚所有的“你很漂亮”加起来,还要震撼和美好。
02 那些“奇怪”的女人们
此后,我又去参加了第二次夸夸会,除了上次去的第一个场地,还有个场地在胡同里。每到周三晚,这里就挤满各种风格的女人,像一个五颜六色、环佩叮当的乌托邦。
现场的女性大多比较年轻,看起来大多是大学生或者新工作党。而这其中,精致美丽的女性不少,且精致美丽得各有特色,有剃板寸的,有相貌酷似日杂模特的,也有裙摆如奶油蛋糕般层层叠叠的“洛丽塔”……以至于我一开始有些怀疑,“大家看起来都不像是会缺少夸奖的人啊”。
后来我发现,比起单纯的夸奖,这里吸引女孩们的原因,更多的或许是“安全”。一个女孩纹着花臂,纹身延展到手背,她说自己在某985高校念书,平时上课露出满臂纹身,多少会吸引一些不太友好的目光,而参加夸夸会的时候,她不再害怕自己“显得奇怪”。因为无论头发颜色多么奇怪,口红多么另类(比如漆黑),鼻环唇钉多么密集,在夸夸会上都能收获五花八门的赞美。
想一想,在夸夸会上,我的确是前所未有地、高频度地邂逅了很多在生活中或许会显得“奇怪”的人。
有一个梳着彩色发辫的女生,是夸夸会的常客。她总是叠穿着一身长长短短的背心、短裙、长裤,衣服上印满了粉色的Kitty猫,涂蓝色、黑色的口红。她常常会完全忽视对话、语境和别人,专注地赤着脚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然后旁若无人地高声念出她的口头禅,“嗝儿屁啦!”像在某个平行宇宙和谁意念交流。
我试图和她聊过天,但每句话都驴唇不对马嘴。有次聊到一半,她没头没尾地叹口气,“世界太糟了,世界就是个屁”。我不知如何接话,只能上前用力地抱住她。她突然也不说话了,安静而有力地用胳膊回抱我一下。
我还遇到过一位年纪稍长的美丽女士,贝壳姐。说她年纪稍长,是因为在场大多数是95后乃至00后。当晚她一袭紧身黑裙,披棕色斑点的皮毛大衣,梳侧分马尾辫,高颧骨,红嘴唇,眼角有一点鱼尾纹,却艳光四射,宛如大明星。我上前搭话,实在没忍住问了她的年龄,对方答曰48岁。女孩们立刻“轰动”,因为她看上去最多也就三十五六岁。
毫不夸张地说,贝壳姐绝对是我在生活中见过的最美丽的48岁女人。夸夸会结束后,我们挽着胳膊去胡同里喝酒,还有好几个女孩同行。不知谁说了一句,贝壳姐应该和我们的妈妈差不多大。
我这才意识到,她与我的妈妈年龄相仿,也就是说,她应该是我的妈妈可能拥有的另一种平行人生:没有婚育,在大城市独自生活,夜晚走在胡同里,和一群刚认识的年轻女孩去酒吧玩。酒过三巡,女孩们叽叽喳喳地聊天,她哼起一句邓丽君的歌,嗓音婉转,直上云霄。大家突然安静两秒,然后尖叫,说她唱得像专业歌手一样好听。
那晚,我与贝壳姐约好了以后要一起去公园玩,但一个月过去了,我们还没有在线下见面。或许夸夸会就是如此,它提供的是一个场域,一种氛围,人们进入其中,所有的友善、缘分、热情,都只停留在这一个夜晚。
03 我为什么不再去夸夸会了
在去了好几次夸夸会之后,我突然对这个活动产生了一种短暂的倦怠。
一开始,我非常享受夸夸会的氛围,甚至有种聚光灯下女明星的错觉。但回到家里,蹬下高跟鞋,我又忍不住心生疑虑:为什么我做不到只穿着T恤牛仔裤和拖鞋,素颜前往呢?
回忆起来,每一次去夸夸会之前,我都会像迎接一场隆重的约会,洗澡,洗头发,化一个需要精致到夹翘睫毛的妆,穿上衣柜里平时上班几乎不会穿的“漂亮行头”。也就是说,本质上,我仍在努力修饰自己,甚至到了活动现场,觉察到摄影师在场时,我甚至会不自觉地进行表情管理。
当然我知道,无论是否打扮,大家都会以十二分的热情夸赞我,活动里也的确有不修边幅的女孩存在。我开始审视自己:有没有在陌生人和镜头面前表演自己?我不知道。但那种感觉挥之不去,就是没有了来自他人的、明面上的凝视时,我对自己的凝视却开始浮出水面了。
另外,有一个很小的细节:有时当夸夸会的固定流程结束,有人会在主办方的店里试衣服、买裙子,对了,这里是一家古着店。有一次,我闲逛时看上一件绣花棉布短背心,巴掌大小一块布料,价签翻过来,六百多块。对我来说,这件衣服的性价比很低,我迅速把它放回了衣架上。事后回想起,我总觉得如鲠在喉:当漂亮女孩、相机镜头、消费主义场所,这些要素全都聚集在一起的时候,凝视真的完全不存在吗?
说到底,女性夸夸会只是一个发生在小范围内的社交联谊活动。它的地点,是大城市的商业消费场所;宣传渠道,是社交网络和小圈子内的口口相传。由此筛选而来的女性,大部分都是年轻、时尚、有趣、开朗。它自带门槛,而不是一个真正的乌托邦。
我参加了三次夸夸会,每一次在活动结束、打车回家之后,我看着手机列表里新增的好友,总会陷入一种短暂的不真实感,尤其是当我在微信里搜索“夸夸会”,发现竟然出现了17个好友的时候。对了,其中在活动后还保持联系的人只有3个,有2个是为了采访。
每当别人提出要加好友时,我都会在微信的备注里填上“x月x日夸夸会”和对方当晚最显著的特征,比如“金色头发”“花臂女孩”“红色裙子”。但备注这些其实没什么意义,因为我们再也没有说过话。
不过话又说回来,一场联谊,片刻的理解或许就已足够。这就像我与夸夸会之间的关系,在我脆弱的时候,它曾给予我一个浪漫的夜晚,和一声振奋人心的欢呼。但当我再次参与其中,发现我在北京这座城市里,日复一日体验的庞大的孤独,并不能真正得到安慰。
有些人或许可以:比如我会在夸夸会的活动照里,常常看到一些熟悉的面孔,她们来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然后几乎“半永久”地驻守在了这里,每周一次,认识新的朋友。但我想,至少短时间内,我自己不会再去夸夸会了。
排版:琳琳/ 审核: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