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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伟丽卫冕金腰带:走出低谷,她何以创造历史?

怪兽老母 三联生活周刊 2023-08-22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在美国波士顿举行的UFC292比赛中,经过5回合激战,现任女子草量级冠军、中国名将张伟丽经一致判定战胜来自巴西的挑战者阿曼达·莱莫斯,以296次单场总打击数,创造了新的UFC(终极格斗冠军赛)女子历史纪录,成功卫冕金腰带,又一次彰显了自己在草量级的统治力。

去年,本刊曾采访过张伟丽及其团队,三年内,在经历了夺冠、低谷,再重新站上巅峰的艰难后,她的团队可以说已经成为了MMA世界最强的队伍之一。今日我们重发此文,祝贺张伟丽!



文 | 吴丽玮

当地时间2023年8月19日,美国波士顿,2023UFC292,张伟丽战胜莱莫斯,卫冕女子草量级金腰带。(图|视觉中国)



“补课”


“这三年太难了,一直都非常难。”在张伟丽重夺金腰带后,她的哥哥张伟峰觉得思绪很乱,看大家都在欢天喜地地庆祝,他躲进了前台高高的台子后面,但依然难以说出更多完整的句子。
三年前,张伟丽第一次拿到UFC金腰带。2019年8月底,UFC格斗之夜深圳站,仅仅在UFC打过三场比赛的新人张伟丽,击败了当时的金腰带获得者杰西卡·安德拉德,用42秒KO对手的方式,漂亮地成为新科UFC女子草量级世界冠军。
艰难从她的巅峰时刻就悄然而至了。
2020年3月,张伟丽在美国拉斯维加斯接受了波兰传奇名将乔安娜·耶德尔泽西克的挑战。那场比赛无论在赛前还是赛后,都颇为引人注目。
乔安娜是UFC女子草量级金腰带卫冕时间最长的运动员,在张伟丽心目中是偶像级别的存在,但乔安娜在比赛前对她却非常不屑一顾。赛前两人见面的记者会上,乔安娜攥着拳头,骂着脏话说要狠狠教训张伟丽,还发布了一张头戴防毒面具与张伟丽对阵的宣传海报。虽然知道这是乔安娜一贯采用的赛前心理战术,但张伟丽还是因为当时国内疫情的暴发而感到焦虑。“我是大年初二那天出发的,先飞泰国,在那办阿联酋的签证,再飞阿布扎比,在那办美国签证,接着再飞纽约,再从纽约飞拉斯维加斯,过程非常艰难。”张伟丽对本刊记者回忆,去比赛的路途上,每到一地,她都要赶紧去采购口罩和消毒液,想寄回国,“但哪里都断货了” 。
这种情绪一直笼罩着她。直到她卫冕成功,并且与乔安娜贡献出UFC历史上“精彩程度排名前三”的比赛后,她不顾鼻青脸肿的形象,几乎夺过主持人的话筒喊道:“我的祖国正遭受疫情,我能来到这里比赛非常不容易。现在疫情已经是全人类的事了。”她的发言在当时获得海内外一致的交口称赞。
2020年张伟丽对战乔安娜成功卫冕UFC世界冠军
“但那时候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特别迷茫。”张伟丽说道,以前拿到金腰带是她的目标,能跟心中的传奇人物乔安娜对战是她的目标,现在这些都实现了,“对比赛也没那么渴望了,自己的训练也没那么专注,不知道自己下一个目标在哪里。”她想起乔安娜跟她在赛后的对话,两人受伤严重,一同被推进医院,仅隔着一道帘子,乔安娜真诚地对她说:“好好加油,今后你会越来越难。”
最早感知到张伟丽状态不对的是主教练蔡学军。凯旋之后,他不同意张伟丽马上回邯郸老家看父母,也不想让她在家里过久停留,觉得外界的干扰过多,“夸你的人太多,只会浮躁”。甚至在黑虎的训练环境也不是他最满意的,“总是今天有这个朋友来,明天有那个朋友来,训练就会被打断”。

黑虎搏击俱乐部是张伟丽在国内训练的大本营。(图|于楚众 摄)
彷徨因为疫情的阻隔,直到一年后才有机会被纠偏。2021年4月,张伟丽迎来了下一个对手罗斯的挑战,比赛地点在美国的佛罗里达。那可能是张伟丽职业生涯最大的一次滑铁卢,在2015年真正成为职业选手后,她在这场之前总共打了比赛21场,胜利21场,而这一次失败又是在第一回合猝不及防地被踢倒在地。“因为疫情,连续飞了两天两夜才到,结果打了一分多钟就下来了,心里特别痛苦,很难受。”张伟丽说,跟罗斯的一番战失利,是因为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不够。
“我们一入场,看到所有的观众都站起来跺脚,冲我们大喊,《沧海一声笑》根本就听不见了。”蔡学军回忆当时的情景说道。在疫情肆虐的第二年,罗斯打着“为自由而战”的口号出战,在佛罗里达州争取到了压倒性的支持度。但无论原因是什么,赛场上的气氛是让张伟丽的团队措手不及的,“我感觉走路都是飘的,罩在那种氛围里,人有点发懵。”蔡学军分析张伟丽会在第一回合一不留神被打倒的原因,“她希望表现出一种放松的状态,让观众们看看,她不在乎你们说什么。结果就那么一瞬间,就被罗斯逮到机会了。”

俱乐部里的观众紧张地观看比赛(图|众 摄)
比赛输得窝火。
着急的张伟丽很快又争取到在去年11月与罗斯二番战的机会,这一次她成为挑战者。为了准备这次比赛,蔡学军联系了美国的一支团队对张伟丽进行训练,“我承认,一番战失利让我对自己不自信了,我觉得应该听听外面的意见”。
但这次合作一直别别扭扭。张伟丽的康复医师朴垠奎在比赛临近时才赶到美国与团队汇合。“第一次开会我就非常尴尬,感觉双方要吵架。”他偷偷问蔡学军,“对方不会是罗斯那边派过来的吧?”朴垠奎告诉本刊记者,美国团队表现得非常强势,“不能用跑步的方式练体能,饮食上也要全盘改变。如果听说伟丽今天已经跑过步,就说:‘那今天的训练就结束了,体力消耗已经太大了。’”这让蔡学军觉得匪夷所思,但看到对方在摔跤技术上确实有一套,并且不惜重金请来了知名的理疗师,他决定尊重对方团队的意见,“没有经验,都是摸着石头过河”。
但事实证明,全盘照搬别人是不可取的。缺少了一直以来所习惯的长跑拉体能的训练,再加上减重中的失误,张伟丽在场上第一次出现了体能下降的问题。“她回头了。”站在笼边的蔡学军心里咯噔一下,“你知道她在台上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吗?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她没有体能了。把手伸出去的时候头往回缩,说明她怕了,因为太累。”
接连两次失利的打击,是张伟丽平静的外表掩盖不住的。“人是有些着急了。好像不太像以往那么专注,训练的时候会停下来说,罗斯使用的技术是什么样的,心里过不去那坎。”跟拍的摄像师回忆道。比动作和语言更直接反应心情的,是张伟丽的身体。朴垠奎为张伟丽做了多年的康复治疗,两人刚认识的时候,张伟丽还没有正式开始职业生涯,朴垠奎因为去黑虎拳馆练拳,跟在前台值班的张伟丽聊了几句。“她说她膝盖受伤了,可能以后练不了了。我看了看,觉得不是大伤,很快就帮她治好了。”朴垠奎了解张伟丽身体上的细微变化,“她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我会从康复角度建议她训练时做一些改变,这需要她自己结合教练的训练进行调整,她每一次都理解得非常快,这对她的身体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保护。”但去年两次失利之后,朴垠奎发现张伟丽出现了情绪导致的身体疼痛,“身体一会儿疼,一会儿不疼,是由于神经紧张引起的肌肉紧张”。

UFC首位中国冠军张伟丽(于楚众  摄)

这种状况一直到团队奔赴泰国训练后才有了彻底的改善。张伟丽说,去泰国的一大变化是她每天晨间的冥想打坐,“做完之后感觉会很专注”。另一个原因是她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找到了解药,“正面思维非常重要,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把它当成一件好事。挫折也会让你成长,学会接受它”。
比这些更具体的变化,是蔡学军口中常常念叨的“杂音”的消失。没有社会朋友吃吃喝喝的社交,减少使用社交网络,每天的训练、按摩和生活半径都在邦涛海滩几公里范围内,天气好,半露天的拳馆非常通风,这里也汇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好手,他们还遇上了一个从美国来的客座教练,后来他成了张伟丽这次备战的柔术教练。“伟丽喜欢这种简单的生活。”跟随拍摄的纪录片摄像师说道,“有时候我们会去热闹的镇上逛夜市,她也会觉得人多,不喜欢。没事的时候就是去海边冲冲浪、荡秋千什么的。”
在泰国训练两个月后,张伟丽去到新加坡跟乔安娜打二番战,这一次,她更干脆利落地将老对手直接KO,由此她终于获得了挑战现任金腰带获得者卡拉的资格。比赛后她又返回了泰国继续训练,直至9月赴美,准备最后的决赛。“6月打完乔安娜之后是一个状态的调整期,我发现团队里有些人情绪不太好,爱发脾气,为了不影响伟丽,我就让这样的人回国了。不能有任何人来影响我们的训练状态。”蔡学军说。
在泰国的训练也成为蔡学军坚定自己训练模式的主场,“我后来想明白了,伟丽的这两次失败,是我们该补的课。”张伟丽2018年签约UFC,首份合同里会签约四场比赛,如果胜少负多,合同将不再续签。张伟丽是签约运动员里,非常罕见的在首份合同中就拿到金腰带的人。她从排名靠后的运动员开始进行挑战,胜利后会与对手互换排名,三场比赛过后,她已成为草量级排名前十的选手。一个很多人都没听说过的新手接下来要挑战乔安娜、卡拉等人,没有人愿意应战,于是UFC索性给她直接安排了冠军挑战赛,没想到张伟丽轻松就获胜了。
“跟罗斯一番战输在了技术和心理,二番战输在了团队。”蔡学军让张伟丽每天听着录好的观众嘘声训练,磨炼她的意志,同时也更坚决地要按照自己的训练计划走,“可能美国人训练比较轻松,但对于伟丽来说,跑步拉体能没什么不好的。”这一次他带着泰拳教练John、摔跤教练张帅和散打教练王鹤松一起组成教练团队,整体的思路和各技能之间的衔接由蔡学军来把控。这个以广告公司起家的半路出家人,树立了自己作为MMA世界顶级运动员的金牌教练的权威。



相识


蔡学军真正开始了解张伟丽时,以为她的职业生涯已经废了。
学艺术出身的蔡学军被他的外甥卢苇形容为“有浪漫气质的人,年轻时留着大长头发”。他原本跟武行关系不大,顶多算是个拳脚功夫的业余爱好者,只因一次偶然的机会被朋友带去了拳馆,看到那么多痴迷于MMA的人,可生意却难以为继,又误以为“只是每年10万元的投资”,便误打误撞进了这个圈子。
他投资的这家拳馆名叫“拳天下”,可以说是中国第一批职业MMA运动员的摇篮,UFC中国第一人张铁泉、至今仍活跃在UFC赛场上的李景亮,当时都在这家俱乐部训练。
那时正在大望路一家健身房当销售的张伟丽慕名而来。曾有媒体报道说,蔡学军看到张伟丽跟男选手打拳时毫不畏惧,认定她是个可造之才,这段师徒情好像一早就定下了。可实际上,张伟丽的出现并没有给蔡学军留下太深刻的印象。那时他正忙于为拳馆新拉来的投资人找场地、做规划,忙乎了几个月,最后以800万元的报价、三年的投资回报周期吓退了对方。“我之前每年投100多万进去,没做好规划,钱很快就烧光了。”他希望能以这种方式全面升级运动员的训练条件,但招致了主力运动员的反对,“我理解他们,如果这笔钱没了,他们的训练会更艰难。”最后,蔡学军决定净身出局,让新的投资人重整拳馆,那时的心情一定是有点心灰意冷的。“等忙完了这些事,我忽然有一天想起,张伟丽怎么好久没见了?”蔡学军打电话给张伟丽,问她怎么不去训练,电话那头有个更加窘迫的声音说:“蔡哥,我腰受伤了,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了。”
2013年,张伟丽开始练MMA不久,由蔡学军带着去河南许昌参加过一场比赛。张伟丽输了,蔡学军对她说:“你光是业余时间来训练可不行。想打出成绩,你得把工作辞了,全职训练。”电话里,蔡学军听张伟丽说,她已经把月薪两万元的健身卡销售工作辞掉了,但是腰伤了,觉得自己很倒霉。“我觉得我把这姑娘给害了。”蔡学军回忆当时,放下电话,赶紧去把张伟丽接到广告公司来,带着愧意让她住进了公司隔壁的一间宿舍,再找人帮她治伤,“我当时以为她治不好了,心想给她安排点别的工作算了。”
不久后,蔡学军从别人手中接管了“黑虎”的品牌,准备重整旗鼓,开一家新的拳馆。正好张伟丽做过前台和销售,蔡学军打算让她以后在黑虎继续干这个。“从店的装修到采买,全是伟丽和另一个女孩一起弄的。她特别细,最后实际的花销跟预算比,相差不超过100块。”
新店开张,张伟丽的腰伤竟然也痊愈了。她想在拳馆继续训练,自此蔡学军才慢慢发现了她与众不同的特质:能沉下心的专注。
“我见过很多运动员,有平时走路蹦蹦跳跳的,有爱在社交媒体上晒生活的,有喜欢跟人出去喝酒的。一个人在社会上面对的诱惑是很多的,尤其当你打出了一定的成绩,可能就会有老板想跟你认识,或者直接说要一起投资开拳馆,这样的人最终都是打不好职业的。”蔡学军说,直到张伟丽出现,他终于燃起了要全身心投入的一团火,“我觉得她能成”。

图|视觉中国

蔡学军坚信一个优秀运动员一定需要有人在旁边逼迫她。张伟丽训练时,他就坐在一旁仔细看,对张伟丽的一切要求都很严格。这次出国训练时,王鹤松听着蔡学军做完早饭后叨叨他们还不起床,觉得受不了,但张伟丽日复一日经受的是比这严格很多的管束。“我说话,她听。”蔡学军说,“比方说当天的训练结束了,我会让她左右腿各踢腿500次。别的运动员哪干啊,凭什么训练完还要踢腿?但我跟伟丽说,你踢腿的角度和力度都需要千锤百炼,这对你有好处。她真的会听。”
而在张伟丽看来,蔡哥的絮叨和苛刻都让她心服口服。蔡学军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没事的时候就反复看比赛视频,揣摩技术。“有时候拳击的、棒球的比赛都会看。我觉得人只要用心做一件事,甭管是不是这个专业出身,都一定能做好。人的潜力是无限的。”张伟丽第一次只身前往美国参加UFC的比赛时,采访她的记者听说,她没有专职的MMA教练,都非常惊讶,“但实际上蔡哥就是这个角色。”张伟丽说,每个专项有各自的教练,他们都是实战经验的,但如何将所有的技术统合成一个整体,还是蔡学军这个理论家最在行。“蔡哥有时会跟我说一些技术,我当时是听不懂的。结果过了几个月,训练水平提高了,我才明白蔡哥说的啥意思。”
黑虎的教练团队,最初都是围绕着张伟丽搭建的。第一个请来的是巴西教练佩德罗·约旦,目的是提高张伟丽的柔术,他在黑虎一直任教至今,接着蔡学军又觉得张伟丽站立打得不行,为她请来了泰国的泰拳教练,经过了一番浪淘沙,现在“老教练”Oud和“小教练”John是黑虎的泰拳主心骨。从2015年开始,张伟丽正式参加职业MMA比赛,一开始很难找到女子赛事,碰壁无数,直到当时国内很火的“昆仑决”出现,张伟丽一路过关斩将,很快就拿到了金腰带。

蔡学军说,张伟丽是他见过的唯一一个能成为世界冠军的人,因为她身上有难得的可以沉下心的专注

成绩出众的张伟丽很快被UFC在中国的运动员招募总监郑文祺看到。2016年,他向张伟丽发出邀请,希望她能去UFC打比赛。“当时肯定是特别高兴。”张伟丽告诉本刊记者,当她失意彷徨,看不到未来的时候,是UFC第一个女运动员隆达·罗西的表现激励了她,“能做UFC中国女子第一人,多棒啊!”但是蔡学军不同意。“这就好像是NBA想邀请篮球运动员去打比赛,但是你拒绝了。”他说道。
对于国内收入不高的普通MMA选手来说,UFC开具的合同很有吸引力。郑文祺向本刊介绍道,UFC首份四场比赛合同,每场比赛出场费1万美元,胜场会额外加1万美元奖金,一旦连胜,下一场的出场费和胜场奖金都会涨至1.2万美元,以此往上叠加。四场比赛后合同续签,出场费和胜场奖金都会成倍增长,有些优秀运动员会直接跳至每场“5万+5万”的基准。
蔡学军的理由是,张伟丽还没有准备好。“去了UFC之后,比赛的频率会大大降低。她当时应该多打比赛,好好积累经验。不然去了UFC打得不怎么样有什么意义?我们从一开始训练的时候就讲,目标就是UFC金腰带。”蔡学军跟不情愿的张伟丽聊了两个小时,达成了共识,继续训练和参加国内的比赛。
蔡学军有意识地让张伟丽与外界保持距离。
张伟丽一开始住在广告公司里,后来跟着蔡学军,以及他的外甥卢苇、表侄李凯一起搬去了在顺义租住的一幢别墅里,2018年,张伟峰也搬了进来,他们一起过上了群居生活。卢苇和李凯原本是蔡学军广告公司的左膀右臂,一开始他们都不同意蔡学军在拳馆投入这么大,没想到疫情来临,原本稳妥的广告生意一下子不好做了,拳馆的副业反倒成了主业。现在卢苇负责拳馆的视频和宣传,李凯负责专业队的训练和比赛事务,20来个年轻运动员每天上下午都在拳馆训练,一些有经验同时人品好的人会升职为兼职教练,通过给普通会员上课赚一些生活费。“在其他拳馆训练是需要交训练费和食宿费的,但在黑虎全都免费。而且还能带课,我每个月会有将近一万元的收入,生活足够了。”兼职教练的职业运动员王绍祥说道,他在12月将继续参加一场冠军奖金高达100万元的赛事,但除了冠军之外,大多数MMA运动员的生活还是很艰辛的。

张伟峰目不转睛地观看比赛(图|于楚众 摄)
在赴泰国之前,张伟丽就在小集体的别墅里和半开放的拳馆里嵌套着生活。别墅里是最亲密的伙伴之间相互的扶持,灶上永远不会冷,蔡学军每天早早起来给大家做早饭,午饭和晚饭是谁有空谁做。张伟丽夺冠后,留守在家的团队成员不去外面庆祝,一定要回家热热闹闹地自己做饭、喝酒才算尽兴。在拳馆里,张伟丽多数时候跟其他小队员一起参加集体课,普通会员来上课时,也常常能见到她在场上训练的身影。这是蔡学军所能接受的张伟丽暴露在外的最大边界,“休息的时候组织拳馆的人一起吃烧烤,或者爬山,就是伟丽的休闲”。
蔡学军承认,这些年见到过有天赋的运动员并不止张伟丽一个。“有个女运动员也很有拼劲,在场上比赛,胳膊都被掰成那样了,还不肯认输。”但这名运动员后来离开了拳馆,按照蔡学军的说法,是因为认识了社会上的大哥大姐,出了馊主意让她私下签比赛合同,“我们当时的规定是5000元以下出场费的比赛,拳馆免收20%的提成。这人可能是有人给她支招,想钻空子,在外面签比赛,但死活不让我看合同,我就把她赶走了。我不希望伟丽去认识这样会扰乱她心思的人” 。
张伟丽也确实是个淳朴的人。在跟卡拉的比赛开始前,场内的主裁判照例要到双方的休息室与选手进行交谈。张伟丽趁这个机会,向这位主裁判道了个歉。去年她跟罗斯的一番战,场内主裁判也是这个人。当罗斯将张伟丽踢倒后,主裁判叫停了比赛。张伟丽当时非常不满,认为自己依然可以打下去,情急之下她推了主裁判一把。这事她一直挂在心上,这一次终于可以把事情了结了。“他听我说完挺意外的,觉得这根本就没什么。但我不希望别人不快乐,我需要道这个歉。”



从“假小子”到“世界的伟丽”


让张伟丽自己说,她是心甘情愿度过一段单调清苦的职业生涯的。在遇到蔡学军之前,她像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就是很喜欢武术和打拳,但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干吗”。
到“拳天下”训练时,张伟丽已经在北京漂泊了一段时间。她12岁时,终于在跟家人软磨硬泡之下,进入了梦寐以求的武术学校上学,之后她又去了上海和南京的半业余散打队,一直待到十八九岁,不得不开始面对走向社会的问题。大哥张伟峰很早就来北京打工了,张伟丽来投奔他,第一份应聘的工作是幼儿园体育老师,之后又做过酒店前台和保镖,每份工作都做不长久。之后她找到了健身房的销售工作,觉得离场地内的拳台很近,心也就安定了一点。
她的这份销售工作做得意外的出色,她的口才也是那个时期锻炼出来的。“最难的是发传单的那一步,很怕被拒绝,或者人家当面把你的单子扔了。但总有一两个人会感兴趣,我因为特别喜欢运动,总能把人讲得热血沸腾。”格斗不但是她的一生挚爱,也激发出了她表达欲。今天的她站在国际赛场上,不但可以用中文感染人,说英语也毫不怯场。面对乔安娜在一番战前嚣张的言论,张伟丽攥着拳头冷冷地喊道“Shut up.”,引起了发布会现场众人的欢呼。后台有记者用英文采访她,是否听懂了乔安娜说什么,张伟丽露出一个无奈又滑稽的表情,“I don’t know what she talk what. She is just 哔哩吧啦,哔哩吧啦。I just want(her to)shut up.”回答得虽然搞笑,但并不影响理解,反而自成一派。

2022年11月11日,美国纽约,2022UFC281前瞻,称重仪式举行。(图|视觉中国)
张伟丽说,她小时候嘴很笨,“吵架都吵不过别人”。爸妈和哥哥都很为她发愁,觉得她人老实,很容易被人欺负。但她的身体却非常发达。“打羽毛球上了房,我就跳上去捡球。谁家钥匙锁屋里了,我就爬窗户进去取。”有邻居说张伟丽有多动症,“我妈说:‘她没有,她挺正常的。’从小我妈就很支持我。”小时候张伟丽不喜欢一般女孩的打扮,要剪短发,还想穿男生的足球衣,“我妈都会答应我”。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父母希望她在生日的时候可以留下美美的照片,“一共拍过两年。第一年给我化了妆,过程很痛苦。第二年,他们让我自己选,我说我要拍一套皇上的,拿扇子穿龙袍的”。
去上武校也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张伟丽一家生活在矿区,小时候总有老人会些传统武术,有事没事会教小朋友几招,张伟丽很快就爱上了。“我从小就挺知道要做什么的。”张伟丽说,放学回家之后,她从来不用家长催促,一定是先写完作业再出去玩。有一次参加学校的运动会,跑1000米,刚起跑时,她就被人绊倒了,后面的人稀里哗啦越过去,最终她愤懑地只获得了第三。“当时跑第一的那个女孩保持着我们学校的纪录。我为了超过她,每天都练习,第二年果然是我拿了第一。”
但一个从社会性的武校毕业的女孩,出路在哪里、有哪些职业是可以延续自己的理想的,在张伟丽之前,这是一条几乎没有女孩踏足过的路。也只有像她这般意志坚决,才会有与蔡学军的互相成就。
在卢苇和李凯刚认识张伟丽时,她部分地接受了社会主流价值的规劝,留起了长发。她在第一次获得金腰带后,曾在一部纪录片里说道,留长发免去了她总被人叫“假小子”的烦恼,“以前我去商场上厕所,后面跟上来的男生都不看路的,跟着我就进了女厕所”。张伟丽还曾参加过一档相亲的真人秀节目,为此要试穿裙子和高跟鞋,看她隆着背、腿伸不直的样子,卢苇和李凯都笑翻了,劝她还是穿运动装更舒适。“她其实很爱美,每次拍视频都要开美颜滤镜。”卢苇说。张伟丽在黑虎拳馆里人称“小胖”或“胖姐”,是她自己给自己起的绰号。“她总是嫌自己胖,照完镜子就说,完了,不能再吃了。”
第一次站上金字塔尖的赞誉,冲淡了她的容貌焦虑。小时候没有谈恋爱,是因为“像个男孩,谁会喜欢?”在成为体育明星后,她是无暇顾及儿女情长,“想谈的话很容易的,那追的人好多呢!”她在一部纪录片里半开玩笑地说道。
而从塔尖上跌落下来,曾经作为女性楷模的意义不足以支撑她继续走下去了。她剪掉了犹豫很多次都下不去手的长发。“练柔术的时候总会掉很多头发,剪短了真自由。”她顶着蓬松的头发跑步,大汗淋漓后,头发像一朵绽开的蒲公英,“头发长有长的美,短也有短的美。”她喜欢比赛前发型师给她盘出的一头小辫子,再配上蝙蝠衫式的运动夹克,飒爽英姿。
“如果你问我接下来我的目标是什么,我希望我能在传统武术中吸取营养,把那些精髓在MMA中发扬光大。”张伟丽认真地说道。金腰带永远会在得失之间游移,在意容貌和女性的社会评价也会是种束缚,只有更开阔的胸怀和视野才能让她获得源源不断的动力。
在跟卡拉比赛开始前,张伟丽站在酒店落地窗旁看脚下的时代广场。“太奇妙了,我的照片在大屏幕上滚动播放,旁边是十字路口来来往往的人。我竟然站在这里实现我的梦想来了,特别地骄傲。那一刻还有什么不能努力的,还有什么坚持不下来的?”张伟丽说,在那一刻,她已经酝酿好了重夺金腰带后的感言,“之前我觉得我是中国的伟丽。现在来到纽约拿到腰带,我觉得我是世界的伟丽了。”
(本文节选于《三联生活周刊》2022年51期)





版、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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