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体育馆坍塌：暴雪夜，三名逝去的初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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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6日19时20分，桦南县悦城健身体育馆发生部分坍塌，3人遇难。遇难者都是桦南县第三中学的初二学生，一个15岁，另外两人是14岁。事发前，他们相约在篮球馆打球。

记者｜陈银霞 印柏同编辑｜王珊

坍塌的房顶

出事的时候，7个男孩正在篮球馆打球。男生张子淇最早察觉了异常。他听到楼顶传来“嘣！嘣！嘣！”的声音，像“有重物在砸”，他有些害怕，冲着声音望去，看到屋顶上的钢管逐渐弯折，整个房顶都在颤动。他大喊，“房子要塌！”随后，屋顶的中间开始往下掉，速度快到他“嘴都没闭上”。

出事的篮球馆位于黑龙江佳木斯市悦城广场全民健身体育馆内，体育馆总共两层楼高，进门右侧一二楼分别是乒乓球馆和少儿体能训练馆；门左侧是一扇小门，通向出事的篮球馆。这是唯一的逃生出口，一个靠近门口的男生在房顶掉下来的瞬间跳了出去。其他人被相继掉下来的房顶挡住了去路。

事发后坍塌的体育馆（受访者供图）

慌忙下，张子淇看到右前方有一个墙角，三角区看起来比较安全。同学黄毅离他很近，他一把拽着对方往墙角跑，“不然恐怕他也死了”。张子淇说，剩下的四个男生有些懵，往门口的方向跑，他看到有人被不断掉落的东西砸到，有水泥、钢架、雪、板子，还有看不清的重物，“啊！疼！救我！”张子淇听到他们的呼喊声，吓得闭上了眼睛，“声音都还算大，我以为大家都能活着。”

等张子淇睁开眼，屋顶已经没了。黄毅在离他2米远的位置，他的腿被压住了。张子淇想去帮他搬开，但搬不动。另外四个男生，有一个在更衣室旁边，受了轻伤，正缓慢往外爬，其他三个人都被废墟遮掩了，张子淇没看到。之前跑出去的男生又回来了，他和张子淇，还有两个在隔壁打乒乓球的大哥，四个人合力把缓慢爬行的男生抬了出去。

事发后救援现场（受访者供图）

救援的人很快就到了，晚上7点50多分，黄毅被救了出来，他腿部骨折了。这之后，张子淇跑到旁边一家店铺取暖，他才发现自己的袜子变成了姜黄色，手掌也磨破了。大雪还在下着，户外气温在零下6度左右，他瑟瑟发抖，还是赶来的家长给他披上了棉衣。救援持续了5个小时。11月7日2时41分，黑龙江省桦南县政府新闻办通报，桦南县悦城健身体育馆部分坍塌事故现场于7日0时35分完成救援，三人遇难，“大家穿的衣服超级薄，去医院的时候其实人已经硬了。”

几个男孩的共同好友、同校同学李佳告诉记者，包括张子淇，7个男孩基本都是桦南县第三中学初二的学生。三个遇难者中，两人在五班，一人是十班的，都是玩得很好的朋友。他说下午3点26分，他还看到其中一个遇难的男生发了一条朋友圈，视频里，对方穿着厚厚的黑色棉衣，和朋友们一起走在被白雪覆盖的大街上，耳朵冻得通红，脑袋被雪花染白。他们一起喊着，笑着，最终的目的地正是球场。这个发视频的男孩叫韩佳骏。另外两个遇难者的名字是夏普声、郑权。接受采访的朋友们希望，三人的名字能被记住。

事发前遇难学生的朋友圈(受访者供图)

热爱篮球的男孩们

遇难的三个孩子里，最大的是夏普声，只有15岁，韩佳骏和郑权是14岁。他们是下午6点左右到这里的。这天是周一——佳木斯大雪，学校停课了。入冬之前，他们都是在露天广场打球，天气转冷后，才转入室内，位于悦城广场全民健身体育馆的这家篮球馆离他们几个人家都很近，有暖气，10元一小时，方便又便宜。事发时，篮球馆里只有他们。运动起来很热，有几个男生换上了短衣短裤。

他们都是因为篮球而结缘的。赵泽凯是夏普声的发小，两人小学也在同一个班。11月6日这天，几个同学也叫了他，但他感冒了就没有去。赵泽凯说，夏普声对篮球很痴迷，从小学三四年级就开始打球，小学时还参加了县城里一个篮球俱乐部。按照能力，俱乐部设置了小班、大班和体校班，夏普声刚进去时是小班，但每年提升，五年级时就升入了体校班。

事发篮球馆内部图(受访者供图)

赵泽凯告诉本刊，夏普声身高接近1.9米，天然具有优势，又非常认真努力。在俱乐部的日子，夏普声每天放学后都要去训练一个半小时，周六日除了训练外，他还会约赵泽凯一起额外训练半天。赵泽凯记得，有次为了训练一个叫“蝴蝶步”的动作，夏普声一边练动作，一边叫赵泽凯给他录制视频，然后一步步调整动作，足足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赵泽凯说，夏普声并没有因为篮球打得好而自负，“他说不打算走体育这条路，因为年龄大了体力跟不上，他想读书考大学，说篮球是一辈子的兴趣爱好。”同学李佳说夏普声学习很好，在年级500人里，排名前40。

韩佳骏比夏普声矮个七八公分，从个头上来说，他不太有优势。可他打球很有拼劲。赵泽凯说，韩佳骏每次都会去抢篮板球，这是别人投篮不中时掉下来的球，“一般高个子有优势，但他从不畏惧。”韩佳骏的姨妈告诉本刊，韩佳骏是真的爱篮球，每次家人一起聊天，他张口闭口都是篮球，从不聊别的。为了体能好，他每天锻炼，吃很多食物。他曾经跟姨妈说，他想要进专业的篮球队，把篮球作为未来的职业。

打篮球的男孩子们（受访者供图）

郑权1.8米的个头，微胖，打前锋位置。他跟韩佳骏、夏普声的经历有些不一样，他是班里体育委员，原先是踢足球的，担当守门员，小升初时他的很多朋友打篮球，他也参与了进去。因为开始得晚，他很努力。赵泽凯常能看到他约其他朋友一起在周末练习。

在赵泽凯眼里，三个人性格其实很像，都属于幽默搞怪、大大咧咧的类型。夏普声在网上看到一些搞怪视频，比如土味英语视频，会边走边演，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李佳说，韩佳骏也是那种能开得起玩笑的，说什么都是大大方方的，不生气。在姨妈心中，韩佳骏是一个完美的小孩，懂礼貌又仁义，特爱篮球，长得也帅，成绩也不错，“孩子太完美，真的太完美了”。同学眼里的郑权则皮皮的，“很欠”，喜欢弹大家脑瓜崩逗着玩。

隐患

据新华社官方通报，健身体育馆坍塌部分为单层建筑，坍塌面积675平方米，屋顶结构形式为H型变截面钢梁结构。坍塌的篮球馆同体育馆其他部分一样于2017年7月开始建设，2018年7月竣工。一位当地居民告诉本刊，篮球馆是2020年开业的。11月6日晚，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桦南县委宣传部一工作人员说，房顶坍塌与降雪有关。

桦南县气象局的一名工作人员告诉本刊，桦南县是从11月6日号1点开始降雪，截至到当天晚上8点之间，桦南县降雪量为42.5毫米，是当地罕见的大雪。中央气象厅首席预报员张峰曾向媒体表示，对于东北地区来说，1毫米的降雪量对应0.9-1.2厘米的积雪厚度。对应到桦南县的此次降雪，积雪厚度约在38.2-51厘米之间。

事发后坍塌的体育馆（受访者供图）

刘宇毕业于同济大学土木工程专业，在建筑行业担任结构设计师17年，他告诉本刊，一般来说，所有建筑在设计前期，都会考虑房顶积雪对屋顶的压力，也就是雪荷载。这和抗震系数一样，是设计建筑必须要考虑的安全数值，根据各地气候、地理等因素来确定，“民用和一般工业建筑，一般按照当地50年一遇最大降雪值的雪压标准确定雪荷载。实际设计过程中，其实要在雪载荷基础上，放大1.5倍的活荷载系数，留出一定冗余。”

中国工程建设标准化协会在2012年最新发布的《建筑结构荷载规范》显示，佳木斯市区域建筑雪荷载规定为0.85KN/m²，也就是一个建筑每平方米要承载85公斤重量，按照东北积雪平均密度折算，积雪厚度要达到0.57米（570毫米），才算是达到规范规定的50年一遇雪压厚度。刘宇说，出事故的篮球馆并没有达到佳木斯地区最大雪载荷。

事发后救援现场（受访者供图）

刘宇仔细研究了篮球馆的构造，他注意到，篮球馆房梁是钢结构，柱子为混凝土。他告诉本刊，这种钢筋混凝土的混合结构，2000年以后，随着国内对大跨度空间的场所，如体育馆、厂房、火车站候车厅等的需求增多开始普遍在建筑行业采用，“钢架结构的屋面，具有施工速度快、造价便宜的特点。屋面跨度越大，越便宜。”

刘宇说，整栋房子没有塌，只有屋顶塌了，大概率是主钢梁与混凝土柱子连接的节点，以及钢梁与钢柱的连接节点出现问题了。这与国家一级注册结构工程师、注册岩土工程师陈书的判断一致。陈书告诉本刊，因为涉及到两种材料的衔接，这种混合结构需要专业的钢结构公司来做，在连接时，需要事先在混凝土柱子里埋入钢条，之后采用焊接的方式，将钢条与钢梁连接。“连接节点的质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焊工的质量，而这对于房屋的稳定性有很大影响。因为这种框架结构，其力的传导过程是通过房顶传到钢梁，钢梁传到连接节点，节点再传到下面的柱子。”这次出事的篮球馆楼顶是整个坍塌下来，四周墙壁并没有倒塌，陈书推测，连接节点可能存在问题。

施工质量不错也不能保证后期不出问题。陈书告诉本刊，后期的维修也至关重要——施工完成后，钢结构外面要涂上一层防火、防腐的漆，避免钢结构腐蚀，一般要求两三年左右重新刷漆。但在现实实施过程中，陈书说，很多建筑都是五六年后才会刷漆。陈书说，行业标准《钢结构通用规范》GB 55006-2021 中对钢结构的维护进行了大方向上的规定，但不同项目使用的材料、结构形式等存在不同，具体的需要每个项目自己把控。

事发后坍塌的体育馆（受访者供图）

据桦南县政府新闻办介绍，事故发生的悦城广场综合体7号楼由黑龙江海峰伟业建筑安装工程有限责任公司建设。海峰伟业参与的项目繁多，企查查显示，2019-2023年，黑龙江海峰伟业建筑安装工程有限责任公司共投招标27个项目，其中25个为桦南县的项目，包含老旧小区改造、乡村建设、道路、公共停车场、县疾病预防控制中心、人民医院传染病区等多个项目。11月6日晚上，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海峰伟业老板岳城棋表示已经知道体育馆坍塌事件，但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工程，“需要回去查一查资料。”

这天晚上，赵泽凯是在朋友圈看到体育馆坍塌的消息。他父母还接到其他家长的电话，问他知不知道有哪些孩子在球馆里，他的父亲随后出去帮忙救援，很晚才回来。父亲告诉赵泽凯有三个同学走了，他不愿意相信。一直到第二天早上看了通报，赵泽凯才相信，自己的朋友们遇难了。中午11点多，他和父母一起坐车去了殡仪馆，遇难的三个朋友躺在棺材里，家长们都在旁边抹眼泪。他没忍心见他们最后一面。

（文中张子淇、李佳、赵泽凯、刘宇、黄毅为化名，实习生顾靓楠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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