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写100篇稿,我就不做记者了
2023年2月18日下午5点,我蹲在沈阳市北陵大街的一家医院门口流眼泪。
春节假期刚结束,复工第一周,我被派到当地做一个伤医案的报道,一位中医科大夫被患者用改制枪袭击,进了ICU。当时到沈阳已经一天半,我仍一无所获。行前定好要从受害者和嫌疑人两方入手,但出发前在采访本上列好的联系人都明确拒绝了采访要求,我决定到医院科里去碰碰,也许有熟悉受害者并愿意讲几句的同事。
那天,科室里有四位医生出诊,我提前查好他们的公开资料,坐在待诊椅上,戴着帽子,裹好羽绒服,两手揣兜,等待问诊结束。每当一位医生出门,我都深吸一口气追上去,迅速说明来意。有的医生很沉默,摆摆手避开我的眼睛,有的颇感受惊,步伐加快逃进电梯,还有一位被我追上后,两手立起放在胸前:“对不起,我知道采访是你的工作,但我不能接受采访是为了我的工作,好吗?”
就这么到了下午接近5点,走廊里的患者都离开了,还有一位医生的办公室还亮着灯。我又练习了几次,敲门,他从病历里抬起头。但我的话还没说完,他接一句:“出去。”
我想再争取一下,继续说明,他再次打断。待我第三次开口,他突然大吼一声,瞪起眼:“你赶紧给我出去,不要逼我动手打你啊!”
我想我当时是被吓懵住了,但仍在无意识地解释什么报道的意义,而他一跃而起,从办公桌旁作势冲向我。像见到受惊的动物似的,这次换我两手放在胸前,一边真心地道歉一边倒退着逃出了他的诊室。
一出门我就哭了。这是我在周刊工作的第二个春天,也是我迄今为止遭遇过的最令人灰心的挫败。在社会部,这样的情况对每个记者都不陌生。周刊训练记者有个老传统,要把他“扔”进突发事件的新闻现场,在关键场景和当事人的碰撞中找到关键事实,锻炼采访和应对能力,以及更重要的,形成寻找事实,用事实说话的基础职业习惯和价值观。
这些“硬新闻”,有时被我的同事们统称为“杀人放火”。其实,当我在沈阳的医院外崩溃哭泣时,他们有的在云南的大山里一筹莫展,有的还在山西的小城里深夜辗转寻人。这么看来,这工作真的是糟透了。
何况我的压力还不太一样。笼统算来,那已经是我做记者的第五年。2017年研究生还没毕业的时候,我在一家财经媒体开始了自己的记者生涯,毕业后又到政府机关媒体工作,三年后才换到周刊,在此之前,我写过文化报道,跑过商业新闻,也跟过“两会”,写过一本正经的官方报道,很多时候,我看起来已经是个“老记者”,但要说做社会新闻跑突发,跑“杀人放火”,追着受害者家属和嫌犯到处跑,这还是第一次。
我突然发现,我在这些方面几乎算得上一无所知。我不清楚去哪儿能找到采访对象,不知道什么是“采访链条”,更不知道怎么进入核心现场,怎么抓住重点迅速出击。年龄和工作经验到这时反而成了累赘,我抹不开面子,心理负担重,一路吭吭哧哧地找人采访,状态忽好忽坏,好几次出差,我整夜做梦都在找采访对象。这种梦醒来后最悲伤,因为你完全理解那些拒绝者的立场和心理,而你需要去寻找那也许是1/100的愿意或希望倾诉的人,电话你还得一个一个打过去。
于是,那年春节前,我在笔记本上给自己定了个目标:再写100篇稿,我就不做记者了。我算了一下,按照杂志的工作节奏,100篇稿大概要写5年,那时我也快35岁,我想,要是那时这件事还让我这么焦虑,就是放弃的时候了。
而坐在医院门口流泪的那天,我又重新调整了计划:再被拒绝500次,我就不做记者了。这位医生当然不是故意的,他的同事不久前刚在工作场合遇袭,本就处在应激状态,再加上看了一天病人已经很累,突然被外人闯入诊室,他的心情可以想见。但按照这次采访的情况来看,这个数据应该很快就能突破。
已经忘了后来那篇稿是怎么写出来的了,只记得蹲了好几天,仍没从受害者同事那儿拿到信息,他们中最友善的一位也在最后一天拉黑了我,但当时已经没有觉得悲伤。我和同事们还在聊着种种不易,可就像过去所有记者告诉我们的一样,“天亮了,稿子总会有的”,也许在东北的寒夜里站久了,敲门敲累了,哭够了,稿子也总会有的。一篇一篇稿子有了,人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对自己升起一点信心。
都这样了,为什么还要做记者?同事们一起聚会,问题总免不了拐到这儿。大家嘻嘻哈哈,打趣着也就过去。
但我知道,人人都有个“非如此不可”的答案。这两年,我总会想起自己刚开始做记者时的感觉。应该还是2017年,为了采访一个学者,写了两三页的采访提纲,坐在椅子上紧张得两腿都绞在一起变得麻木,但聊完下楼回想,觉得这样的对话比任何时候都要深刻;深夜采访结束回家,因为百般辛苦拿到的一点点信息,开心得都要走错地铁出口;当然还有稿子怎么都写不出来,绕着床边走来走去像难产一样的时候,通宵写稿的时候,稿子终于发出来,看见自己普通的名字出现在黑字标题下方的时候。
英剧《神探夏洛克》里有个情节,军医华生从战场受伤返回后患上了严重的心理障碍,到哪儿都要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行动,心理医生对他说这是战争恐惧的表现,却怎么都治不好他。在和福尔摩斯的一次追凶中,华生忘了带拐杖,却仍然健步如飞。对目标的极度兴奋克服了恐惧,他这才知道,他不是困于惊险局面,而是无比怀念它们。
在一定程度上,我们和华生一样,是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的好奇牢牢引住了我们,然后是追寻中发生的一切奇遇,被拒绝、被接纳、冲锋、迂回,如同身处一场属于自己的小型战争,比起其他经历,它快速更新着我们对周遭世界的感知,也更让我们看清自己和他人。
伤医案之后,我又去过一次东北,是为了去绥中采访两位涉疫货车司机。为了避免麻烦,他们一开始都拒绝了当面采访,其中一位司机在答应我的一小时内就后悔了,他和家人打电话叫我不要过去,即使来了也不会见我。而我当时已经拼了车,正往绥中市西北的山区里赶了。进退维谷,我想着大不了在村里挨家挨户找,可两小时后,当我以“要不就让我进屋喝口水”为由站在他们家门口时,那位在电话里对我言辞激烈的大姐还是心软打开了门。
那是他们自上诉以来第一次接受媒体面访。坐在炕头上,我们一口气聊了三个小时。十年“拴车”的心酸,判决下达一年来的种种委屈,还有对复议案件的期待,说至动情处,她向前挪了一步,突然拉着我的手哭了。哭完后,她长吁一口气,抹掉眼泪,又跑到外屋烧柴添水,语气轻快地问我要不要留下吃晚饭。我突然意识到,在全然无关的陌生人面前,她终于把压在心里的紧张、疑问和不平暂时放掉了一点点。
面对受访者的善意和信任,记者又能为他们做些什么?我们当然不是心理医生,更不是法官,也不是扶贫济困的慈善组织,如果其中一定要有个“什么”,我想只能是回以真相——起码是我尽最大的努力拼凑还原的一小块真相。就像在那次伤医案里,一位一直不愿露面的医生同事回复留言时跟我说:“我想知道患者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我想知道我们要做什么才能避免悲剧,我想知道怎么来弥补我们说不出口的痛苦。”
是的,我也想知道。苦等一整天,一扇扇敲开诊室大门时,正是这些问题引着我们往前走。
《新闻女王》剧照
当然大部分时候,采访对象给我们的,永远比我们所能回报的要更多。在采访这种特殊的“加过了速的亲密”里,采访者和受访者互相经过对方的生活,是他们和记者共同创造了一点这个世界上之前没有的东西。
再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是在2023年夏天。当时我们正在做一组关于安宁疗护的报道。经医生推荐,我认识了一位渐冻症的患者,他和家人已经与疾病抗争了一年多,终因难以忍受折磨,到北京协和医院求助。后来,医生向他们推荐了安宁缓和医疗。采访中,在北京郊区的一家疗养院里,我见到了这位渐冻症患者和他的妻子。那天正是清晨,一见面,他的妻子就给了我一个橘子,说是早饭后顺便带下来的。她为人干练爽利,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依然保持着冷静和乐观。在病房里,患者见我来了,戴着呼吸面罩,一字一顿地说,欢迎,我过去在机场里经常看到你们的杂志……我忽然意识到,他只比我大两三岁,我们几乎算同龄人。
因为还要去上班,那天上午他的妻子是和我一起离开疗养院的。临行前,她抱抱自己已经不能翻身转头的丈夫,柔声细语地叫“宝贝”,和他开玩笑,问晚上想吃什么,让他等自己回来。站在走廊里,我又一次升起一种奇异的的感受,好像触到了嘈杂现实之下的一个小而坚固的“核”。我说不清那是什么,却被它飞速击中了。而我的写作,终于在这个“核”上层层累积起来,稿子完成,就是我们生命共同的琥珀。
当然,这些“被击中”的时候,也是你再次确认,自己到底为什么一定要做这份工作的时候。前阵子听同事杨璐说起对清华大学教授甘阳老师的采访,他说自己开始对青年大学生的观察,他们可以一本正经地讲出很多宏观精到的“大词儿”,却没办法应对最真实的生活。
困守书城的人总是这样的,做记者之前,说起人生、社会,脑子里总是些抽象的概念,我们能和朋友彻夜长谈结构性的问题,可以快速归因,毫不犹豫地作出判断。但现在,想起我的采访对象,想起我在粪土味的田埂上,在下雨的小街上,在汗津津的城中村里徘徊的日子,交错其间的复杂性总让我犹豫如何开口,我知道,自己已经被它们深刻地改变了。
归根结底,我们也只能在采访和写作中一遍遍地经历自我,就像把自己当成实验品,在一次次的田野中承认自己作为普通人的怯懦和勇敢,焦虑与平静、过去和当下。
还没到周刊工作时,我曾看过一期“跟着绿皮卡车行中国”的封面报道(后来才知道这是杂志相对常规的一种报道形式),觉得那就是我想象中记者工作的样子,坐着大众熟悉又陌生的交通工具,在中国大地上游历,和各不相同的人们聊天,顺便写下自己的经历,既洒脱又浪漫。直到去年参与到“跟着卡车行中国”的封面报道中,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浪漫嘛,多少还是有一点,但大多时候,我都在为找合适的采访对象、设计路线、今晚住在哪儿等各种各样的琐碎事情发愁。那次我们的行程分了两段,按照计划,我和摄影师张雷要先坐着卡车从临沂到蚌埠,再从蚌埠到合肥,晚上和第二位司机会合,然后坐他的车一路到广州。但在合肥刚休息了一夜,第二位司机行程有变,突然问我能不能在中午前赶到芜湖,否则就要再等两天了。那天下午,我俩顾不上吃午饭,驱车赶到芜湖郊外的一家厂房外,在草丛旁边的小三轮上等了三个小时。等司机师傅的银色货车满载钢材,从工厂里徐徐驶出时,我敢说,那是我这次采访中最幸福的时刻。
货车上一路颠簸,我好几次都熬不住想睡觉。张雷坐在副驾驶座上给我拍了一张照片,照片里,我闭着眼睛,靠着车厢盘腿而坐。我觉得好玩,就把这张照片发给姐姐。她回了我一句,仿佛看见了20年前的妈妈。
我这才想起,20多年前,老家山西的铝矿业发达,母亲为了生意,有段时间还真的去押运过运铝矿石的“大车”。我只记得那时的她回到家,总把一包装着军大衣的袋子放在家门口,袋子边缘零星掉落煤渣和灰土。她后来不常谈起那时的经历,我们也没有过问,但那天躺在货车后排的床铺上看着照片,一路摇晃着驶过赣粤省界的时候,现实和历史中的我、司机大哥、钢材、铝矿、母亲,一切东西连成一气,我仰面闭上眼睛想,这个工作还真是有点意思啊。
毕竟,还有100篇稿子等待我去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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