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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女儿,总会在某时发现自己是母亲的“分身”

ruoxi 三联生活周刊 2024-03-07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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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关系

记者|孙若茜

在生下我的那一刻,听到医生说“是女儿”,我妈一下就哭了。她说,这可不是因为她重男轻女,而是一想到她的孩子,在将来成为一个女人之后,还要经历她刚刚承受过的生产的剧痛,心里就很难受。
在我的记忆里,这一段妈妈讲过很多遍。我小时候觉得这话挺矫情的,就会哼一声:“切。”听过再听觉得烦,就会说:“我不生孩子不就行了吗?”到了生育年龄之后,她再说,我就问她:“你后悔吗?你更希望我当丁克吗?”她说,当丁克当然也不错,但她不是这个意思。然后又补充说,拥有女儿是她这辈子觉得最幸福的事情之一。那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她说,就是聊聊天。我和妈妈之间的聊天通常都是说些眼前的事,她几乎不会和我长谈回忆,也并不乐于指手画脚我的未来。因此在很长时间里我都搞不懂,为什么单单这件事,她会对我说上好多次。
《如果奔跑是我的人生》剧照
后来,轮到我躺在产床上,听到医生说:“是儿子。”我忽然又想起妈妈的话,在心里暗暗地对孩子说:“不管怎么说,你是不会受这份罪了。”
然后,我好像忽然明白了,妈妈对我说这些,并不仅仅在于我正是让她付出过剧痛的孩子,也不是在推送作为过来人的某种人生建议,它可能更像是她在心里的一种喃喃自语——母女关系里,妈妈往往会在某种程度上将女儿视为自己的分身或延续。它也像是一种纯粹的分享——妈妈通常会愿意,哪怕仅仅是一厢情愿地将女儿当作亲近的朋友,有意无意地发起些只有在女性之间才乐于谈论的话题,就比如像“生产时刻的感受”,既是私密的、容易共情的,又不会被指责没有边界感。仅仅是妈妈对我发起的一段只有一两句话的闲聊,就能将我们的母女关系构建出多个角色和多重维度。而在我所知的发生于母女间的故事里,我和妈妈相处的日常其实是再普通不过的了。换句话说,再平凡不过的母女关系里,都足以包含着不易觉察的复杂性。而日益形成共识,且越发引起研究者关注的,正是在错综的人际关系中,母女关系堪称是最为丰富的关系之一。

母女关系往往不被当作问题

韩国心理学家金志允在《母女的世界:爱与憎的矛盾体》一书中写道:母女关系包含的矛盾比任何的关系都要多。母女的世界犹如交织在一起二三十年的线团。尽管如此,与大多数人热议的夫妻矛盾或是婆媳关系不一样,母女之间的矛盾才刚开始被关注。很多母女哪怕知道自己所处的艰难境地是因为对方造成的,也还是无法确定这到底是怎样的矛盾。母女之间,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一切也都是被允许的,彼此靠得很近,仅仅因为是母女。母女之间如此亲密,以至于根本不会按照其他的人际关系去思考问题,这就是其中最根本的原因。
她举了一个例子:如果一个好朋友事先没有通知就跑到你的家里,做了你最不爱喝的清酱汤,还坐在你对面强迫你必须喝完。当你表示拒绝,她会说:“我比你更知道你的身体!就听我的,别废话,吃吧!”然后,她又说,“要是剩下一勺,明天我都会继续给你做清酱汤喝的。”如果你有一个这样的朋友,你肯定会觉得她很可怕。但如果这个人是妈妈,你就会觉得这是正常的。就因为她是妈妈,她爱你,母亲的爱从来都被认为是强烈的、无私的。
《关于我妈的一切》剧照
我们大都接纳过这样的爱,即便在接纳的过程中隐隐感到过不适。意大利作家埃莱娜·费兰特的小说《烦人的爱》里精准地描述过这种微妙的情绪,书中有这样一段,写的是主人公的母亲每个月都会到女儿在罗马的住处待上几天时女儿的感受:“听到她在家里走来走去,我并不高兴。她按照自己的生活习惯在黎明起床,把厨房和客厅从上到下擦一遍。我想再睡一会儿,却再也睡不着了:身体在被子里变得僵硬,很不自在。她在外面忙碌,这会让我感觉自己像个长着皱纹的孩子。她端着咖啡进来,我会蜷缩在床角,防止她坐在床边时碰到我。
她很爱跟人搭讪,这让我很恼火:出去买东西,她与那些店主混得很熟,而十年来,我与他们的交流却不超过两句话。她与一些偶然认识的人在城里散步;她和我的朋友成为朋友,向他们讲述她的生活,总是同样的故事。在她面前我只能克制自己,从来不说实话。”而只要女儿露出一丝不耐烦,母亲就会马上回老家那不勒斯。走的时候,“她把家里的一切按照自己的喜好摆放好,她离开之后,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按照我喜欢的样子,把东西又重新摆放好。我把盐罐放在多年来它一直待着的地方,把洗涤剂放回了对我来说顺手的地方。我打乱了抽屉里她整理好的东西,让书房恢复到了混乱状态”。
每当有朋友说“我妈说要来看我,住几天”,我都会想到小说中的这两段。也许你会认为,这其中展示的矛盾和冲突,似乎还没有“清酱汤”中的明显。它看起来加倍温吞,也让我们加倍地混沌——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呢?这当中确实有问题存在吗?
金志允在书中提到过:“母女关系往往不被当作问题,而忽视的原因,我觉得是妈妈们的表达方式不全然是暴力。因为母亲们温柔善良、无私又无助。不管谁都会认为,母亲仅仅是担心和爱护女儿,并没有暴力行为。更有甚,母亲的爱有时会巧妙到连本人都没有察觉其中的问题。”她指出,像是那种“清酱汤”式的表达爱的方式,“在母亲过了青壮年时期以后,会像汽车行驶在没有出口的公路上一样,渐渐地成为一种固定的模式。人脑对关系变化的接受和适应,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得缓慢。因此,如果母亲们在中年时期无法正视并跨越子女间问题的话,到了老年会深陷矛盾的深渊,从而使关系愈发恶化。母亲就像每天升起的烈日般依附在女儿身边……作为女儿,只想躲开这炙热的阳光”。
《小欢喜》剧照

为何想要跳出母亲理解的范畴

小时候,我们的“童话脑”坚信,这世界上所有女儿的痛苦都来自她们歹毒的后妈,她们彼此憎恶。可现实是,有很多女儿深爱着自己的母亲,却还是因为母亲而痛苦,与此同时,母亲也深爱着她。
铃木凉美在她的随笔集《献给爱与子宫的花束》里这样说起母亲:我和好朋友们境遇差不多,都拥有那种在小孩发烧生病时不会怒吼“少废话赶紧去打扫楼梯”而只会做病号粥的母亲,一直到孩子上高中在金钱上仍百分之百予以支援的母亲。母亲准备温暖的床铺,打扫我们凌乱的房间,就算有时开骂,却没下过毒,不会把孩子驱赶到寒冷逼人的铁皮储物小屋过夜,也从未想过把孩子抛弃到深山角落。大体说来,我们这种人的不幸,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模糊难辨,温吞吞的。也许难称不幸,可就是摆脱不掉。她形容这样的“不幸”是“暧昧难言又分寸绝佳”。
铃木凉美曾经是《日经新闻》的记者,但她同时会抽空去夜总会陪酒,离开记者的工作以后,又找过一家俱乐部上班,还当过AV女优。她是以主动跳进这样的生活轨迹的方式,应和所谓“不幸”的。我在收录了她与上野千鹤子为期一年通信的《始于极限:女性主义往复书简》一书中读到,她之所以进入性产业,正是与母亲厌恶、拒绝理解那个世界有关。母亲嘴边经常挂着一句话:“你要是因为诈骗或者搞恐怖活动被抓住了,我都能尽全力和你站在一起。你要是当AV女优,那就算了。”
《母亲》剧照
而正像上野千鹤子所说的那样——最能犀利看穿母亲“看似合理实则矛盾”的是女儿,被这些矛盾所捉弄的也是女儿。铃木凉美所看穿的是:母亲强烈排斥卖弄“女人味”,但同时她也有略显异常的外表至上主义倾向。母亲绝对意识到过男性的凝视,却从不实际交易。母亲希望被星探相中,但绝不会答应。以及母亲明明渴望成为价格昂贵的商品,却鄙视那些实际出卖自己的女人。这都让铃木凉美很不舒服,所以她彻底卖掉了自己。“这固然有些鲁莽,但也是为了排遣这种不舒服的感觉。”
她起初并不知道“想跳出母亲的理解范围”这个念头占了多大的比重,也不知道“我自己想要理解母亲最猛烈否定、拒绝理解、不想用逻辑解释的东西”又占了多大的比重。而她离开性产业的2016年,正是她母亲去世的那一年。她说,一方面是因为忙于照顾母亲,之后又要操办后事,另一方面则是出于“好歹在母亲的最后时刻听她一句劝”的念头。但事实是,她发现母亲一走,夜班的吸引力和她置身于“夜世界”的意义都立刻打了对折。
直到生命的最后,母亲都拒绝理解女儿的行为。她对女儿说:“我之所以无法原谅你,是因为我爱我女儿,非常爱,爱得停不下来,你伤害了我女儿的身体和内心,还无动于衷。你为什么欺负我女儿?”“我女儿通往幸福的路原本无比宽广,现在却被你堵窄了。”
《烟火人家》剧照

作为母亲的分身

在我看来,铃木凉美的母亲的这些话中,最耐人寻味的是人称的转化。在母亲口中,“你为什么欺负我女儿?”的那个“你”是谁?母亲说话的对象是女儿,但她却有意地将“你”与“我的女儿”割裂开,甚至使她们对立起来。当女儿被这样一分为二,实际上是母亲正将其中一个女儿视为了她自己,或者说她的分身。
金志允谈到,女儿不是母亲的双胞胎姐妹,却好像只是出生时间不同,不是分身又似分身,像某种化身。母亲会把自己未实现的梦想转嫁给女儿,把女儿打扮成自己喜欢的样子,让女儿去做自己无法做的事情。当她问起作为女儿的人“有没有这样的瞬间,母亲让你觉得自己就是她的分身”时,女儿们的分享涉及外貌、性格等方面,包含的领域相当的广泛。
比如:母亲很内向,女儿却很外向——“你怎么会这么慌乱,像谁?”母亲风风火火,女儿反而内向——“你为什么这么不自信?把肩膀打开。”母亲很勤快,可女儿不紧不慢——“你怎么这么慢?这么懒你以后怎么活?”母亲性格很淡然,但女儿却很勤快——“喂,放松点吧。干吗这么拼命呢?”在她的调查中,甚至有位母亲规定女儿微笑时只能露出6颗牙,每当女儿忘记了这茬儿开怀大笑时,就会掐着她的脸提醒她微笑的露齿标准:“6个,6个!”母亲以自己的标准作为法则,时时刻刻审视着女儿。
《张卫国的夏天》剧照
金志允认为,当作为母亲一代的女性结婚生子后,除了母亲、妻子、儿媳的角色之外,没有其他可以实现自我成长的空间。她们就会下意识地自我扩张至心理最亲密的女儿身上。一般来说,妈妈们往往不太清楚自己与女儿的亲密程度,因此很难发觉彼此是有着不同人格的个体,以及女儿的成长需要心理上的独立。母亲无法认识到自己对他人的掌控欲,或者说意识到了却无法控制。而女儿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并不知道自己是妈妈的分身,通常到了30多岁、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才开始反抗。但这样的女儿余生都很难拥有较强的自尊心。
上野千鹤子曾在给铃木凉美的回信中感叹,“母亲和女儿”之间的关系不仅受到母亲能力的影响,也与女儿自身的能力息息相关。在许多被母亲用巨大的爱与智慧牢牢捆住的女儿中,肯定有人无法获得自我意识,甚至走上自毁之路。
我发现,在和朋友谈到自己与母亲的相处时,哪怕谈话的对象同样都是作为女儿的人,我们依然会用一个前缀强调自己的懵懂,或防止对方的不认同——“我不知道我们的关系算不算很糟糕……”“也许真的有关系非常好的母女,但我们……”上野千鹤子在追溯自己的母亲时曾经写到过:“直到现在,我都不相信世上会有良好的母女关系。”也许每个女儿都在心里盘旋过这样的话。身为女儿,我们深知即便表面上风平浪静的母女关系,都难免有暗流涌动的较量。母女间再怎样依恋自豪,也会有相互嫌弃甚至想要逃离的时刻,再怎么亲密,也总有一些无法谈论的话题。金志允在谈论母女关系时会强调,母女的心理形成是有着各种各样的背景的。母女关系实则也并非只是存在于母女之间的问题,与家人、丈夫、子女、双方父母的关系一脉相承,与所处的社会背景带来的根深蒂固的问题共存。不论母亲还是女儿,同为女人、彼此相爱,共同在干涉与爱之间徘徊。
《丧失名字的女神》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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