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1975年被市政改道的小河,在2024年7月一场突破历史极值的暴雨中化为凶猛的泥石流,涌入紧挨河道的小区。这是两个来自农村的家庭经过两代积累,终于安家城市的落脚处。他们不曾想到,有一天会在这个“真正意义上的中型现代化居住社区”中,被泥浆淹没。
记者|夏杰艺实习生|魏昭阳
杨兵趴在翡翠城地库一个轿车车顶,用手机拍下了生前最后的视频,镜头不稳定地摆动着,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气声,“这水太深了,都快到我脖子上了”,昏暗的地库里只剩他一人,浓稠的褐色泥浆夹杂着树枝和垃圾,缓缓灌进地库,将车辆包裹、凝固或抬升起来,逐渐逼近天花板。7月16日晚九点,陕西宝鸡市气象台拉响了夏季汛期的首个暴雨红色预警信号,预计宝鸡多个城区未来3小时内降雨量将达100毫米以上,全市多条河流将出现超警戒水位。据当地防汛部门统计,16-17日渭滨站日降雨量182.4毫米,突破建站以来历史极值。晚上11点,流经渭滨区的石坝河及其支流瓦峪河山洪暴发,洪水漫堤,石坝河社区陷入严重内涝。杨兵一家四口就住在翡翠城小区的6号楼,南边紧挨着石坝河河道,当晚妻子李佳听见,窗外的雨像雷一样响,她不知道的是,其中还包括了山体崩塌、石头滚落的声音。23:36分,夫妻俩刚哄孩子睡下,正打算洗个澡就睡觉,收到物业在业主群发送的一则通知:“@所有人 因暴雨导致河水暴涨,请业主们随时做好地库挪车的准备,车内放置有贵重物品的车主请将物品转移,感谢您的配合”。同时,物业工作人员还在楼下用喇叭反复催促业主下去挪车。李佳说,“我老公刚开始有点犹豫,我也不太放心,就劝他天晚了,看不清水深,要不别去了。但后来我去卫生间洗澡,他好像接了个电话又离开了。”一位同住6号楼的业主回忆,当时许多人都看到了物业发的群通知、听到了喇叭催促,蜂拥下去挪车。她丈夫去得早,地库刚进水,“才没过脚”,再加上停车位置靠近出口,很快就把车挪出来了。但后来挪车的人越来越多,她的邻居去得晚了一些,就在车库出口处被堵住了。水位上升很快,邻居最后弃车逃生。所有接受本刊采访的人,回忆起那个夜晚,一个共同感受都是——涨水的过程来得太快,在地库深处的人很难反应过来。韩鑫也住在6号楼,当天接到通知后也去地库挪车。当他乘电梯到达地库负一层时,电梯忽然停止了运转,透过门缝,他看见地库的水已经漫到脚踝处,于是赶紧拨打物业的电话求救,但对方只说了几句话就挂了,之后再也无法拨通。韩鑫说,自己先是用力敲打电梯门呼救,没有回应;于是尝试打开上方电梯井逃生,没想到上方被封住;他只好用蛮力将电梯门掰出一条20公分的口子挤了出去。整个过程只有大约十来分钟,但他出来时,水位已经到达胸口。幸好他所在的位置距离楼梯走道只有四五米,他很快游过去逃出了地库。携泥带沙的山洪冲垮了南面的围墙,涌入翡翠城,冲进了地势最低的地库(采访对象供图)
李佳估计丈夫杨兵11:50左右到达地库。那时整个翡翠城正一点点陷入混乱。根据小区业主群的聊天记录,大约同一时间,翡翠城突然停了电。接着,车库出口处大排长龙,车辆一直延伸至小区道路,全都亮起红色尾灯停滞不前。12点,地库水位迅速上升,物业通知所有电梯均不能使用。约十分钟后,携泥带沙的山洪冲垮了南面的围墙,涌入翡翠城,冲进了地势最低的地库。在后来发出的求救语音中,杨兵说,“刚才物业打电话,跟我说下来挪车,结果水直接堵死,挪车的人太多,堵堵堵,等我下车的时候,水都进车门子了。走走走,一直走,结果楼梯门关着上不去,只好踩着上车顶”。杨兵在车顶录下一则视频,地库上方空间在不断缩小,最后他不得不站起来,在车顶猫腰半蹲着。他腰部以下裹满滑腻的泥,双腿有些抖动。“救救我吧”,手机镜头转向他自己,胖胖的脸上泛着细汗,眼中流露出恳切的神情。00:48,杨兵再次给妻子发语音:“媳妇儿,你要不给119再打个电话吧,这水越来越多了。”被困地库的不止杨兵一人,住在7号楼的张明明也在同一时间段去了地库。其家属回忆,张明明当晚11点半左右已经上床睡觉,但和杨兵一样,被物业的通知叫下去挪车。17日凌晨00:12,姐姐张灵接到了他的求救电话。张灵住的小区离翡翠城不远,平时开车过来不到十分钟,接到电话后,她立刻拨打了119,并和丈夫赶到翡翠城对岸的小区。两个小区直线距离不到100米,仅隔着一条石坝河。这条河平时只是一条没不过脚踝的细细的“小溪”,到了旱季还有些干涸,但那天在超常降雨后突然膨胀起来,变成了一条宽阔的大河,张灵看到河水“乌泱泱的,像猛兽一样”,携带泥沙冲向河堤两岸,将附近的所有道路吞没。“煎熬的一小时”,张灵说,她蹚不过河,眼睁睁看着石坝河越来越汹涌,急得跺脚,每隔5分钟打电话给消防队,确认对方还有多久到达。但7月16日这个深夜,整个宝鸡都因暴雨陷入了救援紧缺的状态。一边是四面八方打来的求救电话,一边是内涝造成的交通障碍、行进迟缓。一位民间救援队队员王锋对本刊回忆,16日晚上,求救电话从宝鸡各个城区打来,他和队友一晚上跑了三四个地方,连轴工作了24小时,但仍有许多求助来不及回应。当时,渭滨区最有人气的公园路、火炬路发生了严重内涝,出现大量被困人群,“有的被困在餐馆,酒足饭饱后发现走不脱了,还有的被困在天桥上,有的被困在车上。泥水太重太稠,皮划艇划不动,我们只能把群众安置在皮划艇上,自己站在泥里一点点推,每走一步,脚都会陷在里面,费很大力气才能拔出来。”张灵记得,大约凌晨1点10分,四名消防员终于赶到了她所在的位置,但石坝河的水流太猛,他们也无法渡河。“我们本想能不能让消防员吊一条绳子溜索过河,但翡翠城那边没有人接应。想找物业,物业电话也打不通。最后消防员只能乘皮划艇,往城区绕了一大圈,才划到了翡翠城的另一个门,中间浪费了一个多小时。”张灵说,这期间,自己丈夫一直和张明明保持通话。他说自己爬到了地库一二层之间的升降架上,暂时还是安全的。当救援队员在黑暗中艰难地寻找接近翡翠城的路径时,翡翠城的水位已越来越高,逐步淹没了一楼的住户。李佳被困在楼上,只能在一片漆黑中攥紧手机,不断拨打公安、消防的电话,同时安抚丈夫寻高处继续等待。7月17日凌晨1:14分,李佳和杨兵通了最后一次电话,49秒。她告诉丈夫,挺住,消防队在往这边赶,能不能爬到排气管上等救援到达。凌晨两点半左右,消防员终于划艇进入翡翠城。但十来分钟后,张灵被告知,“(地库)不具备救援条件”,“消防员说水位完全覆盖了地库,里面已经灌满了,他们只救了在出口附近的3个人。”那时,张明明电话已断,张灵再也没有和弟弟联系上。17日凌晨四点至早晨七点,雨还在下,多支救援队伍陆续到达翡翠城,转移楼上的两千余名被困业主。救援队转移李佳时,她请求对方先去地库救丈夫,甚至跪在小区楼下不肯走,僵持许久,直到膝盖磨出两块圆形血痕。救援队仍然告诉她,现在不具备地库救援条件,只能将家中的人转移到了小区外。18日,小区开始初步排水、清淤,地库像一个救援死角,“纹丝不动”。这是遇难者家属现在回忆起来最为痛心的部分。 “他们就拿了几根手腕细的管子在吸水,这样的速度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排完水?什么时候才能开始救人?”李佳说,“还有人在下面困着,这是人命啊!为什么不能多调一些大型吸水管和专门的排水队过来支援呢?”但从当时翡翠城的状态来看,开展地库救援的确很困难。泥水高度约一米八左右,淹没了一楼的房子,整个小区都盛满了泥浆,更不用说地下车库的出入口了。同时,当天还有间断强降雨,天气状态并不稳定。周亚辉是平澜公益救援队的资深救灾专家,曾参与泰国洞穴救援,缅甸、伊朗水灾救援,他告诉本刊,当洪水完全淹没了地库,就只能依靠排水或潜水的方式进入地库救人,“洪水的能见度很低,再加上地库结构比较复杂,需要极高的潜水技术,靠着导引绳去接近目标,对装备和能力都有很高的要求。但如果是泥石流的话,它里面都是泥浆、石头和土方,基本就不存在救援空间了,人在里面肯定就窒息了。”后来参与救援的王锋回忆,19日中午雨基本停了,同时西安一支排水工程队伍也已经赶到,支援了更多吸水设备,救援队才开始尝试进入地库,但救援进行得极为艰难:“用几个口径最大的‘龙吸水’管子抽了一下午的泥,地库水位才稍微降下一点,上方的空间刚好足够一个人和皮划艇进去。”队员们将出口处的卷闸门锯开,戴上口呼进入地库,但里面的空气很少,而且没有光,“两眼一抹黑,完全找不到路”。队员们只能慢慢调整,探一会歇一会,反复多次才得以深入。7月19日凌晨24点左右,大概地库救援开始12小时以后,张明明遗体终于被找到。家属回忆,或许因为站在升降架上,高处的泥沙含量小,他的身上还算干净。20日凌晨4点多,杨兵的遗体被找到,整个人都裹在泥里。他们的死因都是溺亡。7月下旬,刚从洪灾中挣脱的宝鸡渭滨,仿佛末日电影中的城市。以往热闹的公园路,现在已被拉上了封锁带,天桥的阶梯扶手被泥封住,路边的自行车也包上一层厚浆,而高达36.9米的城市地标“天下第一灯”,赤金灯柱与白色莲花都伫立在黄汤之上。一切都像刚从沼泽里打捞出来。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几辆大型挖掘机在人民公园门口盘转,用黄色巨型铲手将淤泥一股脑倒进卡车里。泥浆已经变硬,被铲子一撬就崩开,变成一层薄灰漂浮在空气中,颗粒分明。这些泥沙都是经由涨水的河道冲入城内的。宝鸡横跨秦岭群峰和渭河断陷盆地,地势落差极大,三面环山中间凹平,地形呈尖槽口状,而渭河西出峡谷口穿市而过,两岸17条支流,织成一张密集水网。而这次受灾的渭滨区,辖区内海拔高差2213米,河道狭窄,源短流急,这样的地貌特征意味着,一旦出现短时强降雨,很容易向中心城区洼地汇集,引发山洪泥石流。翡翠城就在渭滨的中心片区,南依尖山,西临石坝河。驱车前往石坝河街道,先上一段小坡,再往低处行数百米,进入一片小小的腹地,便到了翡翠城。灾后第十天到达,依然有扑面而来的腐臭,混合了过期牛奶和下水道粪便的味道。小区内淤泥堆成丛丛小山,在泥汤中摇晃。由于停水停电,大部分业主选择外宿,楼房的窗户和阳台都空荡荡的。门口的幼儿园被暂时改建为防汛救灾指挥中心,市领导、区领导每日到场视察,数百名志愿者戴着口罩清淤打扫。人们很少交谈,小区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沉寂,只听见蝉的轰鸣、挖掘机的引擎声、扫帚刷过泥洼的水响。翡翠城是宝鸡宏昇置业2016年开发的地产项目,位于石坝河39号,一个以电梯高层为主、7幢楼800余户的小区。当时的宝鸡宏昇置业在官网上宣传,这是一片“为年轻一代打造的小江南式环境优雅的精品小区”,“桥南片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中型现代化居住社区”。但当地居民回忆,在变身都市中产社区之前,石坝河街道曾经是典型的城中村,一片热闹而杂乱的河滩。2014年宝鸡市宣传部发表一篇文章写道,过去的石坝河、瓦峪河“垃圾遍地、河床拥堵,沿岸垃圾如山”,“短短几百米的河堤上,聚集着多家餐饮、洗浴场所,两岸被违章建筑挤占”。
多位当地居民告诉本刊,大约十年前,政府集中整改石坝河,除了治理河道,两岸的居民区也重新规划,一部分建成安居保障工程,一部分建成商品房项目。这里地块切得细碎,密布十余个形状不规则的微型住宅区,看上去极为紧凑,翡翠城也是其中之一。对老宝鸡人而言,石坝河绝不是买房的好地段,这个城市的未来在东边,高档小区和商场都往东部高新区建,“选择住在石坝河的人,不是以前城中村的居民,就是从农村迁往城市的新移民”。遇难者杨兵和张明明,都来自陕西农村,是家族中第一代扎根城市、购置房产的人。两家人共同的特点是,不太了解这个城市的历史,也没有看过太多楼盘,他们也不太清楚,一个优质、安全的城市小区应该是什么样的。杨兵妻子回忆,和丈夫来看房,一下就选中了翡翠城——电梯高层,精装修不需自己动手,小区至少有绿化,“比附近大多数设计老旧的楼梯房要好得多”,价格还能接受,每平米五六千元。这一带生活便利,附近是石坝河休闲街区,烧烤夜宵一条街,距离人民公园、火炬路不到一公里,到宝鸡市人民医院车程才五分钟。入住后,他们对物业也没有太高的要求,“只要卫生打扫干净就好,其他的我们也不太关心”。石坝河附近商户清淤(王攀 摄)
张明明家在宝鸡周边农村,“从家里一下山就到石坝河了”。张明明姐姐记得,翡翠城第二期开盘时,弟弟在手机上刷到了楼盘广告,带家人来看了一次,立刻就把房定了下来。杨兵和张明明分别买在了6号楼、7号楼,是小区南面地势最低的两栋楼,紧贴尖山脚,挨着石坝河河道,河床比小区还要高出一截,楼栋和河道距离不到10米,地库入口几乎就要贴上河床。但在当时,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按照在中国都市盛行多年的房地产审美标准,临水通常是一个好的卖点,代表着 “依山傍水、闹中取静”。但石坝河不是一条普通的“小河”。它本是渭河右岸的一级支流,发源于秦岭北麓大沟岭的十地岭,河源海拔高程1912m,平均比降高达51%,在渭滨区的十二条河流中排名前三,特点是“源短流急、集水时间短”,极易发生山洪泥石流灾害。它的名字也来源于此——根据《宝鸡县志》记载,石坝河由于雨季洪水泛滥,冲毁农田,农夫采石筑坝,由此得名。1975年,这条河的命运发生了变化。据陕西地方志记载,当时宝鸡市为修建人民公园,将石坝河、瓦峪河改道,让这条原本直接汇入渭河的支流,多绕了几公里。吕继强是长安大学水利工程学教授,主要研究城市河流防灾减灾问题,对当地河流的历史情况有一定了解,他告诉本刊,“河道本来是直的,但却被人为地拐弯了,当发洪水的时候,水流很容易按照原来的路线冲直道漫出来,而且改道会降低河流速度,造成平时泥沙淤积,影响河道的泄洪能力。”河流改道带来的风险,渭滨区林业水利局在2024年6月发布的《渭滨区江河防御洪水方案》也预料到了,“石坝河、瓦峪河两条河流到入渭口段后由于改变河道,河流比降降低极易造成严重淤积,威胁市区安全”。“另外,这个河道还被改窄了不少,这也会影响承载流量的能力。河道管理范围和城市的发展空间是相互挤占的,河道管理范围越宽,附近就要留出空间不允许建设房屋,缩得越小,城市开发的空间也就越大。”吕继强对本刊解释,陕西省河道管理条例中并没有对于石坝河这类小型渭河支流做出明确规定,当地可以根据河流历史、城市规划等因素,灵活地设定范围。渭滨区水利局2020年出台的河道管理条例中规定,石坝河分为两段,一段是上游无堤防段,河道管理范围是河岸边沿向外5米,另一段是护岸段(包括翡翠城),河道管理范围是河岸边沿向外10米。但本刊走访现场时注意到,石坝河护岸段两侧的小区,几乎都没有达到间隔10米的距离,大多紧贴河道建设,而且少有设置防洪墙。按照2020年渭滨区新出台的河道管理规定,这些小区都应在整改范围内,但本刊咨询渭滨水利局得知,新规在出台几年内并没有严格落实。
翡翠城一层被淹的情况(夏杰艺 摄)
沿岸的居民,早已注意到石坝河存在的隐患。多位翡翠城业主告诉本刊,石坝河河道长年淤积,充斥着泥沙和垃圾,臭味熏天,前两年夏季暴雨涨水,险些漫出河床;并且,石坝河存在违章建筑占用河道的情况,本刊走访石坝河上游发现,就在翡翠城上游一百米左右,有一处蓝白色违章建筑挤压河道多年,这次洪灾后才被拆除。靠近翡翠城的河段,还有一座小桥,桥身简陋、桥洞窄小,据居民回忆,山洪发生当天,泥沙很快堵住了桥洞,导致洪水向河道两侧溢出。面对这样一条暗藏风险的河流,作为其中地势较低的一个小区,翡翠城仅在7号楼附近设置了一段2米高、20多米长的小型防洪墙,这次被泥石流冲垮后几乎辨不出原貌。7月27日,宝鸡市委副书记视察翡翠城灾后情况,有业主提出质疑,翡翠城这道短小的防洪墙是否符合标准。市委副书记答复,该小区防洪墙按照20年一遇标准建设,符合当时的规定。遇难者杨兵和张明明,一个34岁,一个38岁,正值壮年。他们的突然离世,都给身边人造成了难以估量的打击。“我们这个家本来是蒸蒸日上的。”杨兵母亲说着低下头捂住脸,弓起的背轻轻地颤抖着。而妻子李佳更加虚弱,她面色苍白,挂着一双泛青的眼,膝头因下跪留下的伤口刚结痂,还能看到血肉。在采访中,家人拿出杨兵的求救视频给我看,这时她总会立刻别过脸去,捂住耳朵闭上眼睛,静静等待这个时刻过去。杨兵在陕西渭南农村长大,家中两子,他排行老大,在母亲看来,杨兵一直是个“懂事、不用操心的儿子”——从小成绩不错,高考考入宝鸡市文理学院,成为村里少见的大学生,毕业后又进入了宝鸡市人民医院医学装备科工作,任临床医学工程技师。杨兵在医院工作之后,这个农村家庭“算是松了一口气”,无需只靠年事已高的父亲开滴滴来养活整个家。随后,杨兵弟弟也来到宝鸡工作,一家人都迁居到这里。2016年李佳怀孕,一家人东拼西凑,掏出两代人近五十万的积蓄,付了翡翠城的首付。杨兵长了一张肉肉的脸,很爱笑,笑起来脸颊挤在一块,看不见眼睛缝,给人一种厚道的感觉。实际上也的确是这样。其老家农村的发小回忆,杨兵在村中很受好评,“不怕麻烦,特别乐意帮助别人”,村民但凡来到宝鸡看病,杨兵都会热情接待,对于行动不便的老人,还愿意抽出时间陪同看诊。工作单位对杨兵的评价也很高,悼文中评价他“勤勉敬业”,疫情期间主动申请支援流调工作,业余时间还考取了西北工业大学在职学历,多次获评先进工作者,同事曾和杨兵母亲说,无论有什么事,大家都愿意找杨兵帮忙,“(他)不推拒”。王攀 摄
另一位遇难者张明明也在农村长大。他出生于1986年,毕业于西安财经大学,和杨兵类似,“是宝鸡下面一个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张明明在西安做大机械销售,四处跑客户赚钱。2016年,他和家人凑钱买下了翡翠城的房子,没想到隔年父母就双双生了病,父亲得了尿毒症,母亲因脑溢血半边瘫痪。为了方便去宝鸡市人民医院看病,父母从山上农村搬到了翡翠城的新房里,张明明每周都会从西安赶回来看一次父母。由于工作太忙,家里负担重,张明明一直没谈恋爱,直到去年他母亲通过翡翠城邻居介绍认识了一个女孩,两人很快走到了一起。张灵说,当时张明明已经37岁,这份迟来的爱情让他很珍惜,“每个月都把工资交给老婆,身上留一点生活费。”新婚妻子在凤县做幼儿园教师,夫妻俩聚少离多,所以每周末张明明都会从西安回来,先去凤县看望妻子和刚出生的7个月孩子,再到宝鸡看望父母和姐姐。从照片上看,张明明眼睛极亮,五官硬朗,再加上将近一米八的身材,看上去很像功夫明星樊少皇。但实际上,张明明私下不爱说话,也不太会表达感情。姐姐说,他关心家人的方式,就是一起坐下来沉默地吃饭。当本刊记者来到张明明家中时,发现墙上还张贴着去年成婚时的“囍”字,卧室挂着红色门帘,玄关挂着一串受潮的红辣椒。姐姐张灵解释说,两个老人都行动不便,母亲半边瘫痪,就靠半只手切菜做饭,日常生活已经很艰难,更不用说收拾家里,因此弟弟结婚时的装饰一直没有撤下来。张明明离世后,父母再次病倒,住进了医院。转移安置那天走得匆忙,家里就像被洗劫过一样,药品、保健品、衣服、袜子凌乱地扔在地上,厨房也一片狼藉。张明明姐姐张灵看着窗外,过去这里望出去,是依山傍水的景色(王攀 摄)张灵说起7月16日晚上,本来可以和弟弟见最后一面。张明明下午就回家做好了饭,打电话叫她过来小聚,由于雨下得太大,张灵没能成行。后来她才知道,弟弟是准备宣布自己被公司调回宝鸡工作的好消息——这些年来他两地奔波,家里又有重病的老人和新生的孩子,领导都看在眼里,正好宝鸡门店的负责人辞职,就把他调了回来。泥浆涌入翡翠城那晚是星期二,是张明明回来履职的第二天。(文中张灵、李佳、韩鑫、王峰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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