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病友厨房:每道菜,都是一味人生
▲2017年8月26日上午,在万佐成家炒菜的病人家属。
大家喜欢这里的烟火气,“一起做饭,有家的感觉。”
见多了无常。万佐成有天突然觉得自己很幸福。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平平安安,一家人一起吃饭。”
万佐成相信“吃亏是福”,与邻里关系融洽。他给病人提供的30个高压锅、二十多个铁锅、二十多把菜刀和炒勺,都是左邻右舍送来的。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ID:southernweekly),全文共3592字,阅读大约需要7分钟。
刀剁在菜板,勺碰着锅沿,一把小红辣椒碎末跃进大铁锅的热油中,刺啦,像当红的花旦咿呀开了嗓……清晨6点,万佐成炸完一千根油条,煤炉里的12个蜂窝煤仍通红发亮,排队等着炒菜的病人和家属就开始动手了。
带着青菜、萝卜、黄瓜、豆腐……各色食材佐料前来的,都是一墙之隔,江西省肿瘤医院的病人家属。炉火是现成的,锅碗勺铲也不用带,南昌市城中村石泉村的这处小巷出租屋里,提供借火炒菜做饭服务的“病友厨房”,俨然已成了此地网络知名的一处所在。
这捎带着,让65岁的新建县农民万佐成和他的老伴儿熊庚香,也火了一把。
媒体来来往往,却也没影响这里的节奏。中午12点前,带着食材佐料来炒菜的病友依然络绎不绝。五十多个癌症病患家庭在这间民房里炒菜做饭,锅碗瓢盆叮当作响。
一借就是十年,万佐成也在这里陪伴自己生病的儿子待了十年。
每天早晨八点多,炸油条的炉子里的蜂窝煤尚未燃尽,万佐成用火钳夹出,将通红透亮的煤放进十个炉子,引燃、关闭风口,等待炒菜家属的到来。
“每天都有新面孔,老面孔离开后就不再回来,可能是他们的亲人不在了。”十年来,小屋里来来往往,万佐成见惯了无常。
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做饭的癌症病患来自五湖四海,做的菜也五花八门。每道菜,都是一味人生。炒完起锅,端出来的,都是一个家庭的酸甜苦辣。
忙忙碌碌,见多了无常。万佐成有天突然觉得自己很幸福。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平平安安,一家人一起吃饭。”
▲许多病人家属在这里炒菜。
“有了火才算过日子”
万佐成也跟别人借过火。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家人们舍不得买火柴,仍使用古老的火镰摩擦起火。天气阴潮,稻草很难引燃,谁家打着了火,就成了全村人的火种,万佐成端着一盏菜籽油和棉芯做的油灯去借火,用手罩着,小心翼翼护送回家。
用借来的这盏火,烧水、做饭,他觉得那是种有家的踏实,“有了火,才算过日子”。
11年前的2006年,有人第一次问万佐成借火。这是一名癌症病人家属,他希望借一炉火,给病人炒个菜。
万老汉觉得可怜,欣然应允,还递了锅勺,“炸完油条,火就没用了,不用也浪费,谁要用就用”。
借火炒菜,万老汉的善心之举,在肿瘤医院的病房里流传,来借火的病人家属越来越多,“基本每天一百多人”。即便春节期间,不少家属找到老两口,让留一口炉火炒菜。
老两口理解这些病人家属的难处,癌症损耗着一个家庭的精力,“谁不是想省点钱?”
万佐成的生活亦不易。他的儿子也是一名常年需要照顾的病人。“自家有病人,理解有病人的痛苦。”
租住在石泉村的两间房十分简陋,每间20平米,他们和孙女挤一个房间,儿子一个房间,房间里的家具大部分都是捡来的,各种塑料袋杂乱无章塞满了橱柜,即便在白天,房间也很阴暗。万老汉自嘲,“垃圾人住垃圾房。”
来炒菜的人越来越多,炸油条剩下的火不够用,万老汉还要搭上很多蜂窝煤,几个月之后,他觉得已经很难维持,开始象征性地收点成本。
炒一个菜收5毛钱,炖半小时汤收1块钱,“现在物价涨了,炒一个菜收1块钱,炖汤2块5,卖米饭1块钱一盒,一天用蜂窝煤七八十个,用水和锅碗瓢盆都不用给钱,上个月水费四百多块钱,基本维持开支,不挣钱。”万老汉说。
▲尽管“病友厨房”条件艰苦,但每天仍有四五十名病人家属来炒菜,他们希冀节省开支,为亲人治病。
“大家一起做饭有家的感觉”
8月27日这一天,第一个来做饭的是乳腺癌患者肖爱梅。她不愿待在安静有空调的病房,更喜欢这里的烟火气,“大家一起做饭,有家的感觉”。
来自江西樟树市的肖爱梅一天只有两件事:化疗治病、做饭。跟别的病人不同,别人都是家属来做饭,肖爱梅只能自己做饭。她的儿子已经陪护了她几个月,一周前回家找工作,病友直夸她有个孝顺的好儿子。
命运没有眷顾这名教了16年书的农村代课老师。她先是没有转成正式老师,外出打工拇指被机器打残,2015年领取了一次性代课补偿一万多元,不久又被诊断出乳腺癌中晚期,借了6万元治病。
肖爱梅不得不省吃俭用,但她坚信,癌症三分靠治七分靠活,对抗疾病要用“坚强的信念和乐观的心态”。早晨6点,肖爱梅起床在病房外自己做早操,对着大树唱早些年的流行歌曲,《长相依》《杜十娘》和《常回家看看》,在医院门口喝了碗一块钱的米粥。
菜是从医院附近一个自发形成的菜市场买来的,或许有一种默契,城管上班前,这里能提供几乎所有你能想到的食材。
两根黄瓜2.5元,两只生鸭蛋1.5元,这是她这一天的主菜。她把鸭蛋包好,小心翼翼装进挎包里。
肖爱梅今天的食材略显寡淡。但对她来说,有鸭蛋就已有点奢侈。昨天她做的是清炒冬瓜,前天,则是清炒番薯叶。
黄瓜切片,架锅,热油,磕进鸭蛋,煎熟,翻炒黄瓜,酱油滴进铲子,觉得倒多了,她又把酱油倒回瓶里。
食用油13元900毫升,酱油5元160毫升,对她来说,都不便宜。
病房里流传大蒜可以抗癌,但今天这道黄瓜炒蛋,肖爱梅没舍得买蒜。4元一斤的大蒜太贵,不如菜饭吃得饱。这道菜成本4元,炒菜费1元,一盒米饭1元,如果加上一元钱的早餐,肖爱梅一天的伙食,用7元就足以对付。
她得省下更多的钱。过去,肖爱梅是整个家庭的主厨,家乡特色菜椒盐鹅一直是她的拿手好菜,而今,这一切都成了闲来的念想。
吃不起肉的时候,肖爱梅会选择一只冬瓜,“冬瓜切成厚丁,切上十字花,红烧,做的跟红烧肉一样,香。”病房里,她咽着口水说。
▲厨房条件虽然简陋,但这就是烟火。
每道菜都倾注了耐心
十点多,真正的“盛宴”开始。提着各色水桶的病人家属来到这里,桶里放着各种蔬菜和调料,一次做好午饭和晚饭。
8月26日,“火炉”南昌的温度高达35摄氏度,屋里没有抽油烟机和排气扇,温度更高,油烟升腾,汗滴下来。
景德镇来的刘倩,在一堆人里,做的饭菜已足够丰盛。高压锅炖鸽子豆腐汤,两根黄瓜,还有一块钱的烫粉丝。58岁的丈夫被诊断为脑瘤,化疗让他失去胃口,这个瓷器厂工人下岗后做了保安,抚育了一双儿女。高昂的治疗费,压迫着一家人的生活。
儿子马上结婚,金手镯、金戒指、金耳环,聘礼需要的“三金”,一样都不能少。她一脸愁苦,病房里的电视,正巧放着电影频道的喜剧《一念天堂》。她看不懂,也无心多看,医生告诉她,丈夫已时日无多。
来自乐平的韩秋兰,是肖爱梅同一楼层的病友,同样没有家属陪护。这是她第一次来炒菜,儿子刚结婚,自己治病花了十多万,化疗之后,她的头发悉数掉光。
右腋下刚刚做完手术,医生嘱咐不能用力。她选择高压锅炖只猪蹄犒劳自己,做法省事不费力。猪蹄放在碗里,撒入一勺盐入味,清蒸即可,“我已经十多天没吃过肉了。”病房里,好心的她,将肉分了点给肖爱梅。或许是炉火的火力不够,她的肉没有炖熟。
丰城的黄叔文,为父亲做的是肉炒土豆丝和藕片炒肉。肉没舍得专门买,是从20元的排骨身上割下的。这是他第一次用蜂窝煤炒菜,火候不好掌握,土豆丝炒得有些焦干,“不能加水,还要留到晚上吃,加水容易坏掉。”他的母亲1998年得了食道癌去世,如今父亲得了肺癌,唯一让他欣慰的是,和大部分病人一样,父亲能报销35%到55%的费用。
实际上,医院的食堂也提供饭菜,5元、8元、10元荤素不等的菜品,食堂也提供炒菜加工服务,蔬菜红烧2元,红烧肉3元,蛋煮面3元,超分量双倍,但大部分病人和家属仍愿意节省下一两块钱,贴补到高昂的治疗费。
7月底,肖爱梅曾去食堂炒过一份菜,炒完后有工作人员要打开饭盒检查,“有两片肉丝就要多收钱,跟抓小偷一样,感觉没尊严。”
▲尽管“病友厨房”条件艰苦,但每天仍有四五十名病人家属来炒菜,他们希冀节省开支,为亲人治病。
“炖汤熬稀饭人就快不行了”
十年间,很多病人家属跟老两口成了朋友。每天都有新面孔加入炒菜的队伍,有的老面孔离开,就不再回来,“可能是他们的亲人不在了”。
有些病人临走前,会专门来跟万佐成夫妇道别,送来花生和红薯。有的病人去世后,家人路过会跟老两口道声,“人走喽”。
去年,一名做了三年饭的病人复查是癌症晚期,自知时日无多,他给老两口留下了桌椅,“说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8月25日,一位病人家属嘟囔着“快不行了”,炒了菜炖了汤,没要米饭,6块钱加工费也没给,从此便再也没来。去年腊月三十晚上,一个家属来借高压锅熬稀饭,老两口让她把高压锅也端走了。“炖汤炖稀饭,吃不下东西,人就快不行了。”万佐成感叹世事无常。
万佐成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一切。“厨房”虽不临街,十几个煤炉在3.5米宽的小巷一字排开,几十人切菜做饭,确实有碍邻居进出。
老两口因此更加小心谨慎,“邻居来买油条,不要钱,过年过节谁家用火炖猪脚,缺蜂窝煤,随便拿。”
万佐成相信,“吃亏是福”,让他与邻里关系融洽,“谁家有不用的锅碗瓢盆,都给我送来。”他给病人提供的30个高压锅、二十多个铁锅、二十多把菜刀和炒勺,也都是左邻右舍送来的。
危机也偶尔有。8月25日上午,村里的卫生人员突击检查卫生。
为此,这几天,万老汉把炉子搬进了屋里和楼道,每天有五十多人来做饭,是往时的一半。
两百多米长的街道,路边有36家饭店,十年来都没怎么变化。而那些拐进小巷生火做饭的人,匆匆来去,都成了过客。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刘倩为化名
作者:王瑞锋
编辑: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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