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狗追被蛇吓，摔倒在泥泞的道边，她都没有放弃，因为孩子们说“如果你是我妈妈就好了”
今年1月起，四川的一些乡村，突然出现了一群“妈妈”。她们和村里的孩子一起玩玩具，做游戏，定期对孩子们家访，开展防性侵、安全防护等主题活动。
这是中国扶贫基金会与中国公益研究院、共青团四川省委，于去年10月共同发起的试点项目——“童伴计划”,用3年时间，在四川10县100村，每村选聘一位“童伴妈妈”，守护以留守和困境儿童为主的全村儿童的福利、安全和健康。
根据民政部的调查，中国目前约有902万农村留守儿童。让缺乏父母关爱与挣扎在贫困线之下的孩子健康成长，是当下复杂而迫切的任务。
纵然这些与孩子们没有血缘的童伴妈妈，既无法完全弥补亲情缺失的遗憾，也无法撼动留守及困境儿童产生的经济根源，但起码能让那些幼小的心灵，不再孤单。
《法制晚报》(微信ID：fzwb_52165216)记者日前探访四川，从童伴妈妈、留守儿童及家长、中国扶贫基金会、共青团四川省委等多维度聚焦“童伴计划”试水一周年。
去年11月，四川叙永县落卜镇红星村代课老师张新明，在网上第一次看到“童伴计划”的相关信息，说要在四川招聘100位童伴妈妈。
此前一月，中国扶贫基金会、中国公益研究院、共青团四川省委共同启动了关爱留守儿童的“童伴计划”。计划用3年时间试点，在四川南充、达州、泸州等7市所辖10县100村，每村内选聘一位童伴妈妈，以开展亲子课堂、安全知识培训和陪伴孩子游戏玩耍等形式，为以留守、困境儿童为重点的全村孩子，提供身边可及的关爱与服务。
发生于去年6月的贵州毕节4名留守儿童服农药死亡事件，是该计划启动的直接原因。在中国扶贫基金会秘书长刘文奎看来，目前虽有很多关于留守儿童的项目，但儿童权益问题缺少系统可持续的解决方案。为此，中国扶贫基金会决定有所行动。
招聘启事上那张背篓妈妈牵着孩子的照片，勾起了张新明幼时的回忆。她的父亲要走很远的路去外面做活，几个月才能回家一次。每次离开，她和妹妹都要哭着撵路，“舍不得他走，从小只能跟着妈妈长大。”
留守情结令张新明决定参与童伴计划。恰巧她所在的叙永县为10个试点县之一。在村干部的推荐下，张新明经过了相关选拔、面试和培训，并在今年元旦与共青团叙永县委签下服务协议，正式成为一名童伴妈妈。
利用项目提供的制式表格，摸清全村儿童的家庭情况并建立信息档案，是童伴妈妈张新明工作的第一步。
尽管童伴项目重点关注留守儿童，但为了让他们在平等、宽松的环境中成长，童伴项目的实际服务对象为村内0至18周岁的所有未成年人。
红星村当时共有400多名未成年人，最远的村角，张新明要走4小时山路。为此，她特意学会了骑摩托，趁着周末空闲，挨家挨户摸底家访。光为本村孩子建档，她就用了三个月。
起初最难的是获取信任。
张新明在一个大雪天出访。面对突然闯入的陌生人，一名留守儿童的奶奶始终不肯开门。张新明尽力解释，可老人就是不听。她想起培训时导师教过，家访一定要厚脸皮。于是改由给孩子的爷爷打电话，之后逐步建立了信任。相熟后的奶奶见到她还开起玩笑：“张老师，你脸皮好厚啊。”
张新明家访最怕遇见狗。一个雨天，张新明在家访中突然撞上蹿出的大狗。慌乱中她转身就跑，不料摔倒在泥泞的道边，手机也磕出老远，再也开不了机。看着自己的狼狈样，她一下就哭了。
回到家，老公见她衣服头发上全是黄泥，心疼地大嚷：“立即退出！”但张新明没动过这个念头：“我喜欢孩子，只要和他们在一起，我就像回到了童年。”
有一回她扭伤了脚，家访时，有小孩子执意要扶她：“你是伤兵，我来照顾你。”幼小的孩子其实扶不住，但这稚气未脱的话语，已让张新明大为感动。
蛇，也是张新明家访时最怕遇到的。
张新明走在路上，常会撞见在草丛里游走或从高处跃下的蛇，吓得她总要在原地站很久。后来，她只好在大夏天穿上齐膝的雨鞋，一手撑伞防晒，一手拎根捡来的棍子，遇见草丛就先胡乱拨打一阵，见没有响动才敢往前走。
同样是为了家访，叙永县后山镇河源村童伴妈妈邢世平特意买了辆摩托车。一次骑车下村时，29岁的她摔倒在水泥路上，磕掉一小块门牙。
除了童伴妈妈，项目还在每个试点村设有“童伴之家”，配备玩具、图书和电视，既作为童伴妈妈办公之地，也作为全村儿童接受培训、阅读、玩耍和交流的平台。
10月17日，记者探访时，不少孩子在午饭和下午放学后来到红星村的童伴之家，并熟练地从储物箱里翻出各式玩具、画笔、书籍等。张新明叮嘱孩子注意安全，有时也坐在孩子身边指导绘画或和他们一起玩玩具。
有时，童伴妈妈也是老师。
一名15岁仍在读6年级的男生，双亲离异，父亲常年在浙江打工，他一直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因为年龄大、个子高，他总会欺负一些小同学。张新明还发现，他总是来童伴之家借乒乓球拍，即便不玩，也要一直藏在自己书包里，直到放学才肯归还。
经过几番家访，张新明摸清了他的心理。欺负同学是因为看着他们都有父母在身边，为此他总忍不住拿别人出气。为此张新明与他约定：别再欺负同学，如果期末成绩有提高，就奖励他一副乒乓球拍。成绩出来，这名平时考三四十分的男生，一下考到70多分。张新明如约买了球拍送给他。
还有一对八九岁的小姐妹，不知从哪里获取了一些有关性的信息。姐妹俩总是嬉戏打闹着触摸对方隐私部位，甚至遇到前来支教的男大学生，小姐妹也会抱着强吻。
结合童伴计划项目指定的主题，张新明将孩子们集中起来，开展了“远离性骚扰”的主题活动。她告诉孩子们，穿着内衣内裤的地方为隐私部位，不能让人随意触碰，并该如何自我保护等等。
打那之后，这对小姐妹再也没有以上行为。
有时，对于个别的孩子来说，童伴妈妈又像保姆。村里有个男人爱酗酒，即便儿子的头发长得都和姑娘一样长了，还散出酸臭味，他也不管。张新明见了，就带孩子去理发洗头。
有些在外打工的父母，习惯定期给张新明打个电话，询问孩子的学习状况。有时，张新明会给孩子们拍照，发给他们远方的父母。有时，在外打工的家长还会通过童伴妈妈的手机，与孩子视频聊天。
辛劳陪伴，换来了孩子和家长的首肯。
母亲十年前离家出走，爷爷奶奶早年去世，叙永县三斗米村12岁女孩甜甜自幼随父亲长大。因为童伴妈妈陈敏带她一起蒸饺子、跳舞、做游戏，性格一向孤僻的甜甜从此认识了更多的小伙伴。
“希望我能亲口叫你一声妈妈。”今年母亲节，甜甜在给陈敏的一封信中写道，她一直想有一个妈妈，陪自己成长。
《法制晚报》(微信ID：fzwb_52165216)记者随叙永县河源村童伴妈妈邢世平入村家访，一名因父母均涉毒服刑的5岁小姑娘见到后立即扑进她的怀里，而后又一路拉着她的手，蹦跶着往家走。
在多处童伴之家的心愿墙上，记者见到了孩子写下的稚嫩心声——“我的新朋友——童伴妈妈张老师”、“亲爱的童伴妈妈 您辛苦了”。还有一幅孩子的蜡笔画，画中标注的“我”和“童伴妈妈”手拉手，笑着走在一起。
童伴妈妈虽然温暖，但并不能完全弥补亲情缺失的遗憾。
张新明注意到，有的孩子与长年在外打工的父母感情淡薄，有时父母打来电话让孩子接听，孩子都爱搭不理。有些一两岁的孩子，见到打工返家的父亲，会拒绝与对方亲近。如果父亲强行搂抱自己，甚至会脚踢手抓拼命挣扎。一些稍大的孩子，即便父母务工返家，仍坚持要与爷爷奶奶睡一起。
相较对童伴妈妈的感谢，童伴之家心愿墙上，歪歪扭扭的字体也涌动着孩子们对亲情的渴望——“爸爸妈妈我想你们了”、“爸爸妈妈快点回来陪我”……
一名中学女生的父亲因吸毒去世，母亲远赴广东打工，丢下她与姥姥姥爷一起生活。一次张新明与孩子们玩“两人三足”游戏，这名女生在解开绑绳后，突然拉着张新明的手说：“张老师，如果你是我的妈妈就好了，可惜你不是。”
当母亲在九年前离家出走时，女孩乐乐才1岁。后来爸爸远赴厦门打工，剩下她与奶奶生活。但奶奶忙于农活，常常等她睡下都还未归家。
在乐乐看来，自从有了童伴妈妈陈敏，有人陪自己玩游戏，作业不会写可以找她辅导，头疼时也有人送医，这让她开心了很多。但在这个自幼缺乏母爱的小女孩心中，童伴妈妈也只能减少自己思念生母的次数，尽管生母早已不知去向。
“童伴妈妈陪我比妈妈多，但却不能替代她，因为那是我的亲生妈妈。”乐乐说。
对于童伴妈妈并不能弥补亲情缺失的现实，中国扶贫基金会秘书长刘文奎解释，今年2月，国务院下发了《关于加强农村留守儿童关爱保护工作的意见》。其中首要原则就是坚持家庭尽责，落实家庭监护主体责任，确保农村留守儿童得到妥善监护照料、亲情关爱和家庭温暖。
“童伴妈妈的定位并不是父母或家庭责任的替代者，而是通过她们，进一步强化、指导和督促父母或家庭落实责任。”刘文奎说。
而在共青团叙永县委书记朱鹏云看来：“童伴妈妈想完全弥补亲情，也不太可能，毕竟血浓于水。只能通过童伴妈妈的努力，让孩子感到并不孤单。”
童伴妈妈们，也面临着自己的困惑。
首要问题是人。目前一位童伴妈妈服务的范围，是整个行政村内的所有未成年人。这意味着张新明、邢世平和陈敏三位童伴妈妈，各自要服务本村四五百个孩子。
由于平日在学校有一部分代课工作，张新明经常是在白天工作、开放童伴之家，晚上整理资料并填写工作日志，在周末进行家访，整个人忙得连轴转。
记者走访多地童伴之家后发现，其存在玩具更新较慢、图书偏向于低龄儿童的现象。按当下的标准，包括童伴妈妈补贴、童伴之家设备配置、活动开展、项目培训督导以及项目执行管理等在内的所有经费，每村每年仅有5万元。
刘文奎表示，在未来，针对童伴之家位置较远的情况，他们将为童伴妈妈配置“流动服务包”，定期在距离较远且儿童较多的区域开展流动服务。而童伴之家的配置，也将在3年的试点中逐步完善。
第一年侧重于标准化配置，后续两年会根据需求进行补充和更新。
项目在过去一年也进行了些许调整，比如为提升童伴妈妈工作积极性，增加了年终评比和奖励的权重；为提升童伴妈妈的业务能力，构建了包括安全、心理、陪伴和发展四大培训板块。
除了中国扶贫基金会、团四川省委，四川省民政厅也在过去一年积极推广“童伴计划”的关爱模式，四川很多非试点地区还主动前来学习童伴计划的实施模式，为下一步推广打下基础。
对于童伴计划的未来，刘文奎透露，未来童伴计划还将进一步试点。继四川之后，贵州目前已确定了100个村作为试点，并完成了首批相关培训。项目的目的是整合政府、企业、社会等各方面力量。
“鉴于儿童问题的专业、复杂和艰巨性，公众、社会组织和政府等多方力量需要共同关注和参与。”对于当下，刘文奎坦言。
共青团叙永县委书记朱鹏云也表示：“能否通过政府购买或吸取社会资源的形式，让童伴妈妈成为职业或半职业化的岗位？能否通过政府引导，撬动社会资源，让更多社会力量参与其中？”
“留守儿童问题归根结底还是经济问题，能做一点是一点。”朱鹏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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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并摄/丽案调查工作室记者 蒲晓旭
（为保护未成年人 文中甜甜、乐乐为化名）
新媒体编辑 李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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