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移民迁粤13年了,老家过年发红包习俗跟广东不一样
岁月长,衣衫薄,来日方长。
多年后,他乡亦是故乡
若不是13年前的那场人生中的变化,或许我很难想象,此刻我在哪里,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如何,春节又在哪里过?
多年后,我的许多同龄人和我一样远离故土到外地谋求生存,但每到过年时他们还是要返乡去过春节,他们的根和思念仍然牵挂在远方。而我和身边的这帮乡亲们,却早已在十几年前就从土里将乡根拔起,也逐渐学会了将根种活在了新的“故乡”,从此成为故乡的陌生人。
重庆老家。
重庆 · 过年
儿时村子里的年味
那场关于移民的搬迁发生在2004年。在那之前的16年里,我每个春节都感受着乡土的热情和富产,让浓浓的春节情伴随了整个童年。
我出生在重庆东南边陲的一个小村庄里。从小对于春节的记忆,是从进入腊月后春节食材的紧张准备开始的,伴随着老妈口中唠叨着的那些节日话语忌口和嘱咐。
杀年猪、推汤圆、磨豆腐、腌咸鱼……在内地乡村,90年代末物资尚不充裕,我还是个对过节感到欢天喜地的孩子,大人们却不得不在忙碌的农活中抽出时间,考虑这一年的团聚和庆祝。
儿时过年的开始,始于腊月里的杀年猪。年猪一定要在过小年前后杀,图个吉利。杀猪匠是镇上几个少有手艺的屠夫,每家每户都得排着队伍提前预约,还要找七八个壮汉配合摁猪。从记事起,每年我都要帮奶奶在门前的小平地上挖好土灶,架上一口硕大的铁锅,让柑橘树枝把水烧得滚烫。只听那猪起先是高亢的嗷叫,到后来逐渐低沉,最后只剩喘几口粗气便悄然无声了。
乡下人能把过年的所有事务,都与来年的运气对应起来。比如年猪临死前的嚎叫,能判断来年是否万事顺利;猪血接得是否顺畅,代表财气是否旺盛……
杀了年猪,过年准备只是开了个头。早年间乡下没有冰箱,猪头、猪尾代表着“有头有尾”,必须腌制后作为团年饭的一道必备菜。猪屁股的肉最好吃,所以用来灌腊肠。猪腿上的肉肥瘦得当,外婆总爱背来分给我妈和小姨。其余的肉,都要用新鲜的松柏枝熏上几天,再挂到厨房的灶台上,供一年使用。
除了年猪,主妇们还有好几样年货要准备:一是把糯米泡上几天,用石磨磨出汤圆浆,再用滤布控干后晾晒成汤圆面,以备一年之用;二是用黄豆做豆腐;三是将糯米混合少量粘米蒸熟,再将米粒冷却、晾晒成“阴米”。据说这种做法老家已流传了几十年,只有过年前后的天气最适合晾晒。除此之外,主妇们还会为孩子和男人们做一些油炸的小面食和丸子,方便他们解馋和下酒。
长江里的河虾。
重庆人爱吃的折耳根。
柑橘是当地重要的经济作物。
除了饮食上的特殊安排,过年还有长辈们不断叮嘱的各种“忌口”。比如团年饭菜的数量要偶数,吃饭前需要先叫逝去的“老辈子”们吃饭;过年不能摔碎任何一个杯碗瓢盆,不然不吉利;初一早上要吃手包的汤圆,表示团团圆圆;整个过年期间,不能被叫起床、不能睡懒觉,不能说带有“死”字的话或诅咒他人的玩笑话,不然可能意味着一年要生大病……
在这些礼节中,还有一项非常特殊,是初一早上的祭祖。在老家,大年初一全家要到祖先坟上烧香燃鞭,以祈祷先人保佑子孙一年的平安。事罢后,孩子们还要随父母一起爬山,所谓“步步高升”。下山时还要从山里折回一只小树枝,表示有柴(谐音“有财”)。每到这个时候,老家的那座“七星山”人满为患。
七星山。
广东 · 过年
广东过年习俗大不同
2004年8月,随着重庆三峡库区退耕还林的需要,我与600多名同乡人远迁到千里之外的广东江门。还记得从一个火炉搬到另一个火炉的盛夏里,江边上送别的乡亲们敲锣打鼓站满了码头,而在广东迁入地小镇的饭店前,本地人也把门口挤得满满当当。
无论是语言还是风俗习惯,广东与重庆相差迥异。我们的新生活,也从这些悬殊的认知和奇怪的被“参观”中开始了。
2015年1月,在广东的第一个春节,第一次亲身感受“他乡”的年味。那一年,无论是从老家过来广东访友的,还是村里回到重庆老家过年的都不少。大家坐下来寒暄,不厌其烦地聊着两边熟悉又陌生的人和事。
那时,乡亲们对于广东的气候也还不够了解,好几家人想学着腌制咸鱼和腊肉,结果因为天气太高纷纷生了虫,以失败收尾。就连从老家搬来的泡菜,也变了味道。
人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话听不懂,风俗也不懂,对环境和本地人有着一份天生的陌生和距离感。
为了缓和这种气氛,广东本地政府从第一年起就立下了要给移民们拜年的习惯。每家每户一袋米、一桶油、一包水果作为礼品,到了腊月里还要请乡亲们在村子里摆上几桌吃顿大餐,这也的确让村里的人们感觉温暖了不少。
不过,乡愁仍是乡愁,团年饭后大家还是纷纷拿起电话问候老家人,听着远方响亮的炮声,也有人转身偷偷抹泪。
那年初一的早上,每家每户无一例外煮了汤圆,不过没有一家是自己手推的汤圆面了。整个正月里,由于新地方没什么亲戚朋友,少了很多走亲访友的忙碌。也有少数人会骑车到附近其他移民点找同样远迁的亲戚,似乎希望从中找到多一些年味。还有少数人也开始走向广东村落的集市和街道,探听些本地人的风俗习惯。
的确,广东过年的风俗与重庆大不相同。比如拜年要买年花,要在门上挂一把混合着生菜、芹菜、葱花和桔子的好彩头,要舞狮子表演,已婚人士统统还要给未婚人士发个小红包等等。
就红包这一项,老家是给有着真正亲属关系的小孩子才发,金额至少50元起,而且还流行两妯娌相互礼让不肯收。但在广东,红包一般就5-20元,最小的仅1元,主要是已婚人员发给未婚人员,图个彩头。我所在的迁入地,也没有杀年猪、磨豆腐之类的项目,就连团年饭很多都流行在酒店订餐,这在老家是万万不可能的。
还有件印象深刻的事:老家人春节流行守岁,一般会选择大年初一零点来一串响亮的鞭炮。到广东的第一个春节,大家也格外重视。零点的钟声还未响起,小院里的鞭炮声已此起彼伏了,还有的人特意买了大烟花燃放。那一年,本地人对这群平日里并不怎么交往的移民产生了新印象:有钱。可他们却并不清楚,这只不过是因风俗习惯不同而引起的一个“小误会”。从第二年起,移民们也慢慢学会了低调。
重庆 ↔ 广东
父母寻访移民故交
两地乡亲两地家乡
虽然在广东过了13个年,但每年过年的气氛却越来越淡,过年的仪式感和重视度也越来越低。若让我回忆起这13年都是怎么度过的,竟想不起任何一件特有意思的事儿来。直到如今有了自己的家庭,我才算明白,过年其实要的只是一种氛围。
每一个搬迁的家庭,除非有大家族同时搬迁,都只有冷冷清清的两三口人,自然也少了老家大团年饭的热闹和味道。
十几年来,村里人早已适应并融入了广东本地的生活中,有的做起了小生意,有的在厂里升到了管理岗位,生活水平步步改善,也有人买了私家车。
当年移民时出生的小孩已经上初中了,本身原来就是孩子的已经长成了大人,结婚、生子。年轻人都在各自生长着,中年人在忙着重新考虑自己的生活和婚姻,只有老人才在缅怀着过去的时光里缓慢前行。
重庆故乡。
去年的秋天,忙碌了大半辈子的父母卸下了手里的生意活儿,开始安度晚年。停下来的第一个月里,老两口已经完美计划了未来一年,第一个提出的要求竟是想走遍当年同时搬迁到广东的所有移民点。
“我想看看他们那边的山行地理如何,我想知道他们现在过得到底好不好。”一个周末的晚上,老爸对我说。
从那天起,老两口先后采用了骑车、公交和让我接送的方式,走遍了13年前跟我们同一列火车来到广东的移民乡亲们,最远的广州增城,最近就在江门。
虽然相隔不远,但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里,由于各种原因,我们都已几乎失去了联系。每到一个地方,老两口就会用手机拍下移民点的楼房格局和地理位置情况,当然还有和乡亲们合影。他们也会像在老家的规矩一样,在远房亲戚家里留宿一两晚再回家,离开时大家都一送再送。
每走完一个地方,老爸就像战场上的老革命家一样,在心里的广东版图上插上一面小旗,写上几个关键词。他也在这些对比中在一天天试图印证自己多年来内心的疑惑:“当年我们搬迁的地方真的好吗?跟其他地方比我们差了吗?跟老家比好吗?”
这么多年来,无论他的子女在这片土地上如何求得了生存和空间,他依然还在午夜梦回时思考当年搬迁的决定。与其说是在对自己拷问,不如说是另一种对于故乡的思念,也是另一种对放弃故土情节的权衡。
我也深知,跟老爸一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存在于移民的大队伍中,存在于对老家回望而踟蹰的脚步里。
今年,隔壁赖叔家买了新车,他带着全家自驾回了老家过年,年后再携老父母来到广东过年;乔叔家的老家亲戚也在年前飞到了广东,来看看在他乡多年的老姐。交通的便捷,让回家的路变得更短,让团聚变得更容易。
再问村里人,你们还愿意回老家生活吗?十有八九,已经听不见什么回声了。
入乡13年,当年的老人们已经大多完成了人生的奋斗,愿意在一个温暖的地方安度晚年;当年的中年人们已经找到了奋斗的疆土,过上了不错的生活;当年的年轻人已经开枝散叶,找到了自己的心安之处;当年的娃娃还未对老家形成具体的认识,如今已经自然过渡。只有如80后的我们,身体里两种文化的交织已生出了一朵奇异的花朵,在夜深人静的时刻默默含香。
小时候在故乡河坝进行野炊的照片,现在已经淹没水下。
2010年3月,搬家6年后第一次回乡,在以前上小学的必经之路上。现在已淹没水下。
在他乡多年,他乡亦为故乡。其实,这样也好。
撰文:卡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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