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亮做裁缝已经9年,量体裁衣是他的坚持,他只做独一无二的衣服。多年来,由他亲手裁制的作品超过了2000件。40岁生日刚过去不久,李晓亮在胸口纹了一个“审视”的“审”字,一笔长竖钻出衣领,穿过脖颈中线,直抵咽喉。审慎的态度也贯穿他生活中的每个角落。他有自己的舍与得。拒绝将设计好的衣服量产,接的单大多靠朋友和老客户推荐;试图寻找一种真实而自由的生活方式,“不跟风、不入流、不买房、不炒股、不生娃、不勾心斗角”,他想把握每一个当下的小确幸。
李晓亮是东北人,数年前为了爱情来到广州,初高中时无话不谈的笔友雯雯成了他现在的妻子。现在他制衣服,她做蛋糕,自由地安排自己的时间。通常李晓亮上午只工作两个小时,午睡后再随机做些事情。他们尽可能每天找时间一起散步,随便挑一个地铁站下车,然后走上几公里,走到下雨或不想再走的时候,就坐车回家。自由的生活是有代价的。李晓亮说,按照主流标准来看,自己生活在贫困线以下,时有负债。但相对来讲,他更能忍受贫穷、忍受平庸、忍受“自己什么都不是”,但忍受不了被许多东西绑架。他更看重生活的状态本身,在乎用什么方式去使用有限的时间,他说别的都排在次要位置。他也没有度假的概念。他认为用时间去换取金钱,再花钱去旅游、去做喜欢的事情,这样是浪费生命。他选择直接去做喜欢的事情,每天都生活在自己向往的“景区”里。在成长过程中,李晓亮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他考上南开大学,读了当时火爆的国际金融专业。但他从来得不到父亲的肯定,越得不到认可便越是渴望。毕业后,他认为独立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于是决定逃离,远赴阿联酋打工。交出一笔不菲的中介费后,他抵达阿联酋,被安排在一家游乐园做服务生。不久他变成了熟练工,辗转在迪拜、阿布扎比、沙迦和阿莱因等城市为公司培训新人,也兼做游戏设施的软装设计和装修。工作本身不算辛苦,然而身在异乡,经常被拖欠工资没处说理,让他异常苦闷。工资拖到第三四个月时,已没钱吃饭了,他把周围能借钱的人都借了一遍,能求助的同事都有相似的境遇,差不多一样穷困潦倒。尝到了挨饿的滋味,还被埃及领导、菲律宾同事排挤,有时他会忍不住去天台大哭。那时,伊拉克战争一触即发,他也只能对家里报喜不报忧,怕远在7000公里之外的爸妈“急疯了”。他现在还记得的仅有几句阿拉伯语中,有一句是当时每次讨薪时会得到的答复“因沙安拉布可拉“,意为“如果安拉允许的话就是明天(发钱)”,可这个明天很少到来。还有一句“哈利瓦利”,他也很快学会挂在嘴边,意思是“爱谁谁”。合同到期后,他回国玩了几年电子游戏,开了一个淘宝店。有天淘宝突然改变搜索和推荐方式,如果不按照新的规则来,一件东西都卖不出去。他不太喜欢这种被别人决定命运的感觉。于是他把淘宝店关了,在广州天河南租了间小店,卖些日系饰品和杂货。看店让他有了大量闲暇时间,百无聊赖中开始做一些简单手工,把样式简单的T恤和裙子拆解成布片,再一遍遍缝合、复制。李晓亮自己做的布料架子,在阿联酋打工时就锻炼了动手能力。李晓亮的外公是裁缝,外公家有个很大的操作台,有缝纫机、针线和皮尺,还有一把裁缝剪,他仍然清晰地记得它独特迷人的结构。小时候他时常把玩这些工具,也弄伤过自己,但这没有冲淡他对它们的亲切感。可能是这种融入血液里的记忆起了作用,他一摸到裁衣工具就有兴奋的感觉。“剪子的好坏能从声音听出来,好的剪子剪布就像切奶油一样”,他说。这种兴奋感推动着他去购买更多的工具,买来后又催生了使用它们的欲望。他做出来的衣服被买家拍照、分享,这些反馈带给他非常美好的感受。就这样,做衣服渐渐成了他谋生的方式。李晓亮的外公是裁缝,记忆里外公家也有这样一个大工作台。最开始时,他对服装设计完全没有概念,一切全靠自己摸索。他找来人体模特,搭一块布翻来覆去地摆弄,掐着腰线缝一缝,再把布拿下来研究。后来他才知道,这种“野路子”其实就是“立体剪裁”,是服装设计中非常重要的造型方法,比起平面剪裁更为直观和灵活。自制的剪套,李晓亮觉得“好的剪子剪布就像切奶油一样”。也许因为是从分解结构开始入门,现在李晓亮看到一个人,就能做出一件合乎对方体态的衣服。走在街上看到路人的穿着,也能立刻知道该分解成什么形状的布片,是用什么针法、工艺裁制的。做一件衣服,从构思到剪裁、组合、调试、成型,模特上身拍照,七八个小时一转眼就过去了,几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李晓亮还喜欢写毛笔字,一次抄写上万字的经文。无论是做衣服还是练字,他非常享受这种专注、沉浸的状态,彷佛是在跟自己做游戏,心境轻松又自由。
谈到自己的经营模式,李晓亮用“特别另类、极端小众”来形容。他喜欢做独一无二的衣服,“对做过的东西,产生不了再去重复它的欲望”。虽然他觉得自己在独创性方面算不上艺术家,“还不够分量”,但仍希望制作的是艺术品,而不是单纯的商品。当客户发来一张图,要求他仿制一件衣服时,他会说:“我可以给你做一件好衣服,保证用优质的材料,保证所有工序都是精心制作的,但请不要直接给我一张图”。为了保有创作自由度,他会挑客人,同时也被客人挑。有人觉得他狂妄,有人觉得他不识抬举,为此他失去了很多订单。但李晓亮认为,创造一个作品并得到认可,和抄袭一个作品被认可,带来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感。作为一个裁缝,真正要量体裁衣,也要求他面对面和客户沟通,了解尺寸、身型和喜好,更重要的是让客户有参与感、感受到定制的氛围并建立信任。疫情期间,这种模式行不通了。人们出行变少,无法到工作室来,买衣服也不再是刚需,“生意非常不好做,一个月有几单就不错了”。李晓亮看到了短视频和直播带货带来的机遇,有朋友“指点”他,这些有固定的玩法,按照套路来就能赚钱。他想了一下,放弃了,不情愿玩套路去改变自己。他也考虑过量产,可这样一来,就免不了要跟面料商、辅料商、工厂、仓库、物流沟通和妥协,“这些就是我要失去的东西,其实就是我最在乎的东西”。到现在,李晓亮的生意还是仅靠好友、客户口口相传维系着。不止是衣服,他还做帽子、包包、窗帘门帘、家居软装、书法作品等,尽力满足客人对作品审美、意境的需求。朋友经常吐槽他,东西做得不错,为什么照片拍得那么丑?
李晓亮有些无奈,自己是个裁缝,核心本该是做好衣服,摄影、销售都不是他擅长的事。而且每件衣服只有一件,如再聘请摄影师和模特来拍摄照片宣传,那么利润就所剩无几了。对于生产模式带来的困境,他想得通透,但不打算改变。“我就一件一件地去做,我真的喜欢这种状态,喜欢我的客人拥有我独一无二的作品,没办法就是这么矛盾,生活中的很多事都是矛盾的,解决不了。就像你想吃美食的话,它是会长肉的,对吧?”李晓亮给自己的工作室起名叫“小确幸”,出自村上春树的随笔集《兰格汉斯岛的午后》,意思是“微小而确实的幸福”。在李晓亮的家里,可以找出几百件他亲手做的东西,桌子、架子、招牌、工具袋、灯,每个角落都有自己劳动的成果。那些所谓“大”的幸福,理论上需要胸怀大志,而他的生活就在这个工作室里。他觉得自己在做的事情,也许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但让他非常踏实。
他学着承认自己的平凡,有些悲观地看待环境,降低对一切的期待,在这个心理基础上,就会觉得自己已足够幸运,状态还不错,“时不时会有非常幸福的感觉”。李晓亮把“完美是一场灾难”刻在木板上,提醒自己不再去追求完美的作品和完美的幸福,因为完美并不存在。38岁那年,李晓亮曾突发心梗被送进重症监护室,心脏一度停止跳动,医生把他从死亡关口拉回来。那以后他意识到,其实时间不是无限的,不是可以肆意挥霍的,必须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做些真正喜欢的事情。所以,他坚持做“独一无二的”衣服,除了性格,更是想活得真实,不想妥协。他的肩膀上有个纹身,是个“生”字,左手手背纹了一个“死”字,用一条长长的线划过手臂连接起来,意为“生死一线”。李晓亮觉得,人应该多思考一些关于死亡的话题。有过濒死体验之后,他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是想象中那么生猛无畏,也贪恋生活的美好,也是个怕死的人。他开始更多地去反思、审视自己的生活和选择。他把“不入流、不跟风、不买房、不炒股、不节食、不打折,不要孩子、不勾心斗角”写下来,挂在墙上。他会花更多时间去反省,训练“抵抗欲望的能力”,用平和的心态去面对得不到的和失去的东西,不再视已拥有的东西为理所当然,而更加努力去珍惜当下,握紧手中踏实的“小确幸”。 * 南方都市报(nddaily)原创内容未经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