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我终于最后一次起床,在此交待我的“案底”。我的“前科”是脑溢血。虽然一直在心血管科拉拉扯扯,但从症状来看,除了“失眠”,还有“失语”“失控”“失态”……这些都有碍于神经系统。生病前我是生龙活虎的运动高手,家族里也没有相关病史,生病后,我艰难恢复,为了对抗肌肉萎缩,我把自己练成了肌肉男。2008年正月初三,23岁的我爬起来要去吃年饭,发现翻身艰难。我右侧的手脚软绵绵的,像断了筋骨。他们曾经是我运动场上竞技的武器,现在却变成连装饰都嫌累赘的道具;既不能帮我够着床头柜的手机,还合伙阻拦我起床,就像窗外春节团拜那些无精打采的、被众人牵制、玩弄的“龙”,周身破烂如抹布般不堪,却打着一个精神奕奕喜气腾腾的幌子,同样名不副实。
我妈最爱做的事情,是拉着我去家乡人最多的地方散步。散步时,她白皙匀净的脸蛋儿上对外写着骄傲,对我只有宠溺。宠溺到,即使我十八岁以后,起床仍是一个聚合全家的仪式。那个正月初三,我奄奄一息地说“我起不来了”,他们也只是以为我撒娇赖床。是我爸先发现了我的患侧“软绵绵”,挣扎着扶起我,以为我能像小时候那样乖乖坐好,却控制不住地向另一侧倒去。就算他使劲抱住我,最后只能环抱着我、随我倒下。如果不是连累年过半百的亲爹摔在地上这么过分,倒还挺像我一贯的恶作剧趣味。我妈习惯性地把所有身体不适都归结为着凉,翻出一堆感冒药。即使打电话问询她信赖的医生朋友,症状描述给的回馈都是中风,她仍然坚定地对着电话一一否认,掏出一包“五积散”逼我服下。这种中成药最大的功效是让人恶心,当然,后来也有医生说我当时颅压太高。我吃下药,开始随性地喷射式呕吐出污浊的酸臭物质,肆意地毁坏这个家庭的“体面”,有种回到童年那样乱涂乱画、翻箱倒柜的自在和肆无忌惮。是的,我鄙夷所谓的“面子”,鄙夷到都怀疑过爸妈对我的宠溺只是因为、我比其他人更能够让他们体面,能够让他们把“脸面”写满毛细孔。那些夸张放大流传到我耳边的他们说的和我有关的故事,都恨不能通电、发光、呐喊出来。在那纸《病危通知书》之前,我的证书库里,《大学录取通知书》是我们当地中学前三换来的;后面跟着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之外,还有从小到大无数的“三好学生”“作文比赛”“运动会中长跑比赛”“画画比赛”“主持人比赛”等的获奖证书。我的母校、大大小小的省市比赛机构以及这个医院给的证明,都是我没有太费力就得到的。但对我来说,最大的区别是,终于有机会了解,他们是不是以爱之名、因“名”故爱。春节期间,医院心脑血管科的走廊地面上,床板连着床板,躺着奄奄一息的患者,仅在中间留出一弯窄窄的、仅能让家属和医护单列侧身通行的“活路”。直到要去开颅了,我被抬起来,才有机会斜眼鸟瞰这条蜿蜒着的生死对照鲜明的曲径。被我的病榻渐次甩掉、不断后退的家属们,都在竭尽全力把身体蜷缩在床板边上,裤腰藏不住的层层叠叠花花绿绿透着不合时宜的波西米亚风,不是丑陋、甚至滑稽。而陪在我旁边去手术室的我爸妈,完全没有其他家属的凝重和无奈,而是一直满眼希望地追随着我,即使那种漫溢的希望有些费力和刻意。后来我爸曾笑着说,《手术同意书》递给他,让他签字的地方连着“手术死亡率50%及其以上”,他的手心颤抖冒汗好像在用电机开凿一口水井。我突然想到他们是不是也一直那样蜷缩着照顾我,却还要强撑着在我面前做出一副什么都好的样子,所作的全部努力只能让不堪地泯于众不堪。同我寒暑假回家、陪我妈散步的那种趾高气扬比起来,这是比苦难更苦难的苦难。我听到过的,我妈冲到厕所恸哭时,哭到连躺在走廊里昏睡的我都能辨别是她的哭声,而且听分贝都能想象一定不是梨花带雨的那种。不说平时,就连转院去湘雅医院的车上,外面是冻雨,车子行得小心翼翼颤颤巍巍。车内躺着的我颅内出血100毫升。当时所有人都觉得,我离开这个世界就是那几天的事了。但我妈握着我的手。我一直记得那种坚定的力道:“海海,听得见不,一定要跟着我。”自那以后,我脑子里总是有个画面,我妈披甲持枪,在雪地里左右开弓,后面拖泥带水地挂着我。那些形象和动作形成一个整体,一个真实事件的系统,好像我真的听到过盔甲被刺刀和箭矢撞击得铿锵作响。那时,我的血管已经没有完好位置可以继续插针孔,只能安置一个“留置针”伴着我沉睡清醒的每一分钟。我能真切地体验导尿管在我身上却解决不了膀胱酸胀的排异感。药物不断顺着针眼注入我的体内,而我则是永远找不到厕所要憋坏的那位。那是我粒米未进的一段时间,女友来看我,在病榻前吻别我也睁不开眼睛只能默默流泪的“偶像剧”。那是开完颅出现缝合问题后,大片大片红色血液吞噬白色纱布的“恐怖片”。那是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的我的爸妈,几乎给医生逐个下跪求他们重新帮我处理下伤口的不堪情节:“他才这么年轻啊……”一个月夜,我终于有了床位,看着近在咫尺的老妈,在椅子上靠了一个多月,露出已经浮肿的双腿;还有近在咫尺的旁边的窗户。我想要往窗外一个决绝的纵身,去拥抱那个月亮,却因为半身不遂,拼了老命只能弄出一点声响。老妈醒了,我赶紧闭上眼睛,装作熟睡的状态,砸吧了嘴,踢了踢被子。她帮我整理好,又睡回椅子上。我突然意识到,不想成为家人负担是不是我的一厢情愿;一直过分宠爱我的爸妈,如果从此失去我,会过得更好吗?我放弃了决绝的想法。瘫痪在床的我也不用做些什么,那就看命运对我如何裁决吧,只是他迟迟不动手,我身上开始长褥疮,反而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枷锁是医生给我戴上的,还是我自己戴上的?如果“向死而生”,会不会摆脱“俄狄浦斯”式的悲剧宿命。现在我仍有腿疾,所有和腿有关的工作我都不能胜任,哪怕是简单地跑跑跳跳;出院之后也癫痫数年,医嘱不能看电影、不能喝咖啡、不能饮酒、不能熬夜,甚至不能单独出行。即使“刑满释放”,我也被流放到另一种濒死的恐惧中。
但我没有放弃和命运谈判,总是小比重试错后贪得无厌地得寸进尺,总在看能不能把“囚禁”的范围放宽一些。比如,“前科”留给我一条仍然“失控”的小腿,但我尽力让自己的人生扩展到小腿之外,甚至身体之外。于是出院回返校后开始捣鼓写小说,网上连载,点击量高了后,谈妥了一家出版社,最终在求职前付梓,成为湖南卫视全国第二次公开招聘的1/40。比如,进入职场后,“失语”只会出现在紧张到说不出话的时候,或者无语到说不出话的时候,但也在见缝插针地学习如何在集体失语的时候,我仍能有话可讲,阻止“沉默的螺旋”。比如,我在高压氧舱抬起了患肢,并第一次动了下手指;在病友的鼓励下,开始听莫扎特的《D大调双钢琴奏鸣》,因为他说对胎儿大脑发育好,然后想是不是也对我的神经系统恢复有帮助,进而开始自学钢琴,让手指不只是会动而已,还要更灵活一些。比如,在医院的复健结束后,被朋友唆使去办了健身卡,那些在泳池边看到我退后一步歪着脑袋竖起大拇指嗟叹“嗬!练家子”的叔叔们,可能完全没有想到眼前的健美比赛种子选手,只是为了对抗肌肉萎缩,不想“失态”。只是“失眠”一直都有,特别是在湖南卫视工作时。为了更有身体资本和命运周旋,我辞职开始新路程。除了诗歌,我也在到达不同的远方,迄今已瘸着腿“走”过五大洲、三十多个国家。但一想到未来更多的可能性,就激动到再一次辗转反侧,于是起床,记录下这些命运判定的“前科”,和那些“名过其实”地和命运周旋的故事。【征稿启事】南方都市报“生活笔记”栏目,打造开放写作平台,记录你的百味人间。欢迎投稿至nanduzaocha@126.com,邮件标题请注明“生活笔记”,我们会认真对待每一份来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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