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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丧珠峰!他的遗体至今还在山上
Original
南方都市报
南方都市报
2023-06-21
有人成功登顶珠峰,有人永远留在南坡。
5月23日12时30分许,2023年珠峰科考13名登顶队员成功登顶地球之巅珠穆朗玛峰,这是我国珠峰科考继2022年之后,再次突破8000米以上海拔高度。此后,他们将完成峰顶雪冰样品采集等重要科考任务。
几天前,也是在这片雪域高山,一名中国籍登山爱好者永远留在了世界最高峰。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贵州男人,有着常年在户外被晒黑的健康肤色。镜头里的他总是穿着冲锋衣,背着登山包,出没在各种各样的山川和洞穴中。
他的离去让同伴们惋惜,再度唤起人们对自然的敬畏。日前,南都、N视频记者多方采访,还原了这位中国籍登山爱好者遇难的经过,听他们讲述珠峰峰顶壮丽广阔风光背后不容忽视的危险。面对珠峰,有人丧命,有人九死一生,也有曾经执着的登山爱好者不禁思考,放弃也是一种选择。人类对珠峰的探索仍在持续。
受访者攀登珠峰时留影。
未完成的梦想
登顶珠峰,曾是陈学斌的梦想。
5月18日,在离梦想垂直高度只有100米左右的地方,
陈学斌
永远闭上了眼睛。
彼时,他的老乡兼队友
樊黔
已经登顶后下山到了C3临时营地。“陈学斌,陈学斌”,樊黔试图通过对讲机联系他,却没有听到对方的回答。
对讲机那头,有人告诉他,有个中国登山者出事了。
樊黔和陈学斌是贵州老乡,同为登山爱好者的两人今年一起报名到同一个团队,准备冲顶珠穆朗玛峰。接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们在珠峰大本营同吃同住,一起拉练。当地时间5月14日晚上11点半,他们一起出发,朝着多年的梦想攀登。
途中,有C1、C2、C3、C4几个临时营地,樊黔和陈学斌用6个小时穿越了被称为“恐怖冰川”的昆布冰川,走到了C2,休息了一天又继续向上攀。
一路顺利。只是从C3向C4走时,陈学斌开始出现雪盲症状,眼睛里充血,看东西有刺激感,但症状还不算严重。
“到了5月18日冲顶那天,我听说有100多人去登珠峰,担心路上会堵塞”,樊黔向南都记者回忆道。“那天下午6点半,天慢慢开始黑了,我一看前方峰顶线都是人,就提醒我的夏尔巴(当地向导)要抓紧,我说我们7点半必须走,当时陈学斌还觉得晚了,说他7点就走。”
当天晚上7点半,樊黔准备出发冲顶,“陈学斌跟我说他的夏尔巴让再等一个小时,正好他眼睛也不太舒服,想闭一会儿眼睛,用眼贴敷一会儿,舒缓一下。我说那我先走了,他说‘行,一会儿见’,那时我还觉得他很快就会赶上来”。
19日凌晨3点半,樊黔登顶珠峰。他掏出手机来拍照,只拍了两三张,手机就被峰顶的低温冻关了机。在峰顶待了约20分钟后他开始下撤,大约凌晨5点多,在南峰遇到了正往上攀的陈学斌。
“他看起来很累,气喘吁吁,表情很痛苦”,樊黔对南都记者说,“但是攀珠峰大家都很累,表情都很痛苦,所以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当时,陈学斌说他的左眼已经看不见了,呼吸面罩里呼出的水汽让他的眼镜起了雾,他的夏尔巴帮他把眼镜摘下来,擦好后再重新戴上。
分开时,樊黔对陈学斌说:“你要活着回来啊。”陈学斌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走。
樊黔没想到,这会是两人的最后一别。
“任谁出问题都不会是陈学斌,他在我们整个队伍里面身体素质最好,比他弱的人都能登顶,他肯定没问题。”直到陈学斌的夏尔巴也回答说找不到陈学斌了,樊黔才心里一紧,“肯定出事了”。
樊黔在珠峰大本营试图寻找最后遇到陈学斌的目击者。
问了十几个人,有的说看见他倒挂在绳索上,有的说曾直接跟他对过话,给他喂过水,有的说看见两名夏尔巴曾给他做过心肺复苏,每个人说的位置都不太一样。
结合多位目击者描述的时间和地点,樊黔向南都记者推断,陈学斌是在雪盲看不见东西后,拽着绳子还在往下降,有时昏过去,醒来又继续往下降,“他的求生欲很强”。
在8000多米的雪山上,低温和缺氧让人疲惫而恍惚,来来往往的目击者们自顾不暇,无法驻足救陈学斌一把。
友人们眼中的陈学斌,体能很好,登山经验丰富,性格直爽开朗。两年前,樊黔和他在一次登山活动上相识,又因为这次攀登珠峰,在同吃同住的一个月间变得更加亲密。“他性格很直爽,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直言不讳,平时嘻嘻哈哈的,有时候开玩笑不正经,有时候又很严肃。”
陈学斌(左)和樊黔(右)。
陈学斌的社交平台账号上发布的视频内容,总是关于运动、关于探险、关于大自然。上雪山,下洞穴,用樊黔的话来说,是“一上一下”的探险,他们在这上天入地的探险中感受自己的生命力。
反爬金鼎山、太平山骑行、自驾穿越人称“最难走的进藏路”丙察察线……最后一条视频是蓝天下的皑皑雪山,陈学斌和一起攀登珠峰的队友们,配文“珠峰大本营的早晨”,时间是2023年4月23日。
这些记录他旺盛生命力的视频,到此戛然而止。
九死一生
自人类首登珠峰以来,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全世界的登山者依然前赴后继,他们无一不渴望站在顶峰感受壮丽与辽阔。
但世界第一高峰令人望而生畏的攀登难度与四伏的险情,不能忽视。
1996年5月10日,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席卷喜马拉雅山,在靠近顶峰的空气稀薄地带,从南北两侧夺去了8位登山者的生命,成为珠峰攀登史上最黑暗的一天。
来自台湾的著名登山者
高铭和
,是那场事故的幸存者。
今年5月23日,这位74岁的老人平静地向南都记者讲述了47岁那年,在“世界屋脊”经历的那场改变他一生的暴风雪。
1992年,高铭和一行台湾登山者做足充分准备,尝试从喜马拉雅山北峰登顶。但是受天气、物资等因素影响,在距离珠峰海拔最高处仅有800多米的地方,高铭和一行人选择了放弃。彼时,近在咫尺的高峰平静、肃穆地矗立在那里,宛如台湾人对它的称呼“圣母峰”所寓意的那般神圣。
高铭和忘不了这份遗憾。
1996年5月,高铭和带着登山团队重新挑战珠峰,这次他们选择从珠峰南坡出发。那年5月10日0时许,珠峰上空布满繁星,在经验丰富的夏尔巴的催促下,高铭和向峰顶发起了最后的挑战。稀薄的空气、略显笨重的氧气罐都让他的行动变得非常艰难,每一步都是和意志的较量。
“快登顶时听见夏尔巴一直鼓励我说,‘高先生快点上来,前面就要登顶了’。”高铭和向南都记者回忆,当时这些鼓励的话,对他来说已经不起作用了,他太疲惫了。但是当他透过护目镜看到远处五彩的经幡在风里摇曳的时候,他才真正有了信心,“哪怕狗爬式的姿势都要爬到峰顶”。
高铭和还记得,“登顶那一刻真的百感交集,想到花费了这么多时间、金钱,终于登顶成功,我整个肩膀的担子好像轻了不少”。来不及感慨,夏尔巴催促高铭和抓紧拍照后下山,经验丰富的他们似乎觉察出天气的细微变化。
高铭和登顶成功后留影。
5月10日14时左右,高铭和开始下撤。只是刚走没几步,突然开始变天,气温骤降,狂风大作,他和两名夏尔巴摇摇晃晃地寻找下山的路,却因为风雪太大丧失了判断力。
“更糟糕的是,我体力耗尽,跟不上两位夏尔巴,我大声喊他们的名字,却感觉风声已经盖过了我的呼喊声。”高铭和被强风吹得受不了,坐在坡上企图等待向导找到路后来营救他,但是坐下不久就冷得全身发抖,氧气瓶虽然已经耗尽,但好在他逐渐适应了这个海拔的空气。
他双手双脚被冻得麻木,为了让自己坚持下去,暴风雪中他不断喊着自己的名字、拍打身体,让自己尽量动起来。期间,过往的回忆像跑马灯一样在他脑海里闪现,直到在脑海里闪过儿子的身影,冲他说,“爸爸去爬山还没有回来”,高铭和的精神才一下振作。
他是幸运的。
高铭和凭借顽强的求生意识,支撑到5月11日早晨。太阳发出一丝光亮,风雪转弱,他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返回来的夏尔巴把他拍醒,惊诧他还活着有意识,给他灌了很多热水,然后拉他下山。高铭和挺过去的这一夜,8个登山者被夺去了生命。
劫后余生的高铭和回到台湾,在医院里整整住了一年,历经15次手术,切除了手指、脚趾、双脚后跟和鼻子,还有移植整形。
“出院回到家里,我不能走路,整天躺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心情很低落。”他对南都记者说,“好在有一天,我突然想,老天爷没让我死在珠峰,应该是还有什么使命要我去完成吧”。
高铭和想起在他在那场山难前定下的拍摄中国100座大山“中国百岳”计划,生命再度有了出发的动力。他坚持用残缺的手指,练习洗脸、刷牙、吃饭,并重新开始写字、使用电脑和相机,还学习开车。二十余年间,他的足迹从西藏延伸到大陆各个省份,“中国百岳”拍摄计划目前已完成112座左右。
高铭和近况。
海拔最高的“名利场”
今年是人类登顶珠峰70周年。据尼泊尔旅游局最新数据,今年以来,已有来自65个国家和地区的478名登山者获得从南坡攀登珠峰的许可证。
随着科技及装备的进步,加上商业元素的侵入,珠穆朗玛峰这座原本遥不可及的最高峰逐渐变得不再神秘。
高铭和告诉南都记者,登珠峰的最佳时间为4月下旬至6月上旬,但攀登珠峰时间比较长,从建立大本营到登顶大概要需要60天以上,这就意味着,一年中登顶的人大都挤在固定的时间段。
“珠峰峰顶氧气非常稀薄,需要快上快下才能最大限度保证人身安全。但在珠峰登顶的路上有非常狭窄的地方,在人多时要排队才能通过,一个人至少要十几分钟。如果在排队过程中出现恶劣天气,登山者很有可能丧命。”高铭和向南都记者介绍。
据了解,珠峰南坡的商业登山开发较早且非常成熟,在尼泊尔境内,不论政府还是当地民众,主要的经济来源都是登山相关活动。攀登珠峰和喜马拉雅其他山峰的登山活动,强力带动了一整套相关产业发展。也正因为拥有如此丰厚的经济效益,尼泊尔政府发放登山许可证数量越来越多,登山者人数逐年递增,拥堵情况愈加严重,埋伏下巨大的安全隐患。
今年3月,尼泊尔旅游局公告称,在与徒步旅行、探险相关人员以及工会讨论后,决定从4月1日起禁止单人徒步旅行,以防止徒步者迷路、出现健康问题或遭遇自然灾害。该局也直言,除了考虑到安全因素外,这一决定还将为尼泊尔旅行业者创造就业机会。
来自浙江温州的登山者
潘正胜
也告诉南都记者,攀登珠峰是一项既“烧钱”又花时间的运动。由于攀登珠峰的周期很长,大约需要一个半月。通常有北坡和南坡两条路线,北坡的路线简单,但费用更高,报名条件也更苛刻,所以大部分人会选择南坡。
至于攀登费用,据他了解,国内登山中介公司的报价为4.5万至5.5万美元/人,这仅是团队活动费用,不包含直升机救援、往返交通、住宿、装备、小费、保险等费用。登山者对语言、饮食、服务的要求越高,价格也会越贵。
如此大的开销确实令普通人望而却步,潘正胜说,会有20%-30%的登山者,通过商业赞助和亲友众筹等方式来凑齐这笔费用。
此外,由于大量业余登山者不能很好地掌握登山技能,而仅仅依赖于登山向导,同时高估自己的身体状况,导致近年来意外频频发生。有遇难登山者的遗体因为条件所限不会被搬下山,而成为地标,最有名的是一名被称为“绿靴子”的1996年丧生的印度登山者。当时,他跟两个同伴从距离山顶还有150米的地方撤下,最后失散,导致失温死亡。他的遗体至今还在北峰登顶者经过的路上,被登山者用来判断自己距离顶峰还有多远。
目前,珠峰遇难登山者陈学斌的遗体,还留在珠峰南坡的冰雪中。
5月23日,南都记者联系到陈学斌的妻子和儿子,电话的那端,他的妻子语带哽咽,仍在国内等待官方消息。樊黔正协助家属处理陈学斌遇难后的相关事宜,他告诉南都记者,目前登珠峰的窗口期只剩最后五六天,他们希望能抓住最后的窗口期将陈学斌遗体运下山。“过了窗口期,就只有等明年了。他遇难的那个位置在一个风口上,如果等明年,说不定风一吹就把人吹跑了。”
据悉,尼泊尔公司的救援队提供了一个救援方案,需要支付14万美金,但陈学斌的家属目前没有能力支付这笔费用,需要等保险公司支付保险赔偿款。
樊黔告诉南都记者:“保险公司说按照流程走,可能要一个月左右才能放款,所以我们现在正跟保险公司商议看能不能特事特办,或者找谁担保让尼泊尔的救援队先去把人运下来。”
放弃的选择
登顶不易,有人执着,也有人放弃。
与陈学斌同一批冲击登顶珠峰的潘正胜,在海拔8200米时选择了放弃。
42岁的潘正胜在温州从事电商工作。他的登山爱好源于2013年无意间看到的一则温州登山协会招募帖,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从海拔5396米的云南哈巴雪山,到8163米的世界第八高峰马纳斯鲁峰,他认为,海拔越高,过程越有趣。当他打卡到8000米的新高度时,珠峰成为了新目标。
2017年,潘正胜第一次挑战登顶珠峰,当时由于天气原因,遗憾止步于8400米。时隔五年再度挑战,他此次信心满满,原本全队属他的状态最好,不料在出发前两天感染了甲流和新冠,起初症状轻微,他认为自己能坚持住。
经过一系列适应性训练,并提前观测好天气状况,当地时间5月14日23时15分左右,潘正胜和陈学斌所在的攀登队伍正式开启了登顶挑战。
5月17日晚上七点左右,潘正胜到达海拔7950米的C4营地。他告诉南都记者,“陈学斌体能比较好,走得比较快,我们一起到达C2、C3营地,后来他先到C4营地,比我早出发冲顶”。
此时的潘正胜虽行动缓慢,仍想克服身体不适继续拼一把。21时10分左右,他从C4营地出发准备冲顶。到达海拔8200米时,咳嗽开始加剧、心脏闷痛,他担心这种情况可能会导致内脏衰竭,便做出了下撤的决定。
放弃的那一刻,他抬头朝登顶的方向望去,黑夜里看到前方登山者的头灯在一点点往前移动,想到自己不能再前行了,心里多少有点难受,却只能忍痛离开。
他对南都记者说:“如果慢慢走的话,还是能上去,很多人都是拼了命往上冲,但我想上去了可能就下不来,还是算了。”
在下撤的途中,潘正胜和他的夏尔巴顺便救了一个来自法国的女登山者,“看到她独自一人在路边,脚骨折了,手冻伤了,没有食物,也没有夏尔巴陪同,我就示意我的夏尔巴帮助她一起下撤”。
下撤到海拔7800米时,夏尔巴告诉他,上面有一个中国人出事了,具体是谁不清楚,他也没想到,会是体能较好的陈学斌,“后来得知出事的是队友,当时我整个人大脑都空白了”。
平安下撤后,潘正胜在回国的飞机上发了这样一条朋友圈:
“生死才是大事,其他的都是擦伤,无需感伤,和解才是放下……回家!”
受访者攀登珠峰留影。
对他来说,第一次失败是心有不甘,第二次失败则是平静释怀。除了登山,人生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做。
当被问到是否会考虑第三次挑战珠峰,潘正胜向南都记者坦言,应该不会了。
“登山只是我人生经历的一部分,不能占据我全部的人生。登不登顶已经不重要了,家人朋友的关心让我觉得放弃是值得的。”
“我想告诉后面的登山者,一定要保持理智和勇气共存。”
如潘正胜所说,很多成功者会感谢当时的坚持,但也有像他这样的失败者,在经历生死以后,庆幸选择了放弃。
来自台湾的登山者高铭和也告诉南都记者,曾经有人问他,“如果早知道爬珠峰会有这样的结果,还会不会去爬?”高铭和说,他的回答是:“当然不会。”
只是如今,带着身体的残疾,高铭和无怨无悔地承受着这个后果,没有懦弱地逃避人生的困境。他与大山的缘分还将持续。
南方都市报(nddaily)、N视频报道
出品:南都即时
采写:南都记者 杨苓妍 郑璇真 张倩寒 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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