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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写 | Uber中国被合并后的48小时,以及他们拼搏过的900个日夜

2016-08-03 杨林 36氪




合并后的48个小时里,

那些发生在Uber中国员工身上的

征兆、现实与过往。



文 | 杨林

编辑 | 杨轩

 

8月2日,早上6点刚过,窗外下着雨。王倩很反常地在这个时间醒来,平时她会多睡上两个小时。昏暗的房间里她打开手机上的Uber软件,大红色的底子上,白色铜钱状的Uber图标逐渐清晰,三四辆红色的汽车标示在上面游走腾挪,这代表着在王倩的周围,依旧有Uber司机正在等待乘客呼叫。


一阵伤感袭来,王倩坐在寝室的床上差点哭出了声。


头天晚上她并没有睡好,一直在用手机登着VPN不间断地刷公司的办公通讯软件,以及带有“Uber”关键字的各种新闻,希望能够在字里行间和细枝末节中理清思路,同时看是否有更新的消息放出。


从那个早上往前推算的24个小时里,这个Uber中国广州团队的实习女生持续遭遇着自己人生中的一次“大波折”。前半段充满着怀疑和略微的不屑,后半部分则是满满的伤感。

 

风暴来临


一切发生得并不是毫无预兆。


8月1日上午十点,一切如常,王倩打车赶到位于广州市中心的办公室,在那个用她形容“有四五个教室大”的办公室里,零散地坐着近20名Uber中国团队的正式员工,以及40多个实习生。


一落座,繁重的工作立马压了下来。这个姑娘当天要做的工作包括,因为第二天是结算日,所以8月1日当天她应该把一部分投诉账款不符的司机核实并打款,以及给一些商家发积分商城进驻资料。


意外出现在上午11点半左右,首先是一部分员工的公司网络系统彻底瘫痪,经过半个小时的逐渐蔓延,到了12点左右,所有人都宣布自己登录不了办公软件了。“应该是系统升级过程中的正常崩溃”,王倩记得,当时一个同事笃定地说。因为手头工作繁重,她有点着急,给IT部门的员工打电话反映,结果发现,对方也上不了网了。


这是第一个不太好的预兆。

 

不久后,有同事在微信群里转发了一封被媒体称为TK(特拉维斯·卡拉尼克,Uber创始人兼CEO)内部公开信的截图,称Uber和滴滴两家公司即将合并。不过直到那个时候,依旧没有人相信合并的传言是真的,即使它已经在微博和微信朋友圈里被传播了一个早上,“之前类似的传言不时就有,然后一次次被辟谣,我们早已习惯。”王倩说,“就连这次TK的那个截图,我们也都以为是假的”。


中午,所有正式员工出去开餐桌会议,王倩和其他实习生们则在办公室里继续和系统故障做战斗。间歇,几个实习生凑在一起讨论,如果两家公司真的被合并,自己该何去何从,“要不先去把实习证明开了”,“我看先把之前的发票报销才比较重要”,这些都是当天持续了一中午的玩笑。


但这是第二个坏预兆。

 

与此同时,刚刚转为正式员工的刘师宏则在开餐桌会议,他拒绝向36氪透露当天的具体情景,不过他发了一条朋友圈,几乎所有的正式员工围坐着一张餐桌旁,他们中午吃了火锅,还破例地喝了不少啤酒。配图的文字是,“Celebrate the city(为城市喝彩)”,这句话一直以来作为Uber的企业价值观被广泛流传。


直到下午快两点,一个负责人在工作群聊里发了一段文字,“@all,我们在work out今天的新闻,请大家注意,第一,对外目前先不要做评论与回应;第二,下午Manager会在外开个会,之后会给大家一个回应~第三,城市的运作运营还在继续,请大家该干嘛干嘛,先manage好手上的工作。”文字的最后,似乎为了安慰人心,该负责人加了一句,“我们整个team都还在一起,just keep calm,Uber on!”


第三个坏兆头。

 

真相在下午四点左右的时候到来。王倩和同事们刷朋友圈,看到了滴滴发布的官方微博,正式承认收购Uber中国。


没来得及慌乱,行政经理就在工作群里催促大家快点下班,“四点钟之前要全部离开办公室”,因为台风过境,所有人都担心暴雨会突然降临。


王倩说,Uber正常下班的时间是傍晚六点,但是因为工作繁忙,晚两三个小时回家是常有的事,“哪个创业公司没有加班呢。”


所有人都快速地收拾东西开始往家里赶,有人沉默不语,也有人开始流泪,“几乎来不及和周围的人说什么,好像就那么一瞬间,办公室里的人就都走光了,一个不剩。”


一路紧赶慢赶,王倩记得,整个天空乌云密布,台风“妮妲”压境在即,人们行色匆匆,闷热的低压空气里搅动着一丝烦躁。糟糕的天气似乎是广州当日最大的新闻。路过一家报刊亭时,王倩无意中扫到一份本地报纸的头版,上面几个大字:


“今日,风暴来袭”。

 

一个难眠的晚上

 

被合并的第一晚,刘师宏没有睡好。这天晚上,9点多,Uber的官方微信帐号“U一个地方”发了一条标题叫做《Hey,my Uber will carry on》的文章。伴着李宗盛的《山丘》这首歌,是写着Uber价值观的9张图:


Always be hustling 披荆斩棘;

Be yourself 不忘初心;

Champion’s Mindset 冠军意识;

Superpumped 热血沸腾;

……


Uber的员工们也开始纷纷发出“9张图”。刘师宏也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了9张自己在Uber工作期间的照片。这是他在这家公司的第557天,其中大部分时间里,他都作为实习生在忙各种事。


“扮演过财神,cosplay过美国队长、钢铁侠,为了办活动在夜店台子上跳过舞,爬过窗台、洗过天窗,香港接过周秀娜,当过宣传模特,主持过新闻发布会,拉过十几箱货、扛过几十公斤物料,试过一整晚贴100张海报,在朋友圈里求过大家转活动的宣传,街边做过推销员。”刘师宏说,自己最忙时一周工作超过130小时,一次多种场外因素爆发,自己还要拼命工作,最后躲在阳台上哭。有时候为了做活动自己垫了很多钱,结果连饭都吃不起。“兜里揣过两千万的车钥匙,也拉过几十万的赞助,亲手包过两万个红包,大年三十还回复了一万多封投诉邮件。”


对于Uber中国员工来说,8月1日的那场合并变故,让忙碌戛然而止,让一些人开始回顾自己与Uber这家公司相处的经历。


当晚,谈婧刷朋友圈时,发现朋友圈被Uber前同事们的缅怀照片刷屏了。看到同事的合影、老办公室的照片,她开始跟老朋友们一起回忆当时的办公室有多破、那时候照片里的表情怎么那么傻。


这个Uber中国的第8号,也是第二个会讲中文的员工感到,当年还“一无所有”时候的回忆,对Uber那种“心里很爱很爱”的感情,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爱的养成


谈婧2014年4月加入Uber中国、飞去上海去做“铁三角”中的运营经理时,只是打算在结束投资银行的工作、去MIT(麻省理工)读书前的空档里,找点事儿干干。3个月后,到了本来该动身去美国的时候,她跟她妈妈说,“我不去MIT念书了”。


那时,滴滴已经有1亿用户了,但Uber在中国是个完全没有自主流量的小App,完全是从零起步。


在Uber上班到第二个月,谈婧的眼睛和脸肿了起来,持续了一个月。“为什么?”我问她。“免疫力下降吧?”她说,“真是难以想象地累。”


Uber最开始的策略,是跟租车公司合作,做“Uber Black”豪华型专车。“你别看我现在好像挺像样,”谈婧穿着印花图案的裙子,坐在北京CBD区的一个咖啡馆里对36氪说,但是她做运营经理时,为了搞清楚司机们怎么偷懒,玩“猫鼠游戏”,要跟司机打成一片,每天要架上黑框大眼镜,穿上松松垮垮“很接地气”的衣服,跟司机混在一起。混熟了,司机们真就会跟她讲,怎么耍滑,谁在偷懒。


她的另一部分日常,是“中关村刷机小妹”。周一给司机付款付一整天,周二给司机们装app,还要帮司机手机充电,准备好充电器,培训材料和协议;周三周四,给租赁公司开培训会,她一个人培训了100场。


但到了晚上,她又要登上高跟鞋,去混时尚圈、大使馆、小明星的活动。当时Uber是要把自己跟LV这样的品牌挂在一起的。回来后,晚上再看邮件,做数据分析,规划管理模式——每两三个星期,就要把运营体系改一遍。到了第二天早上7点,她必需爬起来,观察早高峰的情况。


 “记起了每天早上检查Driver Incentives(司机激励),催促城市组的小伙伴更新,做教程做到头炸,更新更到崩溃的时候。”Uber中国被收购后,一名留名叫Junliang的Uber人士在一篇叫《生而骄傲:Uber的那些年轻人》的微信文章后留言说。


“我怎么也无法忘记拍微电影度过的不疯魔不成活的那个月。作为本地人,把优步城市主题微电影献给故乡这座城市,把乘客和车主的故事献给这座城市里面一个曾经与优步同行的人们,是我九个月来最骄傲的事。”一个ID叫陈思聪的微信用户留言说。


“你一般工作到几点?”我问谈婧。“没有点儿。”她说。“No Life(没有生活)。”

 

打过仗,赢过


作为Uber中国最早期的员工之一,她见证的是Uber这家公司在中国的本土化进程转变。


到了2014年的9、10月份,谈婧决定不去上MIT后不久,Uber要上线人民优步,这意味着运营体系要整个重新来过,品牌定位也要重新改。“我们怎么想都想不通”,Uber在上海之前是跟LV放在一起的品牌,车型从奔驰改成奥迪A6时都遭遇了一大波用户投诉,要改成比出租车还便宜,怎么改?


谈婧在梦里想到了一个说法:司机是你的朋友。“当时睡觉一直不踏实,其实就说睡不着,”谈婧说。她第二天早上爬起来,就拉市场经理Rosa吃了一个“热量特别高”的早上。Rosa一拍大腿说,好!就这么办!


人民优步是Uber中国的拐点,春节是拐点中的拐点。过年7天,谈婧没怎么睡过。她当时运营着司机的客服微信群,发现司机们很爱聊生意经,上海人也不怎么看春节晚会,一般会一堆亲戚朋友聚在一起聊天。“这就是口碑传播的黄金期,绝对不能错过。”她那几天急急忙忙摁着做开发的上线新产品,她还要在微信上把3个市场活动做出来。


也是在那年春节,当时还在杭州Uber当城市经理的汪莹,也工作了一整个春节。当时出租车司机纷纷收工回家,杭州Uber则想尽办法让Uber司机出车。一个春节过去后,杭州人都知道了Uber。


“数据很夸张地就上来了,”谈婧说。春节后一个月,不仅是上海,Uber全国司机的数量都“加了一个0”。


春节时,家里的亲戚还会打趣谈婧问:听说你去了一个租车公司?春节后,大家就都知道Uber了。情人节时,滴滴和快的还在忙着合并,合并后发现Uber忽然起来了;再后来,滴滴紧急上了快车业务;再之后,微信查封了各个Uber的城市账号。


战争打响了。Uber中国终于成了滴滴的对手。几个月后,滴滴CEO程维总结2015年上半年时,说滴滴的一个主要成就是“抵御住了Uber的进攻”。

 

那些Uber的年轻人


“那时候,各个城市的创新就出来了,因为我们不是一个自上而下的体系。每周每周都能看到新的、原子弹式的创新”。


春节过后两三个月,谈婧开始在各个城市间跑,做城市间的标准化,让经验互通有无。


“城市之间的人见面时,我们都彻夜不想睡觉。因为每个人都特别优秀,每个人现在拎出来,都能独挡一面。当你碰到一个很优秀、很有想法的人,会不由自主地想跟他一直聊下去,”谈婧说,“我们彼此欣赏,一起打过仗,真是会成为一辈子的好朋友。”


因为这些,谈婧从过年开始,“在世界上消失了4个月,微信不回,因为太忙了。我不想错过任何一秒钟。”


那么,Uber究竟是个什么文化?


谈婧之后加入中国Uber Pool(拼车)的组建小组,创始人Travis Kalanick 直接管这个团队。“其实就是TK的文化,我非常崇拜他,”谈婧说,“他很fierce(尖锐无畏),但很有洞察力、很有魅力,说出来的好多话都很鼓舞人。”谈婧去Uber台湾办公室,里面挂着TK说的话,她特别喜欢的一句是:害怕是一种病,Hustle(披荆斩棘)是药,害怕什么就该去追逐什么。


“外人是没有办法理解,我们在这里遇到了美好的朋友和美好的自己。”一个ID叫做Lynn的Uber人士说,在被合并后,自己看关于Uber的文章看得“哭出了声音”。

 

这是场残酷的资本游戏吗?


对于这次合并,谈婧没感到意外,她觉得那批跟自己年龄差不多大的老Uber人,可能也不会太惊讶。在投行人的圈子里,一只有消息说两家公司一直在谈。她觉得按照商业常识,Uber在美国、英国这些地方的盈利都很好,但中国却定价低、亏损,这场仗也不可能一直打下去。


“不过,那么多Uber员工觉得吃惊也正常,”谈婧说,“如果我也在每天打仗的状态里,可能也没有精力跳出来想其他的事儿。”


与已经因为创业而再一年前离开Uber的谈婧的豁达不同,很多人进入Uber都是打算长久地留下来工作,尤其是对那些大量的实习生和年轻员工来说。


Uber中国的公关部员工周蔓在自己的朋友圈说,出于自己“愚笨的UberLove”,自己最近几天电话没接,微信没回,虽然是各种相熟的记者来找,但是也还是拒绝了这些采访要求。


Uber的中国区发言人黄雪则在公司合并的当晚在朋友圈里说,“一群铁打的人在一个潮湿的夜里被伤了心……”


“着实理解Uber人的心情,只有当真的all in的时候,才会在公司合并或者失败的时候有那么大的感触。曾经在创业公司宣布解散的时候,我哭得像个傻逼。”一个ID叫少女奶奶的微信用户留言说。

 

同样感同身受的还有王倩,8月1日回到学校当晚,她不停地在刷一个由广州团队实习生组成的微信聊天群,虽然里面有很多人已经实习结束后离开,但是群里一开始笼罩着愁云惨雾。


“我们不是没有想过两家公司合并的事情,毕竟在业务、市场各个方面都具有重合性,但是每次这个念头一冒出,就被克制地强行摁下去,毕竟谁也不希望这么好的一家公司被合并或者收购。”王倩说。


这更像是一种强烈挫败感之后的反思。如果说Uber刚进入中国市场时需要谈婧那样有经验和工作背景的成熟职场人,稳步发展后的公司则已经是年轻人的天下。对于很多员工来说,这是他们的第一份工作。


平日里,虽然工作忙碌,但是理想、情怀和多元文化依旧是在Uber里最常被提起的词。当面临滴滴这样的本土巨头公司时,像张潇和王倩这样的年轻人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感受到了商业世界的残酷和资本力量的强大。


尤其残酷的是,当自己在奋力“抗敌”的时候,自己忽然被敌方合并了。一位知情人告诉记者,不久之前,Uber中国的天津团队一个星期的时间里拼出了500万订单,“没有人停止想要赢的脚步。”

 

尘埃还没有落定


并购完成了,但对于Uber的员工来说,何去何从还是个问题,一切尚未尘埃落定。


去滴滴是选择之一。一个ID叫做朱晨宁的人士说:“作为快的打车的老人,合并之前都是相互妖魔化的……不要觉得加入滴滴就特别Low,就有Kevin一夜变狗蛋的感觉……你在Uber的梦想是什么?共享经济?美好出行?或者还有别的,但是,这些事也是滴滴的梦想啊。”


也许还会有很多人会离开。一个ID叫做XING的微信用户说,“美团和点评合并的时候,在点评的朋友难过到不行,纷纷嚷嚷着要离职,”


因为工作没有做完,今天一大早王倩就去了公司,“几乎每个人都在,工作依旧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她说。


谈婧回忆起了自己一年前离开Uber时的状态:离职后的一周,她几乎吃不下什么饭,人忽然变瘦,一个月内,她都还有点恍惚。虽然当时她时因为想做另外一个创业项目,主动从Uber辞职的。


“在Uber的这段日子,就像是你什么不都要,全身心投入地去爱了一把”谈婧说,离开Uber的人都有个共识,不管你是不是主动离开,“都要一到三个月的恢复期。”


注:应被访者要求,文中王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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