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之上》:张艺谋只拍出了2/5个《潜伏》
这是暴力对抗暴力的斗争,是智力对抗智力的斗争,是意志力对抗意志力的斗争,是信仰对抗信仰的斗争,是人性对抗人性的斗争。
在《潜伏》中,我们或多或少看到了这五层意义,于是整个电视剧就有了一种真实感和史诗感。
而在《悬崖之上》中,我们只看到了前两种。
文|梅雪风
先说故事。
影片从张译所饰演的张宪臣牺牲开始,就变成了两个故事。这也是影片从此整个剧力就开始急剧减弱的重要原因之一。
一个故事是于和伟所饰演的周乙继承张宪臣的遗志要继续完成乌塔拉行动,另外一个是他要帮助秦海璐所饰演的王郁和朱亚文所饰演的楚良完成逃亡。这两个任务之间没有任何的冲突。
没有冲突,也就无法形成真正的戏剧张力,举个例子,影片中张宪臣面对逃脱还是下车去寻找自己失散的孩子这两个任务,他选择了去寻找孩子,然后他被捕。在将致自己于死地的危险与找到自己孩子的热望之间,在特工的镇定与见到孩子的脆弱之间,他下意识地选择了后者。这种不合时宜甚至看起来愚蠢的选择让他不再只是一个酷酷的工具人,而是充满了缺点和情感,于是也就显得动人。
那还是张宪臣,在自己能够逃脱,但自己已成为一个废人,与自己不逃,但可洗去周乙身上的嫌疑,让周乙去完成这个任务,他不得不做一选择时,这种选择同样让人揪心。
相较而言楚良的死掉,就不具有这种震撼力,因为他的选择是吃毒药死掉,还是让周乙一枪打死,后者和前者的区别在于,他能彻底洗脱周乙身上通敌的嫌疑,这是楚良死去时能为组织所做的多余的贡献。在白白送死,与死得更有价值之间选择后者,显然是明智的,理所应当的,所以也是不让人痛心的。
回到周乙,他本人是一个将生死置之度外的革命志士,所以死亡对他不构成真正的威胁。他的痛苦在于看着他的同志们在他眼前一个个死去,但他不需要面对更为残酷的选择,比如在任务与张宪臣的生命之间做选择,他不需要在张宪臣、王郁、刘浩存所饰演的小兰的性命之间所选择。
而这是影片后期分裂的两条故事线之间天然的戏剧张力,但影片就这样白白放过了它,将它们拍成了两条基本不相干的故事。
也是在这儿,让人想起《赵氏孤儿》。为了救主公的儿子而牺牲掉了自己的孩子,这是一种何其恐怖但又炽热的信仰。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它的残酷不只是在于消灭肉体,也在于它对灵魂的试炼,在革命理想与日常的情感伦理之间必然有着激烈的冲突。
要勇于表现这些,才能真正表现出革命的纯度和烈焰。显然,这部影片回避了这一切,让影片的主人公们都成了对敌人秋风扫落叶般无情、对同志春天般温暖的格式化暖男。
张艺谋导演说要拍出一种痛感,这时可以提提梅尔·吉布森导演的《受难》,耶稣他满怀恐惧和战栗,死撑着被钉上了十字架。这是一部真正有痛感的电影。它有痛感,并不在于那些皮开肉绽的场面。而是耶稣也承受不了那些苦痛,他想过放弃。他想放弃的这一念头让他成了一个常人,常人这一形象才让观众有了迅速代入的通道。在他身上所发生的肉体与精神之间的挣扎就成了观众的挣扎。
与之相比较,张宪臣那些受刑的场面也很血腥,但由于没有张宪臣那些游走于崩溃与坚持之间的细节化描写,于是他的受刑,就只是一种奇观,一种超人般的展示。
最后周乙勒死雷佳音所饰演的谢子荣的戏份也是同样如此,要让观众感觉到疼痛,你必须要赋予这个被折磨的人、被杀死的人某种可被同情的空间。从这点来说,谢子荣这个角色还是过于脸谱化,所以说他的死也就无关痛痒,就如同动画片《猫和老鼠》里面,猫被无数次砸成纸片,我们仍然无动于衷。
除了痛感,影片似乎还想拍出一种酷感。影片从头下到尾的漫天风雨,黑山白水天然的黑白片质感,以及影片中迅捷如豹的杀人技,都在显示这一点。
但这两者本质上是不相容的。因为痛本身就是人本主义的,它里面暗含着一种平等。即使再坏的人,可是痛是一样的。
而酷,则显然带有极强的歧视色彩,坏蛋只是一个符号,他的死去就像划掉一个字符,所以一枪爆头才会让我们觉得那么酷。
痛必然是缓慢的,因为痛苦本身就会拉长时间。而酷,必然是快的,所以我们才常把它叫做快感。
在这部影片当中,我们或多或少能看到影片在这两种追求之间的摇摆不定。就还是说回刚才那场戏,你要表现痛,就如同影片中所表现的,你要表现出谢子荣的挣扎,以及挣扎的漫长,那你还要表现出周乙的挣扎,他的青筋暴露。所有的细节都在把你拉回现实,让你觉得无论哪方都是常人。而如果你要表现酷,那起码周乙就不应该有如此多的面部表情以及动作幅度。
这场戏,是影片将反派当成符号,却又试图在细部把他们塑造成常人的一种分裂。这是张艺谋之创作惯性与典型商业诉求之间的分裂。最终结果就是既不酷也不痛。
这让我想起了一部优秀的谍战电视剧《潜伏》。里面反派有一个特工叫做李涯,其中有一场戏是他被余则成打了一巴掌,他在屋里流下了悲愤的眼泪。
余则成是革命志士,李涯是国民党反动分子,但与一般脸谱化反动分子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是一位有着理想主义情结,也有着尊严的高智商反动分子。
敌人从来都是很强大的,也正因为敌人的强大,革命的胜利才来得如此地珍贵,胜利的果实才如此地甜蜜,而那些在生死边缘奋斗的经历才如此地惊心动魄,感人肺腑。
这是暴力对抗暴力的斗争,是智力对抗智力的斗争,是意志力对抗意志力的斗争,是信仰对抗信仰的斗争,是人性对抗人性的斗争。
在《潜伏》中,我们或多或少看到了这五层意义,于是整个电视剧就有了一种真实感和史诗感。
而在《悬崖之上》中,我们只看到了前两种。倪大红所饰演的特务科长,有着阴狠的外表、缜密的思维和幽长的耐心。但他的表演再细腻生动仍然只是一个符号式的人物。
当然并非一定要交代反派的心理动机。
在这里可以提一下杜琪峰曾经拍过的警匪片《毒战》。这部电影里面,所有人物似乎都被一种莫名的狂热所驱使,追与逃似乎就是他们的使命,情感被极度压缩,最终人物之间的关系变成了一种食物链的关系,既有着动物界的残酷,又有着自然规律的理所当然。于是天地不仁的肃杀,身不由己的宿命,疯狂与绝望,炙热与冷血就这样奇妙地结合在一起。在这里不交代心理动机是刻意的,因为心理动机不重要,他们被一种更本能的动物性的东西所掌控。
这部电影的价值观底色就是无意义的、虚无的,而《悬崖之上》的价值观底色截然相反。所以影片中男人都死去,最终留下两个妇女还有孩子,因为在这种类型叙事中,她们往往代表着纯洁和希望。
影片中刘浩存所饰演的小兰显然是如此设定的,她圆睁着那双无辜的大眼睛,似乎从未受到世俗和战争残酷的污染。这也是周乙要让她活下来的原因,也是他不告诉她两个男人死去时的惨烈的原因,他要保留那个女孩的那份天真。
问题是,影片的主创没有意识到这个女孩早已不再天真。她先后参与杀死了三个人,当然不是说她不能杀人,而是她杀人的熟练。在火车上被搜查,她与张宪臣联手干掉那个特务时,她瞬间倒地用脚蹬着特务的后背用毛巾将对方绞死的动作干净利落。其实她除了比较年轻和长得比较无辜,早已看惯甚至已经熟悉那种人类相残的惨状,从这一点来说,她与张宪臣、周乙他们并无不同。
从这个意义来说,周乙拯救了那个女孩的肉身,却无法拯救那个女孩的灵魂。她对于暴力和杀戮的熟稔,让她身上的象征性大打折扣。
从影像上来说,这是一部相当精良的电影,从叙事的密度强度来说, 影片也可谓跌宕起伏,但论影片的感染力,却似乎力有不逮,核心问题可能出在这些最基本的价值观问题上。
探讨这部电影的创作,实际上是很难的一件事情,你无法预估这是创作的问题,还是主旋律这个片种天然的限制。
但要拍出一部好的电影,无论它是不是主旋律,它需要足够纯粹,一种强大的价值观贯穿其中;它需要足够丰富,折射出不同层面的人性色泽。它需要有一个好的故事,让观众流连忘返,它需要提供故事之外的余味,这余味来自于你对你的人物并不妄下定论。它需要你足够尊重人,无论他是亲人还是敌人。它需要你足够诚实,无论是对敌人还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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