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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¾站台,那群奔跑的南京神秘老人

人物作者 人物 2022-03-17


不钓鱼的人,很难理解他们对钓鱼的热情。在地铁站,这些老人很少用走的。去年4月,有人拍到他们在地铁站跑着出站的场面,发在了网上,底下评论说,「可以申报奥运会了」。




文|吕蓓卡

编辑|楚明

视频|茂一 艾力



钓鱼专列

南京有一群神秘的老人。

没有人组织,几乎每天早上6点40分,在地铁站翔宇路南,你都会看到他们。七十岁上下,男性为主。每个人都背着双肩包,扛着鱼竿,提着一个白色油漆桶改装成的水桶,高级一点的,桶会绑在买菜的小推车上,连穿的衣服都很像——颜色大差不差的冲锋衣,从南京市区的各个角落准时赶到这里。登上只有三节车厢的地铁S9第三班车,驶离城市,到它的终点站去钓鱼。

就像《哈利·波特》里的九又四分之三站台,早到或者晚到,你都可能看不到这样的场面。

之所以是第三班,因为对住在主城区的人来说,这是他们能赶上的最早一班。为此,一位70多岁,住在鼓楼区的大爷每天4点多就要出门,精确地掐着时间——先坐夜班公交,「4点50那趟」,去赶S1的首班车,晚一点,「5点10分那趟就赶不上了」。

说他们有「上百人」毫不夸张。即使是寒意还未彻底褪去的二月,车厢里没有空调,南方的湿冷很快穿过衣服侵入皮肤里,地铁上也几乎没有空座。这些老人戴着帽子,在凌晨的夜幕里登上列车。天气好的时候,中间的过道也坐着人。

地铁站的工作人员早已习以为常。从4年前,2017年12月30日S9正式运行的那天开始,就有了这群来钓鱼的老人。他们似乎在地铁开通之前就得到了消息,早已盼望多时。

他们的目的地都是高淳。在南京,只要钓鱼的人几乎都知道这个地方。它是南京南部最远的郊区,四分之一的地方都是水域,大片的公共河沟、池塘散落在各个村子里,一年四季都有鱼钓。今年大年初一,高淳的216路公交车司机还碰上了两三位南京来钓鱼的老人。他们为自己选择的时机十分满意,因为没人跟他们抢,站在车上跟司机得意地说,「都没人,就我们几个」。

但高淳距离市区有八九十公里,在此之前,这些老人想到高淳钓鱼是奢侈的,只能开车。而S9的开通让来高淳变成了一件几乎不用花钱的事。因为70岁公交地铁都可以免票,60岁以上也能半票。一位戴着眼镜的69岁老人,从4年前就盼望着自己赶紧70岁。「不然(往返)十几块的地铁票太贵了。」

不钓鱼的人,很难理解他们对钓鱼的热情。在地铁站,这些老人很少用走的。去年4月,有人拍到他们在地铁站跑着出站的场面,发在了网上,底下评论说,「可以申报奥运会了」。

人多时候的地铁 受访者供图


反倒是一位当地的公交车司机时常为他们担心,「跑那么快,这个年龄摔一跤可不得了」。他见到过有老人摔倒了,在脑门上贴个创可贴还要继续去钓。

而跑这么快,是因为钓鱼不仅讲究时机,赶早去抢位置,还要保证自己的好位置没有被人发现,不然鱼很快就被钓光了。所以几年下来,他们早已在当地勘测出了各自的秘密基地。下了地铁,他们纷纷登上不同的公交车,在不同的站点下车,两三人一组,神秘兮兮,迅速遁入一片树林,或者消失在一片田野里。

错过了时间,想找都找不到。如果你问当地人他们在哪儿,大概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我们本地人都没有他们清楚哪里会有鱼。」
「你们哪能找得到他们?」
「我都不知道他们在哪钓。我不知道的地方他们都知道。」

就这样,在下了地铁之后,这一百多位老人瞬间四散而去,在整个小镇彻底醒来之前,遁入这里的村村落落,很快消失不见,到自己的小沟小渠里快活了。

老人们飞奔出站


 
混度时光

第二天我才知道,要找到他们,不仅要下对站点,还要在不走错的情况下,起码再走5公里。有些人穿着胶鞋,一看就对当地地形十分熟悉,有备而来。有些人还会借用当地人的小船,划过一片池塘,去深处钓。

每当发现一片鱼多却没什么人去过的小沟小渠,这些老人们未来起码一个月都充满期待,这是他们钓鱼的乐趣所在。因为在城市里,生活常常是单调的。疫情导致S9停运的那些日子,穿蓝色衣服的吕大爷就只能在家跟妻子两个人一起「刷刷锅,打扫打扫卫生,听听收音机,看看电视」。

还有人周一到周五都要接送孙女上下学,周日孙女还要去上跳舞课,只能周六来钓鱼。所以每到这一天,他说,「刮风下雨都拦不住我」。

被问起为什么喜欢钓鱼,几乎所有人都会说出一个相同的答案,「总比打麻将好吧」,似乎除了打麻将,他们实在想不起来还能干什么。

吕大爷已经80岁了,他以前也打麻将,但是打麻将有输有赢,输了钱就跟人赌气,「一天下来难受死了」,不如钓鱼,「玩玩,钓到钓不到无所谓」。

钓鱼是个体力活,一站就要好几个小时。吕大爷是左撇子,左手撑竿架在腰间,能站上几十分钟一动不动。这是年轻时候留下的功底,他以前是军人,在安徽当过好多年兵,如今依然身体硬朗。

嘴上说钓不到也开心,但他还是会偷瞄不远处的另一个人起了几次竿。他总是小心翼翼地表现着自己的胜负欲。待了一会后,他让我顺着小路往里走去看看,「里面还有很多人」。等我出来,他刚见到我就开口问,「其他人钓得怎么样?」得知都没钓到,而他已经钓到了5条,突然笑起来,「那我今天还不错」。

吕大爷是左撇子,钓鱼时总是左手撑竿架在腰间


吕大爷的技术好,很多人都知道,包括73岁的李桂梅。她是这些人里少见的女性,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戴着一顶红色的鸭舌帽,两年前跟着丈夫一起来钓鱼。她说,吕大爷钓鱼好是因为「有秘方」。之前很多人都想知道他的饵料是怎么配的,每天跟着他,跟他玩得很好,想套出他的秘方。「但是他不讲,后来大家都不跟他玩了」。

钓鱼的女性少,除了安全问题,也因为鱼竿伸出十几米,需要足够的臂力才能稳住。年龄大的女性往往没有这个力气。但李桂梅可以。她虽然看起来瘦弱,尽管已经穿了4条裤子(秋裤、毛裤、绒裤、外裤),两件毛衣一件羽绒服一件背心,看起来依然瘦瘦小小。但她撑着鱼竿,也能站上4个小时不用坐下休息。

李桂梅的两个孩子都反对她钓鱼,怕她掉进水里。但她是个闲不住的人。原本退休后一直在外面打工,做保洁,一直打到70岁。因为年龄大,没有地方再愿意要她,她才不得不回家「养老」。

在家待了一段时间,她就觉得实在太没意思,「躺一天浑身难受」,看电视看得眼睛都快不行了。也睡不着,晚上八九点睡觉,凌晨2点就醒,躺床上消磨时间。两年前,她开始跟着当时已经75岁的丈夫一起来高淳钓鱼。

第一次就钓到了,还有一次比丈夫钓得还多,慢慢的,她越来越上瘾。重要的是,钓鱼不怎么花钱,一根鱼竿能用两三年。手套还是退休前单位发的,她把大拇指和食指的位置剪掉,露出两个手指正好可以捏鱼饵。冬天,还会在手套里套个塑料袋,保暖。蚯蚓2块钱一盒,两个人能用很久,为了节省,她每次钓到鱼还要从鱼嘴里把蚯蚓抠出来。

虽然看起来瘦弱,李桂梅却可以撑着鱼竿站上4个小时


钓鱼的时候,时间过得很快,因为需要全神贯注,眼一直盯着鱼浮,一动就要赶紧拉竿,很久不上鱼,就得想想怎么办。没有时间发呆,不像在家里,李桂梅说她会经常想些不愉快的事,「折磨自己」,「钓鱼就什么也不用想」。

因为跟我说话,在一次鱼浮动了后她没及时收竿,让鱼给跑了,这之后的十几分钟,她一直叹气咂嘴,「哎呀,浮子都已经送上来了」。

除了看着浮子,李桂梅还要时刻注意着有没有其他人来。快10点钟,一位一条腿有些残疾的大爷,提着水桶一瘸一拐地路过。他是高淳当地人,骑了20公里摩托车赶过来的,但是显然太晚了,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位置。他跟李桂梅打招呼,问她「钓到了吗?」李桂梅给我使了个眼色,说,「只钓到了一条小的」。她用余光一直瞄着那位大爷,直到他完全走开,才解释,「不能讲,讲了别人要跟着我们抢位置」。

越靠近中午,太阳的光线就越强烈,照在水面上,反射的光斑很快淹没了鱼浮。看不清,李桂梅只能靠感觉,每到这个时候,她就会感叹,「这个眼睛不饶人啊」。夏天的光线更强,她头上那顶红色的鸭舌帽,两年前在市场上买的,如今被晒得,表面已经褪了一层雾蒙蒙的白色。

就这样,她跟丈夫二人保持着来两天,歇一天的频率,已经钓了两年了。每次坐3个多小时的车到高淳,钓4个小时鱼,再坐3个多小时的车回去,一天就过去了,她把这叫做——「混度时光」。


得自己照顾自己

李桂梅的丈夫姓洪,今年已经77岁了。他是老手,钓了一辈子鱼。

小学时候就跟同学到处找鱼钓,没有自行车,全靠两条腿跑,跑得好远。路上还要经过一个坟场,「我们心里都很胆怯」。

那时候还是竹子做的鱼竿,削成一节一节的。钓鱼也被认为「不是个正经事」。但他就是钓鱼上瘾,上了班也继续钓,「礼拜天不钓难受」,两点就起来钓鱼,除了钓鱼,「么得其他爱好了」。

钓鱼的时间过得很快,「自然而然就老了」。退休之后,突然有了大把的时间来钓鱼。但钓鱼已经不单单只是乐事,洪大爷还把它看作抵抗衰老的方式。他越来越感觉到,年龄越往上走,「身体说不转就不转了」。疫情时候不能钓鱼,在家待了一个月,浑身就「困困」地疼。

而坚持钓鱼,他总结道,不仅需要集中精神,「可以预防老年痴呆」,而且每天都走很多路,「身体好」。半年前,他在钓鱼时不小心摔了一跤,左腿膝盖的关节处伤到,「一走路就打软」,但钓了半年鱼,「没事了」。

在高淳,他见过年龄最大来钓鱼的有90岁,但只在前两年见过几次,就再也没见过。讲起他,洪大爷说,「不知道他现在还在不在」。

在钓鱼这件事上,洪大爷现在很少涉险。他不会找太陡的位置,因为之前有一次他正钓鱼,旁边一个老人不小心滑进了水里,他赶紧放下竿,把人捞了上来。

「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这是他这两年愈发意识到的事情。去年,他的岳母101岁去世,去世前,几个孩子轮流排班去照顾。但他跟妻子两人都70多岁,有些兄弟姐妹已经80多了,「自己也没那个能力,自身也很困难了」。

这让他反应过来,「不能只从自己角度考虑,还得从孩子的角度考虑」。他坚持来钓鱼,也是尽量保持自己身体好,不给孩子添麻烦,「不能成为她们的负担」。所以在鱼饵的选择上,他从来不用其他人常用的「红虫」,因为红虫太细太小,一不小心鱼钩就会扎破手指。他担心细菌进入血液里,「会治不好的」。

在钓鱼这件事上,洪大爷现在很少涉险


洪大爷说话很慢,但不影响他喜欢开玩笑,他总是笑眯眯的。他主动把装鱼食的瓶子让我闻,味道酸涩又刺鼻。我问他,「这里是加了酒吗?」他得意地点点头,这是他的「秘方」。但当我问具体怎么做的,他的警惕心又起来了,「不能告诉你,告诉你上网我们就完蛋了」。

几十米外一个钓鱼的大爷是他们的邻居,两个小时还一条鱼都没上钩,洪大爷主动提出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他,「弄两条过过瘾」,他拒绝了。洪大爷撇撇嘴,低声说:「咦,还很好面子呢。」

老人们之间虽然有竞争,但也细腻地维持着关系微妙的尺度。洪大爷不喜欢一些人,在一个地方打七八个窝子,「打这么多,人家就玩不起来了」。说到底,钓鱼毕竟是娱乐,「自己玩,也要顾得人家」。

两个小时,他钓到了12条鱼。他问我他妻子钓到了多少,「大不大?」得知没有自己多,就指指妻子的方向,压低声音对我说,「别跟她讲,我钓的比她多,她回家要冲我发火」。为了尽可能多的钓鱼,他和妻子两个人一上午都不吃不喝。早上4点半在家吃完早饭,一直到下午一点钓鱼结束,才拿出饼来吃。不到11点时,他的肚子叫了两次,还说自己不饿。

他们两人1970年结的婚,到现在已经一起走过了半个世纪。李桂梅说,就是「臭味相投」。不过年轻的时候老吵架,现在几乎不吵了,洪大爷解释说,「吵架容易上火,好不容易有个伴,吵走了怎么办」。毕竟现在陪在他身边的,就只剩妻子一个人了。

以前,还有个外孙女。从不到1岁开始,他带了她10年。17年过去了,他还记得外孙女被爸妈接走去深圳那天的场景,「她不愿意走,在房间里绕,围着床一圈一圈绕」。但现在,也几乎不怎么见面。前两年,爷孙俩因为观念不合闹了一次矛盾,外孙女就再也不理他了,洪大爷笑着说,「现在都把我给忘了」。

他不愿意跟女儿们生活在一起,生活方式不一样,束缚得慌。到了晚年,洪大爷给自己定的目标就是跟妻子两个人互相照顾,「你关心我,我关心你」,吃什么,穿什么都自己决定,在家听听广播,出来钓钓鱼,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过一天就算一天了」。


森林里的大树

但这片乐土终究是有时效的。

2022年2月23日这天,在高淳钓鱼的人很多遭到了「轰赶」。这里的水域今年被大批承包了出去,私人所有的地方,就不再允许个人钓鱼了。

得到消息的李元喜很快跟同事换了班,准备第二天赶去钓「最后一次」。他今年59岁,还差一年退休,在钓鱼的人里,算相当年轻的。

24日这天是周四,他穿着一双胶鞋,深绿色的冲锋衣,里面穿着一件v领毛衣和衬衫的组合。跟几个已经退休的朋友约好,一大早4点多,就开车往高淳赶,6点半就到了。他准备一直钓到下午5点,毕竟按现在趋势,每次到高淳都可能是最后一次。

在这里,某片水域被承包的标志是插上红旗,在没插上之前,都算公共的。但插上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这两年,高淳的红旗越来越多。

跟七八十岁的老人不同,李元喜是技术挂的,他很较真。他会分析哪个季节钓哪种鱼,哪种鱼吃哪种食。「冬天顺风钓鱼,夏天逆风钓鱼」,适合钓鱼的位置、风向、温度都被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他会突然掏出来一个蓝色的盒子对我说,「你知道为什么我能钓到,他们钓不到吗?因为这个」。盖子打开,里面是红虫和蚯蚓,这是他的鱼饵。

李元喜享受钓鱼带来的成就感,他说,「你钓得多你不会感觉很荣耀吗?」那意味着他配的鱼食、鱼饵都更好,他钓鱼的水平也更高。如果钓得没别人多,他回家就会想很长时间,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想明白,然后改进,「下次再来超过他们」。

他最得意的是自己掌握的一个秘诀。钓到的鱼,抓过鱼的手不能再抓鱼食。这是他小学时候在学校广播里听到的知识,因为鱼遇到危险身上会释放某种黏液,这是一种化学信号,是在提醒别的鱼这里有危险。所以他会在腰间系一条毛巾,每次抓完鱼都要擦一擦。

他擅长这些。因为他的工作就是跟各种参数打交道,他曾在一家军工企业做标准化管理,很多时候,他就是那个制定标准的人。

但临近退休,很多时候工作上的事他插不上手,都要交给年轻人去做。他时常安慰自己要接受这些,「新陈代谢很正常,如果我们一直在位,年轻人怎么成长?」看着池塘对面的一棵树,他想到了一个形象的比喻,「森林里的大树为什么要死啊,它必须死啊,它不死,年轻的树就起不来。」

从小在大院里长大的李元喜,生长在集体主义的时代。在他的人生里,证明自己的价值一直都是重要的。我们刚刚见面不久,他就掏出了他的无偿献血荣誉证给我看。尽管没有到70岁,但拿着这张证书,坐地铁也可以免票。而获得这张证书的最低门槛是,无偿献血至少20次。每次献血必须间隔半年以上,这张证书意味着,他连续献血已经超过了10年。

但在女儿那里,他遭遇了一次严重的打击。女儿在德国念书,去年突然告诉他,自己不想回国了。她觉得国内的环境存在很多对女性歧视的地方,她想留在德国工作。

但这些观念距离李元喜太远了,他不能理解。他很生气地跟女儿吵了一架,他说,「那你就背离了我们的初衷,我们让你出去,是希望你学洋人的东西,来为国家效劳,而不是出去了就不回来了,为别人卖命。」

在他的身上,有他那一代人的坚持。但同样,让女儿接受他的观念也是不可能的。他给女儿打了一个比喻,「你就算没有去造导弹,你去造服装,但是造导弹的人穿的是你造的服装,你这不还是帮着别人对付我们中国吗?」但没想到,女儿回他,「你这观点,是大清时候的观点」。

他很无奈地笑着问我,「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的思想很落后啊?」

所以,他越来越喜欢钓鱼。只有这件事,还能让他有力可使。

一上午,他不仅自己钓鱼,还到处看别人钓了多少。钓得少的,他就张罗着用自己的鱼食去帮别人打窝子。在他眼里,比他大十几岁的那群老人从来不是对手,因为他们就是来玩玩,但他的目标可不止这样,他说,「我一天钓不到5斤,就算白来」。

每次钓完鱼,回家后他都会把这些鱼铺在厕所的地上,拍下来,称一个总的重量,再把其中几条大的单独称重。有时候,一条大的就有一斤多。

这天我们见面时,他已经钓了一上午,见到我后,把鱼从鱼网里全部倒在田地上,一条一条数给我看,一共24条。

他炫耀着自己的战绩,数完还补充解释了一句,因为换地方不想拿,还给别人了10条。

李元喜的「战绩」

 

下山的太阳

下午2点,这些消失的老人会纷纷在公交车上出现。216路、217路,连着好几站,几乎都有提桶上车的老人。

这才是他们真正的战场。

在回程的公交车上,大爷们已经暗地开始较劲了。鱼钓得多的,比如吕大爷,一天钓了15条,一上公交车就坐在了第一排,把脚架在桶上。这个位置靠近前门,意味着每上来一个钓鱼的人就会问他,「今天钓得怎么样?」

没有钓到鱼的,会自觉坐在最后。他们会自嘲今天是「空军」,「他是空军司令,我是副司令」。这是一个钓鱼界的专有名词,空手回家的意思。

一位钓到了5条鱼的大爷指着另一个提桶上车的大爷对我说,「他应该是没钓到,他的桶看着就轻飘飘的」。

在回程的公交车上,他们不再像来时那样精神抖擞,一个个搭两句话,就都靠着休息了。但是,他们对钓鱼的敏感还在。一位穿着荧光粉色羽绒服的大爷低着头睡着了。车开过一座桥,车厢里有人聊起天来,说到,「今天对面钓鱼的人还挺多的」。听到钓鱼俩字,大爷的眼突然睁开了。
 
高淳当地人对这些南京来的老人却时常流露出嫌弃。因为他们上公交车时,总是鞋子上带着很多泥巴,水桶里的水洒出来,搞得车厢里脏兮兮的。4年前地铁刚开通的时候,村子里一些地方还挂着横幅,欢迎他们来钓鱼。后来,来的人太多了,有些老人顺手摘农家地里的菜,或者是乱踩别人的菜地,影响被搞坏了。一位当地人跟我评价他们,「总是有些人手脚不干净」。

老人们也在乎这些评价,一次我走在地里,一位大爷特意提醒我,小心脚下的蚕豆,「我们是来玩的,人家是过日子的」。

回程的公交车上,老人们聊着各自的「战绩」,暗暗较劲


老人们凑在一起时,总是讨论起高淳的鱼越来越难钓了。洪大爷说,最早时候一个人来,打一个窝子能钓三斤,一天能钓到六七斤鱼。现在夫妻两个人加起来都钓不到这么多。

相比之下,他们很少谈论高淳要被承包的事。每当我提起,他们就会不以为然,「就当耳旁风,真不让钓,插上红旗再说」。即使是李元喜,这天又遇到有人来赶,他一边很失落给我发了一个大哭的表情,「以后真的没这么好的地方了!」一边很快就接受了,没有跟人争论,东西一收拾就走了。他说,「我们也自觉」。这里不让钓,他就去找下一个钓鱼的地方。

他们已经习惯了这件事,就像洪大爷小时候钓鱼的河沟,早就随着城市的规划消失不见,而高淳被承包,故事无非是循环着又上演了一遍。到了晚年,生活就是不断失去的过程,他们更多是平静地接受。我跟李桂梅并排坐着,窗外的阳光刺眼地照进车厢,她看着窗外突然开口说了句,「人过了七十,就是下山的太阳」。

下了公交车,这些老人不再像早上一样走路用跑的,直视前方目标明确,而是一个个放慢了脚步。大爷们回程的时间不集中,下午的地铁,也时常坐满了人。他们零星几个淹没在人群里,从踏上这趟驶回城市的列车开始,就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生活里。

没有座位,他们就找个角落,坐在自己的钓鱼桶上,眯着眼睛,倚靠着休息,或缓缓睡去。一天的力气都用完了,3个小时的回程,他们难掩疲惫,眼神里不再有期待的闪光,而是重新变回并不引人注意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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