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佳音 局部勇敢
那个谈论失落和勇敢的雷佳音不像我们日常见到的雷佳音。
文|王双兴
编辑|姚璐
摄影|张悦
妆发|申澍(11A 梳化间)
造型|THEXISTUDIO
声呐
在不同场合,雷佳音总是讲起这个故事——
它叫海子,是一只永远都在笑着的宽吻海豚,7岁。海子的驯养师是一个总是醉酒的女孩,她在海洋馆遇到了一个失意的中年男人,来写她和海豚的故事。
后来,女孩告诉男人,她之前还带过两只海豚,都在7岁自杀,把自己撞死或者绝食。因为它们用声呐代替触觉,但游泳池不是大海,声波来回弹射,让它们彻底迷失。
海子如今也有了这样的迹象,于是女孩排练了一个新节目,每天坐在木筏上,假装失足跌进水里。海子喜欢她,所以一次次过来把她救起,因此,一天天地活下去。
故事出自双雪涛的小说《宽吻》,雷佳音总是讲起它。在闲聊时讲给朋友,在剧组讲给导演沈严和组里的演员,在采访时讲给记者。
故事的结尾,那个中年男人从自己狼藉的生活里抽出身来,想抱着海子游一会儿:「我脱光了自己,一丝不挂,跳进水里。我抓着它的胸鳍,它缓缓地向前游去。我一点点地靠近它,抱住它,它极其冰冷,但是没有躲闪。上面传来醉醺醺的哨子声,我感到自己正在变得滚烫,我奋力贴着它,不让池水分开我们。」
故事讲完,男人上岸,而雷佳音跳进水中。过去的这几年,他意识到自己的声呐也在失常,人像待在游泳池里的海豚,被回弹的声波搅乱。
最直观的是睡眠的失控。小时候,他的睡眠特别好,「倒头就睡,也不翻跟头,晚上什么形儿,早上睁眼就什么形儿」,被很多人羡慕。但近几年,他正在丧失这种能力。
现在睡眠是不由自己掌控的。最忙的时候,一年365天,可能有350天无法决定几点入睡、几点起床。时间久了,落下毛病——一喊收工,立马精神。回到酒店房间,时间终于属于自己了,就开始报复性熬夜:明天6点起,看会儿电影吧,看到12点,还能睡6个小时;12点了,还不困,睡5个小时也行;哎呦,还是睡不着,剩4个小时了……
有时候用酒精助眠,也有一次,抱着「互相伤害」的心态,破罐破摔吃了安眠药,但都不是什么好办法,雷佳音只能靠和自己发邪火,来消解这种不确定带来的焦虑和疲惫。晚上总是清醒,反倒是白天,他有了随时随地睡着的能力。
去年拍《人世间》时,导演李路看到他得空就睡倒在躺椅上。搭档殷桃也记得,有一场戏是拍雷佳音扮演的周秉昆正在睡觉,其他人在旁边说话。片中的「家」是搭出来的棚,阴冷,但拍着拍着,大家发现雷佳音真的睡着了。拽不动,同事只能给他盖了好几层棉衣。
过去的5年,档期表被排得满满当当。2017年开始,从《我的前半生》到《长安十二时辰》,雷佳音的名字被越来越多人知晓。这些年,拍电影,拍电视剧,录综艺,全年只休息十几天。回头一看,有好几个春节是在剧组过的。
最累的时候,他念叨过「不干了」,也拉黑过经纪人。好朋友郭京飞调侃他:「流量没那么大,干的活儿一点也不少。」其间他俩见面,「基本没怎么坐着聊过天,走哪儿躺哪儿。」
今年年初,他终于给自己按下了暂停键。他清楚地记得,1月24号那天下的戏,到6月底新戏开机再次进组,雷佳音结结实实给自己放了个长假。
与此同时,外面的世界正热闹,他主演的《人世间》从1月开播到3月收官,收视率破了3,是今年的现象级电视剧。接着是《相逢时节》和《天才基本法》。而雷佳音待在上海的家里,每天的生活就是:「吃,看书,看电影,遛狗。没了。」
上海也在这个春天按下了暂停键。但他强调一点,休息并不是被迫,「确实这暂停键是我自己按下的」。电视里的他是「平行世界的自己」,「根本跟我没关系」。焦虑的时候,雷佳音会抽烟,有过一天抽掉两包的日子,但休息的半年里,他一共只抽了一包烟。
书房是一间不算太大的房间。三面是书,一面是窗,还放了个《老友记》里Joey和Chandler同款的单人沙发。休息的时间,雷佳音就窝在里面,尽情地浪费时间。平时看不动的大部头和大闷片,现在也都能看进去了。
之前有一次,雷佳音和黄渤吃饭,说起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黄渤喜欢得不得了。那天两个人聊了有1个小时,黄渤越说好,雷佳音心里的自我怀疑越强:我知道它好,但比如说《教父》,扔出来就是好的。至于《小偷家族》,那么好,我咋没看明白呢?
这事被他记下了,「长假」期间,雷佳音把是枝裕和的电影全部翻出来看了一遍,或许是成长了,又或许是和心境有关,「好。」雷佳音感慨,然后又自己重复了两遍,「就是好,好。」
出差不方便带的漫画也被雷佳音翻了出来。有时候,他吃完饭就坐在书房里,翻几页漫画,然后开始发呆,看太阳升起来,再看太阳落下去,待到天黑只看了两本。「但是我就愿意这么待着,没人催我换衣服,没人催我下一场戏,我要浪费我的时间,我要奢侈,我就在那儿待着,舒服。」
烈火烹油
想休息的念头,是从几年前开始的。
2017年,《我的前半生》播出,这位34岁的演员凭借「前夫哥」的角色走红。朋友姜妍见到那时候的雷佳音,虽然在开着玩笑打着岔,但疲惫感还是渗透出来,姜妍回忆,那段时间,雷佳音有各种通告,「行程安排也都挺满的」。他身上有一种要抓住机会证明自己的紧迫感。
烈火烹油的5年开始了。
从2017年11月11日到2018年6月15日,217天,雷佳音都在拍《长安十二时辰》。他扮演主角张小敬,这是他用一顿饭的时间自己争取来的。
金碧辉煌的大饭店,包厢里挂着牛头、老虎头,除了导演曹盾和雷佳音,还有「各色决策层的人」围坐一旁。只有他俩还没吃晚饭。曹盾是西北人,点了碗油泼面。问雷佳音吃什么,他说,吃面吧。于是,两个人离得老远,对着一张大圆桌,一人吃了碗面条。
原本为雷佳音准备的角色叫姚汝能,带点喜感的小人物,接近他之前的角色风格。但那天,雷佳音直奔主题:看了剧本,中意张小敬,想演。然后还给了两句话:(我)能演好;让我演,半条命给你。
曹盾坐在一边,拿眼前的雷佳音和脑袋里的张小敬对了对:身高、体型比想象中要壮实,应该能应对大量的动作戏;演技好这个事儿一直有口碑,塑造张小敬也没问题。
他甚至没问他为什么对这个角色感兴趣,「像《十二时辰》这样一个体量的戏,谁都会感兴趣这么一个男主,这个不吸引我」,反而是雷佳音那一瞬间呈现出的气质更抓人:「他不会虚头巴脑客套,也不会绕弯子说话,像我想象中的西北人张小敬。」
曹盾回忆起那个时期的雷佳音,为这个角色、这部戏特别努力,「因为《前半生》虽然很成功,但是毕竟是个配角嘛,我觉得他渴望一个机会吧,证明自己能扛得起一个更重的担子。」
但那次的担子不好扛。
雷佳音的动作戏很多,起初还很光鲜,越拍越狼狈,脸上的伤也越来越多,前前后后,光医院就去了4家,到最后,「我往现场一站,好家伙,我身边人都哭,一点都不夸张」。戏快拍完的时候,动作组做了组服,T恤背面写着三十多个名字,雷佳音也在里面,是名单里唯一一个演员——「动作组的人把我当成了他们的一员」。
曹盾说,开机不到三分之一的时候,他觉得雷佳音可能撑不下来,甚至「有点担心他会跑路」。但到三分之二的时候,担心就变成了害怕,「害怕他挂了」。
曹盾是个精瘦的、社恐的、不爱说话的导演,作为摄影掌镜过《金粉世家》《失恋33天》等,作为编剧参与过《双面胶》《蜗居》等,作为导演执导过《裸婚时代》《小儿难养》等。但直到现在,他和陌生人打交道还是会局促,喜欢坐在片场最角落的位置。
曹盾有个职业习惯,一般不会去演员的房车上找他们,尊重大家的私人空间。但在《长安十二时辰》拍到三分之二的时候,他实在忍不住,第一次去敲了雷佳音的门。
雷佳音很吃惊,以为导演有什么事情,其实,曹盾只是心疼,「觉得一个人累成这样」,但又「不太会表达」,憋出一句:「没事,就看看你是不是活着。」
那8个月,雷佳音每天躺在木头堆里,心里想的都是「这个戏完事儿要休息」。但真拍完了,一看自己的档期表,后面四个电影已经签完了。「打那起,这个疲惫、莫名的那种东西就开始了。」
也可以不接。但看到好的本子和角色,总是不甘心放过去。还有好多「人情」在,「别人一说雷子,来吧,我有60%、70%人情关都没迈过去,这个让我挺累的,因为别人相信你,你怕人家失望,这点就太累了,特别累。」
接下来的几年,发条被拧紧,雷佳音再也没停下来。从《长安十二时辰》出来紧接着去了澳洲拍《吹哨人》:「大家伙都告诉我,去外国,就当休息了。去了以后不是那事,没有中国人啊!前两个月还行,吃吃牛排,感觉恢复恢复,到第三个月,没有中国人,天天回屋里头,看着澳洲的大草原,那两个月就变成孤独了,这是什么玩意儿啊?」
接着是《刺杀小说家》《坚如磐石》和《古董局中局》,「每个戏它总有折磨你的地方」。
到2021年的《人世间》,依然是同样的节奏,进组的180多天里,雷佳音几乎没有休息时间。有一天,雷佳音难得收工早,和同组的演员朋友张瑞涵一起回酒店。走着走着,他突然冒出一句:原来酒店长这样——出工时天是黑的,收工时天又黑了,当时已经拍了几个月,他第一次看清酒店的模样。
被选中的人
雷佳音的忙碌有两个原因,一是他戏好,二是他人缘好。
每一个和他合作过的导演,都乐意和《人物》聊聊雷佳音,有时说着说着就乐出声来——这是一个不用太「客气」的人,不用恭维,还可以开开他的玩笑。
第一个选中他的是宁浩,看中了他的亲和力和生活气。第一次见面,雷佳音就冲着导演傻乐,一直说:「这活儿挺好啊,这活儿挺好。」宁浩只好说:「啊,应该是吧,你努力演呗,希望能演好。」
宁浩的电影一直在拍命运,在拍「人有更大的控制不了的东西」。人类永远相信自己是世界的主宰,「很厉害,很伟大」,但宁浩不信。于是,在他的电影里,所有狂妄的人都会受到惩罚。宁浩觉得雷佳音身上没有这种狂妄,而是一种恬淡和真实,「对于自己的本心很真实,既不充满过多的欲望,也没有那种伪饰,就会不油腻。」于是,雷佳音成为了《黄金大劫案》的主角,那年他29岁,第一次演电影。
沈严是《我的前半生》导演,后来又邀请雷佳音出演了《功勋》和《在一起》,以及今年播出的《天才基本法》。他说,雷佳音像是那种念书时遇到的同学,「平常一起玩一起闹,你觉得他是个不怎么认真学习的同学,实际上他背地里偷偷用工,最后交出一份特别牛逼的答卷。」
去年,《人世间》开机。导演李路拍过《人民的名义》《巡回检察组》等等,是位从业30年的导演,他一向以选演员「霸道」著称,认为「这是导演的基本功,也是保证作品艺术水准的法宝之一」。主演周秉昆,李路心里的首选是雷佳音。他完整地看过《长安十二时辰》,觉得雷佳音「可塑性强,没有演的痕迹」,于是发动各路朋友找他,甚至找到了他在上戏读书时的班主任。
在剧组,雷佳音每天吊儿郎当、没睡醒似的晃过来,开口一股东北味:「今天拍啥?」但Action一喊,马上就成了周秉昆。
演员张瑞涵在这部戏里扮演德宝,和雷佳音在戏里戏外都是发小。他说,有一场戏是周秉昆出狱,到德宝家找他,一群朋友10年没见,有的已经不在了。拍之前,演员们待在休息室唱歌,「一顿玩,一顿闹」,张瑞涵催雷佳音:「你还不去看看戏,一会儿进屋你得哭。」雷佳音还是老样子:「哭哭呗,哭不出来不哭呗。」
很快,副导演的声音传过来:「准备开拍了雷哥,大家准备准备。」摄像机打开,周秉昆推开门,和朋友们视线碰到一起,眼眶立刻红了,「然后就开始抖,开始流泪」。张瑞涵说,「如果是技术地调动情绪,对手其实不会感动,他就是瞬间进到那个情景,给我都演哭了,现场的人都哭了。」
导演李路说,关于这部戏中流泪的场景,大家有过一些研究,「可流可不流就不流,必须要流的怎么流,以什么方式流。」但案头工作和即兴发挥总有偏差,他更珍惜演员即刻的感受。
有一场戏是周秉昆的新房子被收回,周家只能回到光字片的老房子。剧本里没有给动作,只说「面对空房子失落」。雷佳音和每天一样,一边问「这场怎么演啊」,一边吊儿郎当地进了场,开机,周秉昆靠着墙坐了下来,发呆,眼泪下来了。
距离拍摄时间已经过去一年多,现场的很多细节李路已经记不清了,但「大男人、空房子、蹲下、落泪」还是让他感慨了两回,周秉昆把朋友赶走的愧疚、又回到脏乱的光字片的窝囊、没扛起家庭担子的委屈,全在里面了,李路觉得举重若轻,是他想要的效果。
去年,《刺杀小说家》上映,影评人宋雯婷说:「两三年前他(雷佳音)的人物特质常常是深深的疲惫,他也明确说他的确是用这种自己内在的疲惫去贴着角色行走的。但这次再看他的片子,我感觉他整个人的质感又发生了强烈的变化。现在我看他的表演,我所感受到的是某种无解的苦涩和愤怒。毫无疑问,这说明他自己内在的状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变得比以前更加脆弱了。」
「脆弱」这个词,很多年前导演李安也曾谈起过:「与其说我的成功是从脆弱开始,不如说我很勇敢面对我的脆弱。我不在乎把它拿出来,也因为从事艺术的我有这种真诚,所以才会动人。我因为自己脆弱,所以很能同情别人的脆弱。而戏剧是检验人性、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艺术,强的东西不太容易动人,你脆弱时,大家就会替你着急,帮你演戏,而这时是最动人的。」
在这天的谈话中,我们聊起了李安说的这段话。雷佳音认可这一点,他觉得,表演关乎审美,关乎认知,也关乎天赋和技术,但归根到底,「无非是把感知放在那儿,把自己揉碎了给大家看」。他曾经在采访中说起《人世间》的哭戏:「戏一开拍就流泪,也不是刻意表达什么,把那个东西找准了,顺着人物走,好像就能走到那儿。」
焰火
被选中,对少年时代的雷佳音来说,是一种神启般的感受。
雷佳音成长在鞍山一个工人家庭。小时候的他外号叫「乐天」,成绩不好不坏,性格嘻嘻哈哈,每天就是玩,「没有任何烦心事,不会用脑子思考任何问题」。
父母给了他很强的安全感。爸爸是一个高大温和的男人,从不出门应酬,每天准时下班,拎个肉段、干豆腐,或者拎个锅包肉,回到那个十几平方米的小屋里。妈妈再炒个别的菜,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饭。这个画面贯穿了雷佳音人生的前十几年。
和很多家庭一样,这个小家庭也在那时卷进了时代浪潮里。妈妈下岗了,要到夜市摆摊卖拖鞋。妈妈是个要强的人,这是雷佳音性格里两面性的来源,有像爸爸安静温和的一面,也有像妈妈那样外向坚韧的一面。在妈妈的拖鞋摊前,偶尔有同学经过,那句「拖鞋四块钱一双」,用了很久很久才喊出来。「当你喊出第一句,就往前迈了一步,然后就一步一步往前试探。」
读初中时,雷佳音和一个南方转学来的女孩谈了一场恋爱。早恋的故事以雷佳音的辍学告终。他也不知道要去干什么。鞍山的抻面好吃,加点咸菜、鸡汤,两块五一碗,雷佳音想,自己应该开个「佳音小吃铺」,就这么过下去。可故事在这里有了拐点。那一年,沈阳的一家艺校到鞍山招生,他个子高,妈妈劝他去试试模特队,从考场上出来,他在操场上被出演过《高山下的花环》男主角的吕晓禾一眼相中,学了表演。
那个吵吵嚷嚷的操场,当吕晓禾一问「这孩子谁家的」,「整个操场上『刷』目光全集中在这儿了」。这个画面的戏剧性在于,上世纪90年代末的东北小城,人们对「演员」还没有什么太具体的概念,这件事足够轰动,甚至上了《鞍山日报》的娱乐头版——那张报纸被保留至今。
雷佳音家里没有从事文艺工作的人,也从来没有人发现他有表演的天分,「小品也不模仿,过年大家伙吃饭也不讲笑话,唱歌也不唱,朗诵也不朗诵,什么都没有这孩子」。雷父后来还专门去问过吕晓禾,「说你相中我儿子哪了呢?他说你儿子一张白纸,是啥也不知道,但是你儿子胆大,好玩儿,而且还挺有个性。」
日后,关于雷佳音的演艺生涯,往往要追溯到这里。那年秋天,他坐着五块五一张票的绿皮火车,到了沈阳。那种被选中的奇妙感觉,让这个几乎厌学的孩子重新找到了方向,每天早上四五点,就会起床读书、练台词,他是这个学校的第一名。
阅读开始进入他的世界,从剧本开始,读夏衍、老舍,那时候流行看三毛、刘墉,他也看,刘墉有本书,《因为年轻所以流浪》,「这不就是我嘛,买!」他甚至开始看哲学,追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从那以后他没有离开过阅读。
他觉得自己不能辜负。觉得自己「好像有身份」,不然,「为什么冥冥之中是我被选中呢?」他第一次领悟命运的迷人之处。
世纪末的东北小城,在雷佳音的回忆里充满了浪漫的色彩,「1999年9月份,我的人生开始了,满怀希望,我们的黄金20年,真好」。
那年春节,雷佳音回到鞍山,和五六个老同学一起,骑着破自行车溜达。上坡,下坡,天都黑了,少年们嗷嗷叫唤,乐,等跨年,等着焰火「嘭」地炸开在新世纪的夜空上。
「哥们咋就成不了啊?」
生活总和少年时代的想象有些出入,属于雷佳音的烟火也比期望中炸得晚一点。
2012年,他在影视行业拿到的第一张入场券就是《黄金大劫案》的主角小东北。那时的宁浩,刚刚靠《疯狂的石头》《疯狂的赛车》给中国电影展示了全新风格的荒诞喜剧。所有人包括雷佳音自己,都觉得他要「火了」。
不过,最后没能如愿。电影毁誉参半,票房和口碑没有想象中那么好。雷佳音拿到了第11届长春电影节影帝,但不想在赶通告中消耗自己,往后退了一步。一退就是好几年。
这些年,雷佳音多次在外界的追问之下,回忆起一路走来的起起伏伏,最苦闷的阶段总是指向2015年。那一年,他有很长时间待在《白鹿原》剧组。
白鹿原是西安境内最大的黄土台塬。陈忠实站在原上写:「秋天的淫雨季节已告结束,长久弥漫在河川和村庄上空的阴霾和沉闷已全部廓清。大地简洁而素雅,天空开阔而深远。」
这是麦子播种的季节,他饰演《白鹿原》里的鹿兆鹏。从种地开始,再到拍摄结束,他跟完了全程,整整8个月。
外面的世界正迎来某些热潮,「流量」和「IP」等词陆续登场,电影票房不断破纪录,那一年还是综艺大年。而同一时间,雷佳音在原上割麦子。
「不是割5分钟,是割一片地,在那儿割、割,就会有疑问:妈的,干啥呢这是?」雷佳音说。他还撞上了专业上的不得志,掣肘太多,他始终找不到打开角色的那把锁。「我还是比较有世俗心的。」所有事情交织在一起,痛苦找上门来了。在剧组里,他一直在读《梵高传》。
郭京飞记得那段时间的雷佳音。雷佳音和郭京飞是从大学就认识,两个人一起学表演,一起进剧团,一起演话剧,又一起转型影视。喝过酒,吵过架,经历过好多事,是那种「就算全世界说我不好,他也会站在我这边」的哥们。
那天是郭京飞第一次去雷佳音的新家,雷佳音穿着秋裤出门,把他接上去了。「那时候我的价值观在转型,我觉得他应该跟我一样,不是非得有多大抱负或者怎么样,所以我一直处于这样的一个放松状态。」郭京飞说,但雷佳音的痛苦和煎熬都在脸上挂着。
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也许当事人已经忘了,但回想起来,郭京飞心里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歉意,为没有在那一刻托住自己的朋友。
把雷佳音从那段时间的痛苦中拽出来的,是紧接着拍摄的电影《绣春刀Ⅱ:修罗战场》。那是雷佳音第一次拍打戏,进组前有一段时间的体能训练,身体经历了巨大的消耗,心里反而平静了。导演路阳回忆,动作导演带着大家跑步,绕着一个巨大的仓库跑十几二十圈,雷佳音虽然个头老高,但起初一般都跑到最后几个,但等训练快结束的时候,每天跑完,他都是第一个。
那次拍摄期间,路阳听雷佳音半开玩笑地说过一句:「哥们儿已经很努力了,咋就成不了啊?」他能感受到,那个阶段的雷佳音身上隐约有点愤怒感,好像憋着一口气,「不是在于我没成这件事,而是希望自己的表演和表达能真正跟观众形成交流。」路阳说,「但『成』这事真挺奇怪的,我一直觉得他是个好演员,只是需要那么一个时刻,那个时刻什么时候来,谁也不知道。」
《中国有嘻哈》的制作人车澈,是雷佳音的大学同学,也是特别好的朋友,他讲起过一件十多年前的小事。当时,他们刚刚毕业,车澈在电视台当导演,做《加油,好男儿》;雷佳音进团演话剧,租10平方米的房子,生活拮据。
车澈节目里的一位「炙手可热的小兄弟」,获得了流量,但没有经过专业训练,找他帮忙找表演老师。车澈抱着「帮哥们儿找活儿」的想法找到了雷佳音:「反正团里演出不忙,教表演赚点外快,弄个万把块钱,还是挺轻松的。」
「别了吧。」雷佳音说,「等我自己把戏好好演明白了再说。」
直到现在,车澈对这事一直印象很深,他绕了很久来梳理雷佳音当时的心理:「我觉得他是爱惜自己的,当时没有通过自己是一个好演员被认知,所以不愿意拿这个去换钱。」车澈说,「他希望通过演戏被别人认可,希望别人认可他是因为他是一个好演员。」
《绣春刀Ⅱ:修罗战场》拍完,雷佳音接到导演沈严的电话,说服他出演一个「出轨渣男」。在那之前,新丽传媒董事长曹华益将他推荐给了女主角马伊琍,马伊琍去搜了雷佳音的资料,「看照片里眉眼清澈眼角微垂,让人心生怜惜」,于是又将他推荐给了沈严。
这个不讨巧的角色,雷佳音演出了中年男人的那一点无奈、疲惫与可怜。第二年,《我的前半生》播出,「前夫哥」家喻户晓。通过演戏被认可,他心里憋闷的那一口气终于长长地呼了出来。雷佳音「成了」。
生活里的素人
9月,《人物》的拍摄在一家酒店进行。
镜头前,演员雷佳音配合摄影师摆好造型,他刚从张艺谋的剧组里杀青,紧接着要进入下一个剧组,39岁,入行十几年,作品几十部,粉丝一千多万,正是当打之年。
镜头外,普通人雷佳音穿着拖鞋四处溜达,哼着歌,手里捏了把扇子,该换衣服了,就直接把身上的T恤扒下来,周围站着摄影师、造型师、记者、编辑、工作人员。
酒店位于北京市东城区,能望出去很远。拍摄和采访之余,雷佳音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和身边人闲聊,这是作为普通人的他,站在一座出差到访的城市里,自在,松弛,随口念叨着自己看到的、想到的小事——
西边是故宫。「我爷爷去旅游时在里面哭了一天,他觉得进了皇帝的家。」
南边是王府井。「我们这帮学表演的孩子,最开始学的都是北京人艺的剧本,去王府井书店买书,《圣经》似的往回背。那时候去中戏转悠,南锣鼓巷还不像现在这么热闹。」
沿着长安街往西,地铁一号线和二号线交汇,是换乘站复兴门。「我爸他们修的,他在北京待了十多年,是工程兵。」
一边说,一边拖着长音打个哈欠。
几个小时后,演员雷佳音收工了。在电梯里,一个女生认出了他,嘴上脱口而出,「啊!大头!」然后因为惊喜和慌乱下错了楼层。
车澈说,上学时有位老师说过一句话:「有的学生在校园里走路时看起来像一个明星,一上台就成为了一个素人;而有的人在校园里是一个素人,一上台就是明星。」他觉得雷佳音就是这样,「演戏的时候是发光的,生活中素得不得了。」
从2017年开始,记者吕彦妮采访过雷佳音五六次。2019年年底,她又一次采访雷佳音,写不出稿,和雷佳音诉苦。雷佳音也不客气,回复说:「活该,谁让你选择写东西,就要吃这个苦。」
不过那一次,雷佳音可能喝了酒,还顺路说了点别的:「我想问你啊,你为什么逮谁夸谁呢?我看你写的这些人,都在夸他们,你为什么一直在夸他们呢?你就不能骂骂我们吗?把我们骂爽一点,骂得我又不高兴,可是你骂的又是对的。」
那次发稿前,雷佳音看了原文,唯一的请求是删掉一个类似「杰出」的词,他希望不要这么「过」。吕彦妮采访过很多明星,常常通过这个环节观察对方在意的是什么,雷佳音是令她意外的一个。
名气带来机会也带来危险,演员常常走在刀尖上,有人会筑起高墙,少说少错,但雷佳音不是。作家双雪涛爱看雷佳音的采访,「不会说那些片汤话,也不说特别假惺惺的话,在允许的范围内,尽量真诚。」
这种真诚也被他保留在工作中。路阳说,雷佳音是一个很舒服、很容易接近的人,那种松弛感会传染。
《刺杀小说家》快拍完的时候,有一场在医院门口的戏。此前,片子里的重庆永远是阴雨、湿润、不见阳光的压抑氛围,雷佳音扮演的父亲靠一口气吊着,四处寻找女儿。但到那一场,他从医院出来,女儿就在马路对面卖煎饼,路阳希望灯光组设置成出太阳的环境。
换场布光的空隙,雷佳音和路阳一起在旁边站着,他把烟掏出来,胳膊搭在路阳的肩膀上。
「两个快四十的人站在马路边上,勾肩搭背在那儿抽烟?这不是大学生干的事儿吗?」但那一刻路阳觉得很自然,也很触动。在片场,导演有太多需要关照的事情,路阳永远很焦虑,担心时间不够,担心拍得不满意,他的计划都做到半个小时以内。这样一个全然放空的时刻,「对我来说很珍贵,很难得。」
9月,《人物》的采访也在这样的氛围中进行,烟点着了还没来得及抽,嘴巴就被下一段故事占据了。一绺一绺的烟雾后面,是雷佳音那张表情丰富的脸,脸的主人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当他开始讲故事,所有人都放松下来,熟悉他的工作人员也不时从角落里笑出声来。
去年的《人世间》是一部群像戏,演员很多,但现场气氛很好。几位主创都曾提起,这和雷佳音的性格有很大关系。
张瑞涵说,起初大家能很快熟起来,就是雷佳音的功劳。《人世间》一上来就拍「六小君子」过年聚会的戏,「大家都不认识,其实挺不容易的」。但第一天见面的中午,雷佳音就开始张罗:「中午吃点啥?要不喝点吧?」他点了饺子,叫了啤酒,招呼大家一起吃,还专门建了一个「六小君子」和媳妇们的群。那天,聊着聊着,普通话就变成了东北话,没有人「提着劲」了,全都放松下来。
这是演员殷桃第一次和雷佳音搭戏,她形容他:平和,随和,特别自在,没有距离感,照顾每一个人的情绪,跟所有人都开玩笑,是一个会让所有人都很舒服的性格。
「这个戏是李路导演领着大家一块往前走,但是从演员的小部门来讲,雷佳音毕竟是这个戏的男主角,剧本也是以秉昆的视角来展开,所以他是很核心的人物,他的相处方式其实是能够影响到大家的。我觉得大家能相处得这么的愉快,跟他有很大很大的关系。」殷桃说,演员这个工作,特殊之处就在于要和一群人在同一个地方一待就是几个月,如果大家相处得舒服,会开心很多,也会更加享受工作的过程。
平时,即使不拍戏,大家也都以剧中角色相称,管萨日娜叫妈,管丁勇岱叫爸,管殷桃叫娟儿,管雷佳音叫秉昆。到吃饭时间,有的喊着「叫妈来吃饭」,有的喊着「大哥坐这边」,一大家子围一圈,热热闹闹吃完。
有一天,雷佳音累到不行,但还有个额外的工作要出去折腾一下,他又开始躺在椅子上叨叨:「我累死了!我不要去!」正好殷桃和萨日娜也在棚里坐着,萨娘听了心疼,就说:「昆儿,那咱不去了,太累了,说说能不能不去了。」殷桃接话:「妈,他合约都签了,怎么能不去呢?」
「太像我妈和我媳妇了……」雷佳音在旁边嘟囔,殷桃和萨日娜听完,嘎嘎乐。
保鲜剂
这个真实、鲜活的雷佳音,在朋友那里得到了保护。
雷佳音有个群,里面是从小学起的五个发小,在艺校认识张瑞涵后,雷佳音把他拉了进去,群名从「永远五岁」变成了「屋脊六兽」,在东北话里,这个词的意思是无所事事、浑身长刺、待着闹心。
这么多年,群里的消息几乎没断过,随时打开,随时有人在说话,吃个咸菜要发张照片,在街上碰见条狗也要发,有什么心事都可以说,马上有人会回应。吵架也是有的,有人觉得谁不妥了,直接就骂,但最后,似乎总会「各司其职」地收尾:有人站出来出主意,有人拿自己举例子帮当事人减轻痛苦,有人上上价值,有人解决问题。
在那里,每个人都是最放松的状态。雷佳音也一样,不管拍戏多忙,每天还是会在群里说话。从事演员这份职业,时刻被关注,有时候很难找到出口。张瑞涵觉得,这个群是雷佳音的「保鲜剂」。
张瑞涵说起10年前一件重要的小事。2012年,雷佳音去拍宁浩的电影《黄金大劫案》,中途休息,回到上海和朋友们吃饭。朋友们都还留在舞台上演话剧,但雷佳音「已经见到世面了,见到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了」,多少有些藏不住的意气,想把自己看到的、经历的分享给朋友,但没有顾及到朋友的感受。在场有个年纪比大家小不少的孩子,雷佳音喝多了酒,一直给对方「上课」,孩子觉得委屈,哭了。
聚会散场后,雷佳音和张瑞涵一起往家走,快到楼下时,觉得没喝够,又去买了几听啤酒,蹲在马路牙子上继续喝。喝着喝着,雷佳音突然问张瑞涵:「我变了吗?」
「变了,变得他妈的烦人了。」张瑞涵说。
雷佳音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喝酒、抽烟,抽烟、喝酒,一直到凌晨4点,他说:「我知道了,我回去了。」
整整10年后回忆起来,张瑞涵说:「那个阶段他心理上还是有变化的,我觉得无可厚非。但他瞬间就转变了,那种东西瞬间就没了。」
后来的故事是,雷佳音的名气越来越大,但和朋友们在一起依然是老样子。依然爱一起喝酒、闲聊、胡扯,爱逛夜市、路边摊,爱吃茄子土豆、烤鸡脑袋,爱穿拖鞋、大裤衩子……总之,怎么舒服怎么来。
「如果雷要变了的话,可能我们这么多朋友也会觉得,我们的关系不一样了,是不是应该走远一点,但他一点都没有。」张瑞涵说。
这几年,雷佳音一直在组里,除非回东北过年,平时张瑞涵和他见面的机会很少,两个人「像网友了都,基本靠微信联系」。在《人世间》剧组的半年,他们又回到了刚毕业的日子,住同一家酒店,隔壁房间,每天混在一起。
谁收工早,就跑去问另一个:你几点收工?还有两场戏。那我等你,咱吃烤肉去。行。要么就是:你赶紧拍,我叫了好吃的,酒也开好了,就等你回来呢。还有几次,张瑞涵在凌晨两三点收到雷佳音的消息——哪呢?屋呢。干吗呢?看剧本。别装努力了,吃火锅吧?下半夜两点吃火锅?太累了,不吃点好的觉得今天浪费了。
接到《人物》打来的电话时,张瑞涵正在外面,他把车停下,坐路边聊了两个多小时——关于雷佳音,有挺多有意思的事想说。
郭京飞也是。这些年除了宣传期,他几乎不怎么接受采访,没什么想要表达的,也不希望别人了解自己,但「我很在乎这个采访,是为了雷佳音,才会聊这么多」。他说起有一次录综艺,他和雷佳音被绑在迪士尼的大柱子上,他说:「你想过吗雷,咱俩以前那么穷,那么惨,现在咱在迪士尼录节目。」那天郭京飞喝了一夜酒,「特别感动」。
朋友们甚至能想起一起撸串的店叫「东北虎烧烤」,一起讨论痛苦和艺术的酒吧叫「昨天今天明天」。说着说着,会突然吐槽雷佳音:「这小子又上价值了。」但再说下去,他们又是最能理解这个「价值」的人。
雷佳音曾在上节目时说起这些人生中最重要的哥们:「(我)之所以敢犯浑,(是因为)人生最温暖的地方我抓住了。」
人生的开口
谈话进入下半场,一些更意味深长的话题浮现了。
「每个小孩都有幻想,坐在教室里头,想自己是钢铁侠,是圣斗士,或者遇到美丽女主角。随着年龄增长,上大学的时候会想我要演男一号,我要买个什么车,我要拉风。」雷佳音说。
人在每个阶段都有想象,如今他快要40岁了,「人生开口越来越小,对自己的想象也越来越少了」。
马伊琍和《人物》说起一个时刻。拍《我的前半生》时,一天,一群朋友到酒吧喝酒,几个人并排坐在吧台前的椅子上。当时马伊琍和雷佳音还没有那么熟,但她正说笑着,目光扫到了他的侧影,他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放下,垂下头去。
「我本能地心疼了一下,又想着没关系,他还年轻,需要承受经历痛楚,于是我也没有上去跟他讲话。」马伊琍说。这个画面至今依然会被她想起。
那之后,《我的前半生》播出,演员姜妍和雷佳音录过一期综艺《生活相对论》,在重庆的山里待了两天一夜。他们是从十几岁就认识的朋友,又过十几年在节目里重逢了。白天,做做菜,插科打诨,互相调侃。但到晚上,几杯酒下肚,另一面就冒出来了。
他们说起学生时代,雷佳音感慨了一句:「我们还是知道自己要什么。」姜妍说:「现在我觉得咱俩也是属于知道要什么那类人。」
雷佳音倒扣着帽子,低着头,听到这句,把头抬起来,问了句:「现在吗?」空了两秒,又把头低了回去:「现在啊……」
那是「前夫哥」最火的时候,雷佳音被很多人看到、记住,但姜妍能感受到,那个五味杂陈的表情里有很多苦涩的东西。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2001年,雷佳音18岁,姜妍15岁,两个人在「推新人大赛」上相识,作为辽宁赛区十佳,一起参加全国的比赛,并分别拿到了第二名和第一名。名次公布后,冠军姜妍上台代表选手发言,「我们所有人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追逐我们的梦想。路漫漫其修远兮……」15岁的女孩越说越激动,说到这儿突然哽咽住了,雷佳音在台下大喊:「吾将上下而求索。」喊完,俩人全哭了。
姜妍记得,那时候的雷佳音「又白又嫩,又瘦又高,就一大脑袋,跟个棒棒糖似的」,他幽默但不哗众取宠,大多数时候安安静静的,但聊起表演就开始「上头」,拉着别人讨论表演片段,讨论如何挖掘角色,讨论每一句台词背后的意味。后来,他如愿考上上戏,还给姜妍寄过好多考试资料和招生简章。
再后来,两个人各自走上演艺道路,见面的机会变少,只能从作品中关注对方。姜妍调侃雷佳音「老得挺快」,好像没有过渡,从少年一下「占大叔坑」了。在《黄金大劫案》扮演「小东北」后,他很快就变成了「奶爸」和「男保姆」,还有「出轨渣男」陈俊生,都是比实际年龄更大的角色。
生活上也更早地进入中年。雷佳音27岁结婚,29岁有了女儿,他比很多演员更早地组建家庭,也更早一步感受人到中年的苦涩:收入,房子,幼儿园,疾病,衣食,女儿的成长……
拍《白鹿原》的那段时间,雷佳音在原上割麦子,事业上的迷茫把他拽进低谷,而同一时间,家里也是一地鸡毛:姥爷去世,亲人生病,爸妈过来帮忙带孩子,房还没有租好,女儿小北快上幼儿园了,生活成本在增加,未来以什么方式生活呢?每天睡不着都在琢磨这些事。
早在二十来岁的时候,雷佳音就和郭京飞一起成天成天地讨论「痛苦」,用郭京飞的话说,「少年不识愁滋味啊,找苦,老觉得艺术家就应该痛苦。」
等到三十多岁,复杂和苦涩真的来了,「特别现实的事,谁都能遇到,百分之百能遇到,一天挣一百个亿也一样,都一样,人的困境这是没跑的。」雷佳音说。
当初试图寻找痛苦的人,发现自己「本能地想要逃避痛苦」,这才懂得了痛苦的滋味。
前几个月,雷佳音在工作中过完了自己的39岁生日。说起年龄这码事,他手一挥,说自己的「中年危机」早就过去了。但没过两秒,又突然直起身来:「我是不是没来呢还?」然后赶紧用一副不能掉以轻心的神情补救:「我说大话了,还没来。」
有一天,雷佳音找张瑞涵闲聊,问他干吗呢,张瑞涵说,相亲呢。「我靠,真好,还能谈恋爱,还能相亲。」雷佳音回复,「我带孩子写作业呢,我完了,我这回可完了。」
他有时在群里发一些小视频,妻子教女儿写作业之类的,雷佳音在一边配音:「看啊,骂孩子呢,孩子面壁思过呢。」偶尔也说说发愁的事情,张瑞涵说,小北如今10岁,在孩子的成长中,总会有父母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但必须去想,雷佳音也会为此焦虑。
这是普通人雷佳音的生活片段,或者叫小北爸爸的生活片段。
讲起女儿,他的话会不自觉地变多。雷佳音说,小北「打小就是一个女皮子」:自己待不住,有窗户就不走门,调皮捣蛋,嘻嘻哈哈,没溜儿。她对钱没什么概念,对成绩也没什么概念,考试考得好:哈哈,我天才!考得不好:哎呀,没事,我后边还有谁谁谁呢。妈妈在一边气得不行,但爸爸觉得挺欣慰:这样抗击打能力强。唯一的担心是,「我女儿水瓶座的,像风一样,长大了可能会被男的骗。」
女儿不拿他当爸爸,他也不想成为会在女儿婚礼上掉眼泪的那种爹,小北高兴了会喊他「大哥」,他出差回来,能听见一声「爸爸我想死你了」,但30秒之后,「想念」也就没了。
有女儿之前,雷佳音在微博上转过一段王朔的话:我干吗不对她宽容?我干吗要对她严厉?我希望她干吗呀?我什么都不希望她。我希望她快快乐乐过完一生,我不要她成功。我最恨这词儿了。什么成功,不就挣点钱,被SB们知道吗?
在那段话旁边,雷佳音写:如果我有一个女儿,我要把她带到片场,坐在我膝上偎在我怀里。紧接着那股雷式幽默又冒出来了:如果我有一个女儿,我要给她涂上黑指甲油,教她说脏话,以便和流氓叔叔大爷们对骂,我要有个女儿千万长得别像我。
现在,他对于未来唯一的想象是有个院子——养几条边境牧羊犬,几条柴犬,有一片草坪,狗在草坪上跑;再养点鲤鱼,养点金鱼,有一个池塘,鱼在池塘里游。
他现在拥有一只黑柴,他喜欢它「特别像狗」,从来不试图讨好他。「就往我脚底下一靠,我看看书,感觉就很好,只要陪伴着就行,你不用跟我嬉皮笑脸的。」
勇敢
如今回想起来,「人生的开口」在二十来岁的年纪或许是最宽阔的。
雷佳音在上戏有个外号,叫「问题少年收容所」。每一届、每个系、每个班,都有那么一两个怪咖,但这怪咖总在雷佳音床边坐着。
那是2002年,他以全国第二名的成绩考入上海戏剧学院。他至今还记得,大学第一节是语文课,他坐第一排,抬头看着老师在黑板上写字,但脑袋里全都是别的:「我在上戏。上戏校友录:93年廖凡,95年陆毅,2002年,我。」
在那儿,他陆续遇到了那些怪咖们。一个留披肩发、白得像骷髅一样的哥们儿,一年四季穿着件黑风衣,去上课,拎个皮质密码箱,到教室「啪」一放,「咔咔」一开——拿了根铅笔出来。一个总觉得自己是罗伯特·德尼罗的哥们儿,视线范围内贴满了德尼罗照片,和他一起演戏,说的全都是「我就是德尼罗,德尼罗会怎么怎么演」。还有一个在英文课上弹柴可夫斯基的哥们儿,浑身衣服加起来200块钱,但穿得巨帅,每天骑哈雷上学,手指甲带泥。
千禧年初的大学校园,自由、闹腾,一帮年轻人以艺术家自居,四处溜达、横晃,连表白都要弄出戏剧舞台的架势,跪在地上,冲哭着的女孩喊:「我爱你!你知道什么叫爱吗?」
雷佳音从沙发上坐起来,讲起这段,十几年前的画面哗哗流淌出来,像单口相声,夹杂着「我靠」「倍儿帅」「真牛逼」。雷佳音想了解他们,觉得他们是天才。他们也爱去雷佳音床上坐着,雷佳音从小就是这样,班上成绩最好的爱和他玩,成绩最差的也爱和他玩。那群怪咖则说,他们屋是上戏演戏最好的,雷佳音是他们屋演戏最好的,大家坐在一起聊天,聊表演,聊艺术,每个人都相信自己会成为艺术家。
那时候还有个怪咖学长,性子烈,攻击性强,在自己班里没什么朋友,但爱找雷佳音玩。两个人一个大一,一个大三,雷佳音有时上着上着课,就看见他缠着绷带从学校冒出来。「干啥了?」「昨天去东北菜馆,让人拿菜刀砍了。」
这位怪咖就是郭京飞,日后成了雷佳音最好的哥们儿。
大学毕业后,导演系的何念和表演系的郭京飞、雷佳音陆续进了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第二年,张瑞涵也来了,一群人继续混在一起,研究表演,研究戏剧。
舞台剧有它的魅力,大幕一拉,一切都是演员说了算,几个人在两个小时里创造一个世界,又美又自由。
那几年正是全国舞台剧的发展阶段,北京的开心麻花正在起步,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也开始有了商业话剧。剧院氛围也好,「给年轻人机会,只要你有本事就给你男一号演,没有论资排辈」,提供了一个可以「没心没肺创作的空间」。
这群年轻人成天成宿地待在一起。上班的时候一起创作,一起排练,何念说,基本是天天吵、连环吵,每个人都把自己最好的点子拿出来,谁的更好就采纳谁的,吵是真吵,服也是真服。等到下班了,也不回家,找个咖啡馆接着聊,要么就待在剧院里横晃,楼上楼下追着闹,被保安看到,「全院批评通报,特高兴」。
演出从每天晚上7点半开始,到10点半结束,其他时间可以休息。雷佳音和郭京飞、张瑞涵有自己的房间,但非要挤在一间房里,喝酒,吵架,聊各种形而上的东西,聊痛苦,聊哲学,聊对世界的态度,聊宗教,聊信仰,聊着聊着就开始吵。
张瑞涵比他俩年纪小,酒量也小,每次都晕晕乎乎坐在旁边,心里犯嘀咕:这两个哥哥疯了,有病。而两个哥哥要一直发疯到后半夜,第二天起来,蹚着酒瓶子出去,见到对方觉得尴尬,脸红,但等演出完,继续喝,继续发疯。
那些肆意的、畅快的时光持续了五六年,2010年左右,大家陆续向影视转型。
郭京飞曾在《人物》的采访中说起:话剧市场发生变化,纯艺术它毕竟是小众的,它没法经营了。最后就变成了演电视剧的翻版,买版权等这些东西,开始也要去取悦观众。
雷佳音在那时有过一种「叛逆」:「当时我一看,你们演的电视剧都什么呀,还能演上男一号,我要演肯定比你们好。但后来我发现,我要不演上男一号,说这话没有份量,所以我得一条腿迈过去。」
也有现实层面的因素,用雷佳音的话说:「我们也得生活啊,对吧?」
「如果你一直在话剧中心,我们还是像以前这样演话剧,有可能我们生活得不好,但是我们肯定还是欢乐的。但这种欢乐又能持续多久呢,你还是得往前走的,往前走就会有不同的坑等着你,不同的槛等着你。走到这儿,就是这样一个小槛,走到更远处,就会有更大的槛,这避免不了,以后也避免不了。」张瑞涵说。
刚刚转型的那段时间,雷佳音和郭京飞碰到一起,依然天天「打仗」。一桌人在一起喝酒,聊着聊着就成了两个人的对垒,一个说:「雷佳音你他妈不行!」另一个不服:「郭京飞你不行!你演话剧行,你演影视,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影视表演!」「我告诉你什么是艺术家!」越吵声音越大,旁边人一声不吭,担心他俩把桌子掀了。到了第二天天亮,两人又开始抱着对方——「雷,我爱你」,「大飞,我也爱你」。
后来,那些严肃的话题再也不聊了,架也不吵了。
当年混在一起的哥们儿各自去忙,偶尔打个电话,「都聊最近接什么戏啊?这个能火啊。你接什么戏啊?那个能火啊。」雷佳音说,「我们有一阵陷入了这种模式:接戏,挣钱,买房,上班,下班。」
从戏剧到影视的「大直角转弯」,起步之初,很多时候不得不成为「原来很讨厌的样子」。演戏一度从莎士比亚、契诃夫变成了时装剧、夹板气。
「说实话我们学了7年戏剧,每个人心里都有哈姆雷特,不像现在天天聊这戏哪个平台,对吧?当时张嘴就是生存还是毁灭。但是现在这事你跟谁聊,人家不听你聊,我们渐渐也不聊了。然后你就看,画风一转,一个古希腊的太阳神,现在很少出现在舞台了。」说到这里,雷佳音苦笑了一下。
雷佳音心里是有追求的,有他坚持的东西,所以会拧巴,也会痛苦。这句评述出自郭京飞。他说起三十多岁时的一次争吵——又是争吵。
当时是雷佳音「刚到北京去闯的时候」,两个人都有了家庭,有了孩子,郭京飞说他:「你怎么这样啊?忽然一下这么喜欢竞争呢?」雷佳音急了:「我们这个年纪,应该是狼啊,为什么这时候做一只兔子?」
虽然是一起从学校吵到舞台、从舞台吵到影视的哥们儿,郭京飞能感觉到,那次雷佳音真的急了。「他觉得我不理解他,而且他最痛苦的是,他认识的我不是这样的。」
有一次,他俩又说起这个话题。雷佳音说:「郭京飞你的勇气哪儿去了?」
「没有,没有勇气,什么玩意儿勇气。」雷佳音的回忆里,郭京飞再次用戏谑的方式放过了彼此。
张瑞涵也觉得郭京飞变了,「他以前更痛苦,演话剧更艺术家,现在飞哥就感觉,我不重要,我就是干这活的,我干就得了,我把我这活干好,大家喜欢我就行了。」这是郭京飞自己认为舒适的状态,但是雷佳音「最喜欢的永远是30岁的郭京飞,那个时候你觉得他像希腊神话里的神在舞台上」。
说起这十几年的事,雷佳音觉得,自己和郭京飞就像两条对称的波浪线:「他最勇敢的时候,我没有他勇敢;他进入这个行业开始有所注意和关照的时候,我那时候特别勇敢;后来又是我不勇敢,他勇敢;到现在我们俩都不勇敢。」
镜子
那个谈论失落和勇敢的雷佳音不像我们日常见到的雷佳音。他给大家留下的印象,永远是懒懒散散、嘻嘻哈哈的。
在《绣春刀Ⅱ:修罗战场》的发布会上,张震说:「路阳导演之于我,就像王家卫之于梁朝伟。」雷佳音说:「路阳导演之于我,就像赵本山之于赵四儿。」
2019年,雷佳音给皮卡丘配音,事后被记者提问「如果变成皮卡丘最想做什么」,他毫不犹豫:「电坏蛋,电郭京飞。」
网友说他「浑身都是笑点」。穿着拖鞋、黄袜子出机场,走红毯像赶大集,和郭京飞、李光洁成立「TF老boys」,送岳云鹏女儿五米多长、三万多块的拼图……总之,大众视野里的雷佳音总是松弛、幽默、自在的,可以很轻易地获得喜爱。
史航形容他,「是瞄与瞟的高手,尽量不与人四目相对,更愿意用一点蹬平渡水的轻功,免得在世间那么辛苦地跋涉。」
但熟悉的朋友都提到他的另一面,甚至都用了同一个词:严肃。
2016年拍《绣春刀Ⅱ:修罗战场》时,雷佳音和导演路阳结识,两年后,他们又合作了《刺杀小说家》,雷佳音在片场结识了原著作者双雪涛。片子拍完后,三个人成了朋友,没事发个消息:「走。」三个人就会凑在一起喝酒。
深夜的酒局,氛围总是波浪状的,用路阳的话说:开始特别热闹,中间有一段沉浸的时刻,一会儿又开始疯了,然后又沉浸下来;太深刻了就抖个包袱,觉得矫情了就收一收。越聊越兴奋,最后是因为体力扛不住而散场。
大家处在同样的人生阶段,有过相似的人生经历,路阳说:「30岁之前挺起伏不定的吧,我们都是这样的,心里是怀有希望的,但是又没有任何的安全感,因为这事看着也很不靠谱,能不能干出来也不知道。」30岁之后,雷佳音通过《我的前半生》爆火,路阳靠《绣春刀》证明了自己,双雪涛也凭借《平原上的摩西》闯进了大众视线。
三个年纪相仿的男人成了朋友。
路阳个子不高,说话温和,顶着一头白发茬。朋友们形容他生猛、忠于自己、不被干扰,「像一直在大学里读博、一直没毕业」,「不爱做什么有名的导演,只是爱拍电影」,「永远在低头做事」。
双雪涛一口东北话,擅长讲故事,是个「永远在暗自思考」的写作者。他有话想说也有话要说,愿意谈论「愤怒的权力和笑的权力」。
友情里有惺惺相惜,也互相成为镜子。会在酒桌上醉醺醺地朝雷佳音喊:「你别上综艺了呗!」也会严肃地聊起如何在普遍焦虑的当下找到创作的空间和价值。
他们眼中的雷佳音,好像一直在琢磨事情,一直没有到最理想的状态。从他身上,双雪涛越来越意识到,在这个时代,大家的注意力被太多东西牵引,不管是导演、演员还是作家,都会害怕被人忘记,「如果跑上传输带,就啥也不用思考,倒腾腿就行了。」找到自己的节奏是很难的事情,从某种意义上讲,看到对方,是定心丸,也是一种小范围的抱团取暖,「一切还是以好为标准」。
路阳说,这是雷佳音最珍贵的东西:保持饥饿感,保持对人生中一切感受的捕捉能力。
今年春天,路阳听雷佳音讲起过自己的生活,特别细腻。动物已经占领上海了,猫开始逮鸽子,楼下的野鸭生了9个小鸭,对水要求很严格的白鹭都来了。世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雷佳音说,「我作为一个演员,本身感知力就比别人强。对吧?」他没继续说下去。
有一年冬天,双雪涛收到雷佳音的微信,聊了两句,他说:「我有伤痛。」那天他刚刚读完双雪涛的《宽吻》,喝了点酒,联想到自己的生活状态,突然感慨了一会儿。双雪涛没有细问,回复说:「我也有啊,我也有伤痛。」第二天,雷佳音寄了一箱酒给他。
这不像是这个时代常见的表达方式。
「现在大家不愿意面对这些宏大的东西,不愿意谈论孤独、痛苦、爱和恐惧,人们开始习惯于玩梗,必须用开玩笑的方式把它们解构掉。」车澈说。
车澈觉得,雷佳音身上保留了这种诚实,而这就是他的勇敢。「我会觉得我们年轻时那种所谓的横冲直撞、所谓的无畏,未见得是真勇敢,而是因为我们一无所有,还不知道世界的残酷。我觉得知道世界残酷之后的勇敢才是真的勇敢,但勇敢太难了。」他在电话那头的语速快了起来,「其实绝大多数人在回避这个问题,觉得反正解决不了,有啥用呢,太多所谓的自洽和自圆其说。人能面对这个问题,重新问起这个问题,某种程度上本身就是勇敢。」
局部真相
今年,雷佳音休息了半年,对他来说这是一次重要的停顿。读了不少书,也想了不少事,前阵子读到木心的《文学回忆录》,他说,好像找到了自己「表演的初心」。
拍《白鹿原》的时候,何冰和他们聊天,「何冰说这个世界没有真相,我们都觉得这话说得有道理,但是看完这个书以后,发现其实这个书里头有局部的真相,特别对现阶段我们这个环境来讲」。
双雪涛读《文学回忆录》是在更早的时候,当时这位沈阳的银行职员刚刚拿起笔开始写小说,第一本书尚未出版,心里一直在希望别人承认自己的写作。和雷佳音一样,他也被书里强烈的艺术热情感染,另一个层面,「那个时候其实谁也不知道木心是谁,他就在美国跟几个年轻人一起讨论文学,像一个艺术小组。」这样的场景对任何一个创作者都是一种感召。
书里的句子也经常把雷佳音勾回到戏剧舞台,或是带回一个一个的角色里,那些时刻是充沛的、快乐的,但「在社会上待了十多年,你要干吗?其实你慢慢忘了,都是阶段性目标」。
前一阵子,雷佳音在网上看到有人感慨,说天天上下班多无聊啊,自由职业很酷。看完,他突然被撞了一下:自己当演员的初衷不也是为逃避那种庸碌的生活吗?为什么如今也像上了传输带,每天忙不迭地「倒腾腿」呢?年轻时一直觉得40岁是一个男人生命力和创作力最旺盛的时候,如今40岁要到了,为什么还在为停不下来而头疼呢?
「我对表演这份心在这儿,我觉得我够坦诚也够赤诚,就怕天天演得把我这份心给演没了。」
下决心休息后,他提前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你没演的那些戏,别人演火了,或者得到更好的荣誉,那是人家应该得的,这事跟你无关了。
「自己治疗自己」半年后,暂停键重启,雷佳音说,他「换轨」了:「我不喜欢的(戏)我就不接了,不考虑钱了,也不考虑显性的那些名声啊什么,你要说不在乎,不可能,但我不会以那个为最大驱动力了。」
这一次来北京,雷佳音照例和老朋友们一起吃饭,他们中有的是制片人,有的是导演,饭桌上聊起工作的事,惋惜地感慨着「佳音这个戏你不演啊」。但雷佳音感觉自己已经在另一个轨道上了,他想的是:「那怎么样呢?又怎么样呢?」
一路走过来,雷佳音越来越意识到,「我是谁」这个问题好像不再重要了。
以前,这是最重要的,「我」是被选中的人,是将来的艺术家。于是「我」不想辜负别人,也忙着证明自己。像那只海豚一样,一步步进入到外界构建的游泳池里,世俗心就像声呐,发射出去,声波在狭窄的泳池里来回弹射,海豚迷失其中。
雷佳音和路阳都爱看漫画,他们都看过的一本叫《浪人剑客》。那是一个名叫宫本武藏的年轻人练剑的故事,他希望自己可以天下无双。在漫画里,作者有意放了一张分镜:原野上有一匹奔跑着的马,后来,背上的东西越来越多,负重前行的马开始喘不上气。
如今的雷佳音开始扔掉背上的东西,「天下无双」不再重要了,拿「我」也没那么当回事了。
最亲近的朋友也感受到,雷佳音在「往回活」。张瑞涵有一次听见他感慨:我已经做到让大家喜欢了,生活上也什么都有了,又不追求特别奢侈的生活,吃一辈子夜市,我够了。
在读《文学回忆录》的时候,这种感受更加强烈。从希腊神话读到中国的百家争鸣,进入纵向的历史里,他发现,艺术是了不起的,美是永恒的,而「我」这么小——「反而感觉到自己宽阔了」。
年轻的时候,雷佳音读契诃夫,也演契诃夫。《万尼亚舅舅》里有句台词说:我有勇气,我有才华,如果我的一生不是在这些琐碎的事情上,我何尝不能成为一个陀思妥耶夫斯基,何尝不能成为一个叔本华。
《人物》问起,你心里会有这样一个东西吗?
「我没有,我没有。」雷佳音说,「我只要努力往前走就好。」
路阳把他比喻成「鲨鱼」:「鲨鱼是不能停的,哪怕到了一个很好的水域,张嘴就有饭吃,停下就会枯竭,你得游啊。」就像《浪人剑客》里,「有一个修行的山峰,但其实可能一辈子都上不去,这中间你也会走弯路,也会犯错误,甚至可能你秉持的某种东西一开始就不一定对,但是走下去本身是很重要的。」
在开篇那个关于海豚的故事里,中年男人在自己最苦闷的时候认识了海子。他不想让它死,于是给女孩出了一个荒唐的主意:不如我们去解救它。主意没有被采纳。女孩说,在游泳池里困了太久,海豚已经丧失了捕食的能力。
但在雷佳音的故事里,这只海豚或许还想捕食,也还能捕食。他一直在尝试那个男人提出的计划:钻进一辆装满水的大卡车,一路向东,从此逃离游泳池,回到大海。
(实习生李清扬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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