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游
狮子林桥,跳水大爷,人生的荣光
此刻,狮子林桥已经安静了下来,但跳水的大爷们,在这短暂的热闹中,享受了人生难得的荣光。
文|李雨凝编辑|槐杨摄影|(除特殊标注外)李雨凝
加班加点跳水
如果在早上七点来到狮子林桥,你会发现这里和网上热传的视频里不一样:桥空荡荡的。桥的附近,正像是天津这座城市本来的悠闲样子,钓鱼的、晨跑的、舞龙的、拿大型毛笔蘸水练字的,还有几个大爷拿来了练腹肌用的滚轮,在河边起起伏伏。河里的确有大爷,他们很多人都带着橙红色的浮力袋(也有人叫它跟屁虫),远望去很像水獭,在河面上静静漂着。
你可能会问一个问题,这也是这些天游客们问得最多的,「大爷们几点开始跳?」
在狮子林桥,有一套近乎标准化的「轮班」时间表:早上六点到八点,是桥下跳水和游泳的人,十点,上午班的跳水开始。下午三点开始,则是第二波跳水的人,直到太阳落山。这是按照冬泳、跳水队老人们作息的最优解:早上醒得早,跳一会儿就得赶回家买菜做饭,中午睡个午觉,起来玩到水凉了,也到了天黑时刻,再在晚饭前赶回去。
在海河边上,这样的时间表已经平稳运行了几十年,直到今年八月,突然,人群来了。
桥上没有专业的跳台和楼梯,想要跳水,只能先从桥上跳下,再从河边上岸,走一个很长的「之」字型缓坡,最后回到桥上的原点,继续跳下一个。人群便沿着这条动线依次延伸,把整个河堤和桥边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最热闹的时候,有不下五个无人机对准了狮子林桥,周围的噪声如同身在停机坪。
所有摄像头的焦点,一齐对准了桥上跳水的人。狮子林桥跳水队的「老镰刀」,今年74岁的苏长海是其中的明星,从他身穿明黄色短袖、红色运动裤出现在桥头,就能得到人群的热烈回应。等他真正来到河堤边,准备向前走到桥下时,头顶趴着栏杆的年轻人大喊:「大爷,我是你的粉丝,专门从东北过来!」
人群自动为跳水明星让出一条路,甚至有人自发打头阵为他开道。无数只手机伸到苏长海的面前,试图让他入镜,围观苦等的人们也纷纷上前与他合影。这段走到桥下平台的路,苏长海每次都要走将近半个小时——在他看来,对人群回应是一种义务。对于各种入镜、合照的要求,苏长海照单全收,一些品牌给他送锦旗,让他在河边录口播,他也答应,一遍遍用几近破音的声量喊出自己最出名的那句「生存一分钟,快乐60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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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镰刀」苏长海向人群挥手,准备跳水。图源视觉中国
苏长海在人群里劈叉。图源每日人物视频
「熊猫警长」正在跳水。图源每日人物视频
「Здравствуйте, Ленин!」的意思是「列宁同志,您好」,和他的语境完全没有联系,喊出这句,是因为这句「列宁同志」是他为数不多会的外文。其他几句,都是蒙语。
他终于站上了桥的外缘,下方7米就是海河。他边指自己身体的各个部位,边大声道:「给大家献上一道美味,铁板鱿鱼,粗盐、孜然、花椒面、味精!」
旁边和他相熟的跳水大爷在起哄声中继续补充,「臭豆腐!」
「对,臭豆腐!」苏长海将尾声拖长,用平躺的姿势模仿铁板上的「鱿鱼」,直接从河堤边蹬起,落入水中。
狮子林桥迎来人群后,大部分原来休闲跳水的大爷,都开始加班加点地满足观众,一天出现一次是基本操作。苏长海原来一周来三次狮子林桥,现在一天来两次,上下午都在。在一个视频里,一位大爷高声告诉镜头,「只要你们不走,为你们跳到12点半!」
这股热能辐射开来,连谦祥益下午场的相声,六个里有两个都cue到了跳水大爷。
人们挤挤挨挨,围观大爷跳水。
流量,羊驼与阿凡达
「天津狮子林桥跳水」是哪一天走红的,没有人能说清。好像就是在模模糊糊的「就这十几天」、「上星期」、「半个月」期限内,人们都开始在社交网络的各个角落刷到大爷们从桥上跳下、径直扎入海河的视频。
这可能是天津多年以来最大的本地热点。多位当地人试图回忆,上一次天津的旅游热点,还是两年前的五大道赏海棠花,但热度完全不比现在。开了半辈子车的出租车司机们都没见过天津有过如此拥堵的时刻,如果将打车软件定位在狮子林桥附近,半小时内能上车,就算是快的。当然,打不上车的另一个原因也可能是因为人太多,信号都变得不好,很久都加载不出来路线。
最开始出名的「小梅子」,是狮子林跳水队的老幺,今年52岁。视频里,他站在狮子林桥不到一小臂宽的栏杆上,对着几十台面向自己的手机高喊:「我不是大爷,我是伯伯(bái bai)!」
接下来,老镰刀苏长海、赵司令、熊猫警长、小王子,也迅速成为了网红「伯伯」。画面里,晒得黝黑的大爷们头发花白,穿着花花绿绿的游泳短裤,麻利翻过狮子林桥的栏杆,双腿一蹬,人就离开了写有「请勿攀爬,请勿跳水」的河沿,只留下水面上的浪花。配音解说里,配合着快板的「来到了天津卫」是绝对的主流,称霸配字区的则是「河北阴,北京晴,天津局部下大爷」。
狮子林桥成了流量的富矿。航拍博主小贺Zhang将无人机拍摄的狮子林桥跳水视频发布在小红书上,上了关联搜索结果的头几条,获得了两万赞,他上几条城市风光视频,点赞量只有个位数。
朋友肥肠和小贺Zhang一合计,立马又叫了几个本地做自媒体的好友,带着打印出来又过塑了的A3大小的计分牌来到了狮子林桥。他们希望模仿之前看到的国外博主在泳池边打分的搞笑视频,但与国外坐在泳池边的悠闲气氛不同,在狮子林桥,人的动作要夸张、声音要大,才能被人注意到。他们抢占了靠河的前排位置,看到有人跳水,就把打分牌高高举过头顶。如果一看就是第一次跳水的年轻人或游客,水花也大,就给2分;是熟练的大爷,分数都在6以上。一位举牌女孩还会在大爷跳完后发出欢呼:「大爷,跳得太棒了!」她让肥肠拿着手机,声音夸张地录了一段小视频。但录制一停,她立马蹲了下来,「还是太丢人!」
在流量大战中,丢掉包袱便是向成名迈出了一大步。有「国际友人」带着巨大的洞洞鞋纵身一跃,有人穿上福瑞兽装在河边打快板,有人cosplay成阿凡达,还有人反串成美少女战士。这些形象走在普通人里一定很扎眼,但在狮子林桥,身边处处都是drama时,再奇怪也很普通。连阿凡达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蓝点,从桥上落下,直愣愣横着拍到水面上——隔开50米,你会觉得谁都不过是一个人样。
方圆几百米几个有树荫的地儿都被摊位占据了,卖天津特色海河牛奶的、保健饮品的、酒的、黑发产品、二手房的,甚至有人牵来了一只羊驼,旁边竖起一张本地某动物主题公园账号的二维码,一边直播,一边邀请围观的人扫码关注。突然一阵手忙脚乱,原来是羊驼尿了,几个人赶紧拿出来尿垫给垫上。
妮妮是个汽车主播,一年多来,大部分的工作都是在棚内完成。「也不是没出过外景,但一般都是展台那种,」虽然也说不上跳水大爷和汽车有什么关系,但为了赶上跳水大爷的热点,公司给妮妮和同事发了两顶草帽,让她们带着户外桌凳,在河边支起摊来。
第一天,她在桥边顶着大太阳说了四五个小时,内容几乎全关于大爷,自家的汽车第一次成了直播间的配角。第二天,人更多了,她正跟我说话,一位主播把她拉了过去,作为观众,一起跟他喊「中国,太棒了,天津,太棒了!」
甚至中年人也来了。「面团」接近40岁,之前是卖梅花糕的,再之前是带团出国的导游,在「口罩原因」的打击下,他和搭档先是把日本的业务搬回国内,做起了天津本地游,又转行卖梅花糕,档口倒在了管控政策放开的前夕,今年三月,他们又开始做直播,早上9点到10点,他对着三个手机,直播唱歌,再切到另一个账号,一边给观众介绍狮子林桥的历史,一边直播跳水,直播的名字干脆就叫「唱歌看跳水」。
平时他的唱歌直播间最多能有一千人,但一来河边,身后背景是大爷,人数立马就能翻上两番。如今,面团的粉丝已经快到五位数,他娴熟地介绍狮子林桥、海河28桥的历史,搁置几年的导游职业素养又派上了用场。他盘算着,得给梅花糕引流,总有一天,梅花糕小店要再次开门营业,「如果能把那个号炒起来,我们也能成景点。」
但是,没有人的直播间可以不间断地播下去,一旦以跳水大爷作为背景,直播不久就会被平台判为「危险动作」、「过于裸露」,最快也得等10分钟才解封。
流量感染了每一个人,跳水大爷内部也出现了分化,一位早先接受过媒体采访的大爷,被跳水队的老人们说是「总写点狮子林桥不好的地方」。老人们跟他断了联系。还有一位因相貌出奇而走红的大爷,跳水队的老人说他技术一般,「原先也是别的地方跳的,来蹭狮子林桥的热度」。人品也打了个问号,「他手脚不干净,前几天还在跳台上对人俄罗斯女的动手动脚。」
围观大爷们纷纷摇头,这是砸天津跳水的招牌啊。
赶来跳水的年轻人
跳水大爷走红后,年轻人也来到了狮子林桥,对着水面跃跃欲试。在网上,人们跟风电影《封神》,把几天内接连出现的身材健美的跳水年轻男性称为「跳水质子团」,不过,大部分人并没有「质子」的荣耀。
来自山东淄博的蒋小帅今年20岁,我在早上八点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晾裤子,身上也滴着水。
蒋小帅周五半夜和朋友一起开车出发,走了三个小时夜路来到天津,吃完早饭就到了狮子林桥下。本来,蒋小帅也没想跳,穿的也是普通衣裤,但看到有年轻人衣服一脱就上去了,「气氛一烘托,自己也就效仿,往河里扎了两下子。」
这是蒋小帅人生中第一次跳水。除了起哄的人群,他还记住了入水的那一瞬间:「就像水直接被拍进脑子一样」。
狮子林桥距离海河水面7米,站在桥边看是一回事,站在桥上往下看是另一回事。总有人想抢占跳台的位置,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鼓起勇气跳下去。一个从北京来的年轻男人,皮肤白皙,一看就和每天在户外游泳的大爷们区别开来。他在桥边上足足站了十分钟,被人群嘘了两次都没敢跳下来。大爷们性子急,斥责他在台上故意磨蹭、占用「跳水资源」,还抹黑了狮子林桥「专业」跳水的招牌,有人喊他,「何方人士,报上名来!」
大部分人僵持一阵,在起哄声中还是心一横,闭眼就往下跳。多数跳得完全不得要领,更记不得手脚伸直,最后免不得「砸」入水中。
刚入学天津大学的博一生吴同也是第一次跳水,他幸运地没有被拍懵,紧接着的第二次,他的游泳眼镜都被砸得找不到了,身上也红了一片。不过他毫不后悔,他觉得,效仿大爷跳水是年轻人寻求刺激、释放压力的一种方式,入水的一瞬间,「脑子最清醒,能真正感觉自己在活着。」
「新手慎重跳、不要一起跳」,大爷们反复念叨。有人教年轻人最简单的「冰棍儿」式,手和腿绷紧,不要打弯。狮子林桥跳水队的大爷到后来几乎不怎么跳水,每天像吉祥物一般在河边亮相几下后,便穿上红马甲开始巡逻,主要工作就是劝退新手年轻人。
几个穿红马甲的志愿者也来了,说是事业单位抽调的,来维持秩序。蓝天救援队和消防队也开着小艇来了,定在桥下,随时准备着。有人横躺着拍下来,入水的瞬间失去了意识,岸边的大爷们赶紧把人给捞起来,当地蓝天救援队在接受采访时说,仅九月第一个周末,就救起14名跳水观众,其中有7人因跳水姿势不对出现昏迷,5人溺水,2人突发疾病。
9月1号晚10点,警察逮到了一个天黑还非要跳水的小伙子,上岸的时候,人整个都已拍红。
为什么是狮子林桥
其实,早在被网络看到的多年以前,跳水的人就聚集在狮子林桥。
在2021年的抖音视频里,跳水队就已经有了报幕的传统。当时的口号与如今各大网红视频里人群高声附和的并无二样,有些一个字都没有改动。站在桥栏外的人们享受着入水前那短暂的被关注的感觉,站在高处的感觉。
海河跳水的传统由来已久。在一张上世纪80年代的照片里,夏季的海河如同海滨浴场一样拥挤又热闹,大人和孩童都在里面戏水。而那正是如今成了网红的跳水大爷的青春时代。
苏长海和大部分跳水队队员都记得,那时岸边还是土坡,每家孩子也多,家里管不过来,到了年纪,就自己溜出去撒欢。夏天,海河成了所有孩子的乐园,河上28座桥:赤峰桥、胜利桥(如今的北安桥)、金刚桥、解放桥……每座桥上,都有黄毛小子们一跃而下的身影。在苏长海看来,那正是「不知深浅」的年纪,从桥上跳下太猛,有时身体甚至会陷入河底的泥里。
年少的孩子掌握不了华丽的动作,就是「冰棍式」——特指人绷直身体,自由落体式地掉进水里。每个跳水的人都能记得自己第一跳的场景,记忆都是相似的:身体歪斜,入水被拍得生疼,上岸就是一片红。慢慢学会了小燕飞、镰刀式,有的胆子大的,还要在空中转几圈才入水。去海河跳水,也成为了老人们生活的一部分。
28桥里,狮子林桥为什么脱颖而出?
大爷们说,狮子林桥本身地处三区交界,往来交通便利;在1974年翻修后,狮子林桥原本的木桥被改造成了混凝土桥,桥面距离水面六七米,高度正合适;狮子林桥后来又新修了一个所谓的跳水平台——早年间,政府特意给桥加了景观喷泉,但多年未开,如今只留下几块板子,在大爷发力的时候,也能摇摆几下,成了正经跳板的平替。还有,桥边是著名建筑望海楼教堂,往东不远还有大悲禅院,站在桥上,视野开阔,风景宜人,种种原因,让越来越多跳水的人聚集在这里。
上午七点,孙兰喜和她的姐妹们在狮子林桥下跳水。
每个队员都有一整套装备,除了泳衣、泳镜、泳帽,还有一块胰子、一个容量差不多三四升的空桶,胰子基本都是上海硫磺皂,空桶则用来盛起河水,浇淋全身。还得有个自制的换衣袍——用的是多余的床单、衣服布料,大部分是纯色,有的可能出于美观,抑或是做着做着发现长度不够,就补上另一块,成品既像庆祝孩童出生的「百家布」,又像是时兴的拼贴风成衣。男式的短一点,像半身裙,女式的长一些,像个大斗篷。
在狮子林桥附近,他们维持着生活细密的乐趣。让跳水队遗憾的是,跳水的传统后继无人,他们觉得,年轻人不像他们年轻时那样,跟水不亲近了。甚至连他们自己的儿女,也认为海河水不干净、危险。如今还在活跃的队员里,「老镰刀」苏长海74岁,「熊猫警长」夏长胜61岁,赵司令74岁,老孙69岁,队长「小王子」邹斌杰,今年也到了不惑之年。他们本来想,自己也许是享受海河的最后一代人。没想到,狮子林桥突然火了。
队里人人尊重的徐爷在今年感染了新冠,因90%的白肺,在五月去世。「技术多好,但看不到这么多的观众。」每个人聊到徐爷,都会叹一口气。
「赵司令」说,他会至少跳到80岁,跳水队里还有一位赵大爷,去年搭了心脏支架,但今年和老兄弟姐妹们照游不误。老邓在前年有了孙子,如今每天都要带着小不点儿来桥下晃悠一圈。大伙儿都知道,他离重返跳台的日子越来越近。
苏长海,孙兰喜
上午11点,苏长海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他家在南开与西青的交接处,已经是内城六区的边缘,离狮子林桥坐公交要一个小时,中间还要转趟车。公交车上,有几个阿姨认出了他,都是五十岁往上。
自从「生存一分钟,快乐60秒」的口号走红,苏长海便成了整个狮子林桥最忙碌的人:白天跳水、巡逻,还要抽空和全国各地来到天津的媒体聊天,手机也一直响个不停。因为要跳水,现在,他每天上午下午各去一次狮子林桥,算起来就是搭进去四小时。中午这顿饭,他得回家自己做着吃,也不是什么复杂的,就是烧饼或者面条。
至少有三拨媒体带着摄像机先后来到苏长海家做客。约定的当天,苏长海出现在狮子林桥,给扛着摄像机的年轻人们带了一满兜康师傅瓶装酸梅汤。回家的一路上,他都在紧张自己家里杂乱,希望大家别嫌弃。
2002年,海河边旧房拆建,原先住在胡同里的苏家被分到了这里。苏长海说,这里是养老院改建的,小区周围很破,临街的商店都是平房,还有几家卖寿衣的店。楼里面的构造像是几个筒子楼打通,进了一个门栋,还要七拐八拐,再上个楼梯,才能到他的家。楼道墙上贴着老旧的彩色的宣传纸,宣传公共卫生,防护清理梅毒之类。进入他的家,房间很小,只有20平米,最拥挤的时候,苏长海和妻子、没成家的儿子都横挤在一张床上,伸出去落空的脚,要再垫一个凳子。
他很客气,拿出来一个玻璃壶给我们泡茶喝,茉莉花茶叶都占据了壶的三分之一了,他还在倒,我劝了好几个来回,他才停下。又拿出来很漂亮的鱼尾造型的玻璃杯,每个都放在盒子里,又包在报纸里,这么珍重,像是很久都没拿出来过。他用这些杯子请我们喝茶,茶叶也没泡多久,但还是太浓了。
摆上机器,房间内无处下脚,我们站在阳台角落,听苏长海展开他的人生。
故事从中苏蜜月期开始,之后又接连经历上山下乡、改革开放、城市化。之前提到的蒙古语,是他在内蒙通辽插队时所学,后来他被分配到一家农业机械厂,做炉前工。到了九十年代厂子不景气,苏长海又回到了天津。他没有文化,只能给浙江来做生意的鞋厂老板打工,蹬三轮送货,直到68岁退休。
在中年最困顿之时,苏长海一度沉迷跳水,送完货的路上,他停下三轮,下到海河直接扎个猛子。
北京奥运会那年,苏长海的内蒙妻子确诊了乳腺癌。病情反反复复,到了最后的几年,苏长海睡在床下的地板上,为妻子尽可能腾一片清净。感觉半夜妻子拍他,苏长海就条件反射地起来,给她端茶倒水。
那段时间,苏长海没去跳过一次水,直到妻子去世。再一次被跳水队的人拉回海河边上的跳水台时,苏长海才感觉又活了过来。
「海河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与年轻人追求刺激不同,多年泡在海河里的人,都已经与水成为了朋友。那是一个身体与河流形成的奇妙平衡,水托着人,人又沉浸在水中。
70岁的孙兰喜也是游泳队的一员。与苏长海和所有那个时代的孩子一样,孙兰喜在初中就被学校送去开发北大荒。直到现在,孙兰喜还记得多年前的一个大雪夜,她一个那么小的姑娘,只身一人拿着镰刀,深一脚浅一脚去八里地外的团部,送迁户回天津的文件。那时的东北还有豺狼虎豹,孙兰喜一路都握死了那把镰刀。
说到这里,她狠狠抹了一下眼睛。初中没上完就去了北大荒,回来已经是27岁。她读书少,却选择用「被时代裹挟」这个很书面的短语总结自己的一生。「我们随着洪流去,又随着洪流回来,选择不在你,你也做不了选择。」她是这么说的。
1979年再次回到天津,她爱上了游泳,最开始是在中午去泳池,后来越来越大胆,到了赤峰桥,然后是狮子林桥。这是她在接送儿子、照顾家庭中唯一一段可以由自己支配的时间,一游就是40年。
很多跳水队的老人都拥有一种类似于乐观的精神,满足当下的生活,认真过好每一天。这也是年轻人爱看跳水的深一层解读:在现代快节奏、高压力的生活中,跳水的老人们为时间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烦恼都可以放在水面之外,来到了狮子林桥,人们唯一需要做的,就是享受跳水,享受现在。
但孙兰喜说,这是一种吃了很多苦,才慢慢形成的对生活的尊重。
说完话,孙兰喜把我介绍给其他老人,她说,这是我闺女,你们都要认真和她讲话。上午十点,到了她要买菜回家的时间。她的头发已经干透,也换上了日常的衣服,再也没有任何线索能透露她曾属于海河。
在流量的风暴眼中央,跳水大爷(和一些大妈)依然平静。他们小心翼翼,又克制欢喜,他们迎来了人生罕有的关注与荣光。
年轻粉丝们送给苏长海的「流麻」。这是一种流沙状闪粉、彩色图片和亚克力板拼合而成的装饰品,随着人的动作,里面的液体也会翻动,形似水流和波纹。
当狮子林桥失去跳水大爷
事实上,在跳水爆火的十几天来,被叫停的阴影从未消散。
一时间涌来了这么多人,跳水、游泳的老人们都在猜测什么时候会迎来管制。海河一直是明令禁止游泳和跳水的。多年来人群自发的跳水和游泳,因为涉及的人群也就百十来号,且各个都是熟悉海河的老手,总归有点「民不举官不究」的意思,但当它爆火,担忧也就来了。
几乎所有的天津人都在努力维护这样一个前所未有的城市热点。跳水的大爷们自觉肩负起了正面宣传的职责,防止人破坏天津跳水的口碑。他们挂在嘴边的,是宣传跳水带来的「正能量」,讲起天津旅游,一定是「欢迎您来」。但凡是个游客,问到河边路过的本地人,必然是有问必答,哪里好逛、哪里好吃、哪里宰客都能说得明明白白。周边的酒店一听是媒体来采访,即使是满房,也跟预定超时的游客逐一打电话确定,费劲腾出一间房来。
当被问到跳水的热度还能持续多久时,跳水队的老人们满怀信心地告诉我,大家能一直跳到海河上冻,但上冻了也没关系,冬天冬泳、滑冰,又是另一番景色,一年四季都有新风景。
但人流还是带来了压力。9月6日,天津市狮子林桥跳水队宣布退出狮子林桥跳水。随后,天津市城市管理委员会发布「关于对狮子林桥附属景观设施进行维修的通告」。维修的重点,是拆除老旧的景观照明平台,这实际上意味着狮子林桥跳水平台的封闭和拆除。
第二天,孙姨给我发来了狮子林桥上锁的视频。狮子林桥周围已经被蓝白相间的警戒线拦住,原先热闹拥挤的「之」字型缓坡入口也被设立了围栏,不再让行人进入。桥上多年用来做跳台的喷泉平台也被陆续拆掉了。封锁来得突然,桥下的上岸入口还遗留着跳水队防滑用的毛巾,时不时也有还没来得及更新信息的游客,仍然趴在围栏外张望。
狮子林桥,忽然安静了。
苏长海和跳水队里一些大爷离开了天津,去了青岛,与当地的跳水队联谊。孙兰喜和一起游泳的老朋友们,则转战北安桥下水。
其实,在9月6号之前,已经有一批人悄悄撤出了狮子林桥。有的暂停了游泳活动,准备等这段热度过去,再享受平静的水域,有的则回到了更早练跳水的子牙河和赤峰桥。赤峰桥距离狮子林桥三公里,人群是稀稀落落的、悠闲的。「狮子林桥跳一回,这边能跳三个。」一位大爷调侃道。
跳水回到了它在几十年时光中的普通模样。大爷们从少时练习的地点再次跃起,又潜入海河中。
狮子林桥将进行维修改造,跳水大爷们逐渐「退出江湖」。图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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