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成长是否都有一段恐怖故事？

芭莎TOPIC 第5期

路易丝·布尔乔亚作品

成长，会不会真的是一个恐怖故事？

从何时起，你感到自己不再是孩子？

我们都曾是孩子，一年一岁，无从选择地长大着。途中我们不断看见世界，刷新认知。艺术家也不例外，而他们比其他人多拥有一个出口——艺术，这也成了世人们追踪痕迹的线索。他们能将成长的细节汇成作品，像是用艺术书写最私密的日记，而他们内心深处的秘密并不那么容易被找到。

就像隐藏在《小王子》天真故事背后的，是对成人世界的深刻讽刺；看似是美妙奇幻故事的《爱丽丝梦游仙境》，其实是一个孩子关于成长的噩梦；那些美好的安徒生童话中，实际上满是丑陋不堪的人性……大多数人习惯的版本其实是虚假的，童话的真相远比你以为的更加黑暗、复杂。

奈良美智作品

不仅仅是文学领域，这样经典的作品在当代艺术中也有许多。从艺术作品回看创作者的童年，人们会发现他们写下的成长故事大多让人细思极恐。这其中包含着诞生与死亡、善良与残忍、美好与丑恶、肤浅与深刻等等模糊的边界，它们共存于同一形象中，虽难以辨别，却分别有着两个入口。

尼采曾说：当你看着深渊够久时，深渊也会回看向你。在艺术家的作品里，始终有一个孩童时的他，从内向外看着。他不断地看着这个世界，也看着观看作品的我们。而只有我们也同时从外向里望进去时，才能互相看见。

她的妈妈，是一只蜘蛛巨妖……

路易丝·布尔乔亚《妈妈》，龙美术馆上海西岸馆，2018年

路易丝·布尔乔亚童年时的家庭遭遇非常不堪，这虽毁掉了她的生活，却成就了她的艺术。对此，布尔乔亚曾一直坚称，充满戏剧性的童年是她灵感的来源，但细想这话说得其实很笼统。人们往往草率地领悟她的童年故事——极度不负责任的父亲、牺牲自己默默隐忍的母亲。许多解读也几乎都引导人们认为，这位父亲是布尔乔亚童年创伤的全部来源。

路易丝·布尔乔亚与弟弟、父亲和父亲的情人萨迪，1922年

但少有人敢于试想，母亲以隐忍的方式给予她母爱的同时，是否也对其产生了其它层面的创伤呢？有没有一种可能，父亲的伤害虽客观存在，但更趋向于表层的外伤。毕竟在布尔乔亚一生的作品中，母亲的比重远超过父亲，但象征温柔母亲的形象，竟是一只巨型蜘蛛……就连惊悚奇幻动画电影《鬼妈妈》（Coraline）的情节都不敢这样设计。

蜘蛛是一种普遍让人类感到紧张，甚至恐惧的生物，仅仅是它魔性的外貌，尤其双眼，就让许多人毛骨悚然。普通大小的蜘蛛就足以让有些人原地跃起，而布尔乔亚作品中塑造的大蜘蛛，简直算得上是蜘蛛巨妖。在众多文学和影视作品中，它们的出现多意味着灾难或危机，甚至生来就是要吃人的。但是，布尔乔亚却在这种形象身上感受到母爱，难道你不曾费解吗？

路易丝·布尔乔亚与母亲

路易丝·布尔乔亚个展，龙美术馆上海西岸馆，2018年

是否可以这样看，布尔乔亚母亲这种牺牲自我的无私母爱背后，是让她“对父亲形成恨”的一种强迫，也是对童年的布尔乔亚需要表明所谓正义立场的无形压力。她虽是自愿，但实际上没有选择权，必须站在母亲这边。这像极了蜘蛛这种生物的特性，它不断地吐丝、织网……以控制离它距离不远的其他生物，这样做是其天性，就像母爱也是一种天性。

所以，不论是坠入故事之中，还是跳脱作品以外，我们都不应草率地认为布尔乔亚的巨型蜘蛛雕塑《妈妈》说的是一段温馨而美好的母爱故事。她已经生长于不幸之中，所以在被爱与不被爱中，童年的布尔乔亚对安全与危险、温馨与恐怖的概念存在一定程度的交错。而这就是蜘蛛传递出的母爱之复杂。

童年让布尔乔亚一直很不自信，她的日记里都是对自己的不满和质疑。无论做什么，她都总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内心无比痛苦。在她的诸多作品中，密不透风的红色就是积压于心底的愤怒和恐惧。在她看来，红色代表责备和某种痛苦，而这仿佛是她的常态。

路易丝·布尔乔亚的红色画作

在布尔乔亚诸多蜘蛛的作品中，唯有体型巨大的，其名称才是“妈妈”。她曾表述，当自己站在蜘蛛雕塑下时，能获得一种莫名的安全感，感受到母亲的存在。所以，只有体积大得可以视人如小生物一般的蜘蛛，才是母亲的象征。这其中明显透露出母爱对布尔乔亚内心留下的一种强迫气质，或者可以理解为她具有的受虐性格。

此外，母爱本就复杂。许多童话故事中的继母形象，实际几乎都是后来改版的结果。在原著中，那些人们认为“只有继母才能干出来的恶事”其实都是亲生母亲所为。就连最家喻户晓的《白雪公主》中的“皇后”，在最早的原著中也是白雪公主的亲生母亲。但由于人们无法接受母爱的另一面孔，而增加了不少“继母”的戏份，其实现实中也并不是每个母亲都能做到“人们想象中”那样。母爱除了给予，本就包含着索取。人类共同的大地母亲，便是最佳的例子。

路易丝·布尔乔亚作品

关于母爱的作品在艺术史上非常多，但布尔乔亚的“大蜘蛛”之所以让人尤为震撼，也正在于她通过雕塑，将这种极其复杂的爱和感受表达得淋漓尽致。当我们也站在她的巨型蜘蛛下方时，你能感受到一种“保护”，但你也会意识到那种全方位的压迫与不安。

路易丝·布尔乔亚作品

在布尔乔亚的作品中，人们还时常能够看到躯体、铁网、笼子、挂毯（她家以做挂毯的生意维持生计）、镜子、衣服（她家的旧衣物）……甚至骨头。她一生都没有原谅过父亲，而这实际是她对母亲的爱的另一种表达方式。

甚至即使在梦里，她都在狠狠地报复他，“在梦里，他的眼珠掉在桌子上，被大猫一口吞掉了。”布尔乔亚这样回忆道。此外，在作品《父亲的毁灭》里也满是恨意。她甚至说她和弗朗索瓦丝·萨冈（Francoise Sagan）一样，策划了一场情妇死在路上的谋杀。

路易丝·布尔乔亚作品

然而在她21岁时，母亲因病离世，痛苦万分的她一度忘记了对父亲的复仇。布尔乔亚试图自杀，但最终未遂。后来的几十年中，丈夫和父亲也相继去世，这让她受尽打击。一直以来，布尔乔亚的睡眠都非常糟糕，由此她还专门创作过《失眠系列》。

假如，蜘蛛妈妈的灵感不过是布尔乔亚曾经的一个梦，那这也是一场终究分不清是虚幻还是现实的噩梦了。

这里的生物，都有两张面孔……

村上隆作品中标志性的太阳花与骷髅

我并不只想让我的观众感到快乐。它丰富得多。

 ——村上隆

如今，村上隆是功成名就的艺术明星，而他原本出身却极为平凡，父亲是出租车司机，母亲是家庭主妇。家境并不殷实的他还会将手里为数不多的钱全部用于购买画材，甚至一度靠捡剩饭维持生活。家人不能理解，连女友也和别人跑了。

后来到纽约以后的村上隆就更穷了，每天连填饱肚子都难。于是，他逐渐开始明白，饿着肚子谈理想是多么可笑，即使艺术理想再纯洁高尚，也必须先摆脱贫困。后来他成功了，成为至今日本作品单价最高的艺术家。

村上隆作品细节

在村上隆的作品中，人们总能被这样一种日系的美好可爱所吸引，太阳花、Mr.DOB等形象都是其成功打造的艺术icon，也成为了村上隆的“摇钱树”。有钱人愿意为这样美好的作品掏钱，即使有更多人乐于抨击这有多么肤浅。

可是，村上隆凭借肤浅能让自己在当代艺术史中名垂青史吗？明显这不成立。由于这层可爱的外衣，人们很难察觉到村上隆在作品中传达的深层哲学含义。但只要你看得时间够久，就能察觉到作品中另一维度的世界。

色彩斑斓的花朵，遮盖的是黑暗面；单纯的笑容，是对孤寂与痛苦的关照。关键的关键还在于，村上隆的作品几乎都具有两面性。在他的可爱背后有着诸多端倪。太阳花的玩偶实际上拥有一正一反两张面孔；Mr.DOB有一张长满尖牙的血盆大口，看着很萌但它的眼神里是空洞、是深渊，有时还会变成长满眼睛的吃人怪……

村上隆2018年的雕塑新作，更是端倪甚多。乍一看是人们熟悉的太阳花，是村上隆一直以来艺术标志的再次演绎。一阵阵可爱之风扑面而来，美好极了。然而，仔细看下去……太阳花一手牵着小太阳花，另一只手里拿着的却是一把折断的太阳花束。如果，艺术家将花朵拟人化，给予了它完整的身体，那么它手中拿着的怎么还可能是花那么简单？那是它的同类，而这是否在传递一种杀戮？

村上隆《无题》，玻璃钢上金箔，2018年

走到雕塑后面，果不其然村上隆贯穿了他对太阳花的设计。这朵大的太阳花背后还有另一张面孔，它是“多面花”，也可以理解为“多面人”。而站在旁边的小太阳花背后，是一个花骨朵，另一张脸还未成形。这其中包含着村上隆对孩童与成人的感悟，也包含着他对成长的看法。

再环绕作品时，你会发现更多的细节：大太阳花远比我们想得更为复杂，在它的脖颈处正在生长出更多的脸来，这令人细思极恐......

这不禁令人想动一部动画片——《镜花缘之两面国》，这部动画堪称童年时的恐怖片，然而如今再看，更是令人不寒而栗。

《两面国》描述了秀才唐敖考场失意，随妻兄林之洋出海做生意到两面国的故事。那里的人都长着两张脸，一张善良随和，一张凶狠阴险，整部动画对该国营造的氛围也是极其阴森恐怖。他们三人在两面国意外地遇到了熟人徐承志，他日夜想回大唐去，但苦于没有通行证。唐敖等人将徐放在棺材里，假装出殡把他带出国境，但事到临头徐又不肯走了，原来他在两面国呆久了，竟然也变成了两面人。

《镜花缘之两面国》动画电影

两面国的故事虽然可怕，却很有现实意义。在周遭的社会中，两面人性格的人比比皆是，他们何止有两副面孔，简直更像村上隆作品中的大太阳花，更多的脸还在不断生长着……

小时候的我们也许看不懂，只记得恐怖；如今看懂了，发现现实不正是如此时更会觉得可怕。毕竟最可怕的，其实还是像故事中最后描写的那样：在这里待久了，自己会不会也长出两张脸？甚至更多呢……

当时，这部动画仅仅做了四集就没有了，现在想想也是因为太写实。而回看村上隆的作品，他似乎找到了一个绝妙的办法，硬生生地揭露现实无人愿意接受，而仅依靠隐喻的表达手法似乎也不能长久，他找到可爱的外衣，披着这层外衣说出了他成长经历中体会到的种种不堪，去隐藏又揭露成人世界的种种血腥。

《爱丽丝梦游仙境》

他成功地将两种截然相反的象征与意念共融于同一空间并达到极致迷人的平衡。而真正隐藏在画面中的，是两个截然相反的故事。

村上隆很喜欢《爱丽丝梦游仙境》这部动画电影，此次在上海的最新个展主题也引于此。大部分人愿意认为这个故事很奇幻美妙，但村上隆对“梦游仙境”的理解与美妙毫无关系，他认为这个故事讲的就是一个孩子做的噩梦。但值得庆幸的是，梦中惊醒的她发现自己还是个孩子。

村上隆的作品也是如此，人们在其中看到美丽的花朵、可爱的脸庞，那是因为人们习惯性地只选择去看可爱和美丽，而实际上村上隆要表现的远不止这么简单。

奈良美智作品

奈良美智曾说：“我的全部作品其实是我内心的自画像，是和自己的对话。这些图像的来源，是在对话过程中回忆自己的童年。”这个儿时只能和树木、小猪、小狗说话的孩子，有着极其孤独的童年。直到长大后，他仍会和那个八岁的自己说话。他把这一切无保留地画在作品中，这也就是为何他笔下的小女孩总是让人泪流满面。

我们在成长中感到恐怖，说到底还是发自内心的惧怕成为大人。当你在作品中看到那个曾经的孩子，听到他（她）对你说的话时，也许就不再觉得眼前的作品仅仅是可爱、仅仅是绚丽、仅仅是诡异……而是惊醒自己的草率与唐突，为深刻的作品蒙上属于成人世界的一层层看不透的白纱。

可爱，也许是人们体会到最深刻的肤浅；美好，也许是能够揭露丑恶的绝佳之处。而长大这场噩梦，永远不会醒来。也许，我们终将亲自体会到的恐怖是：午夜梦回，发现自己不再是那个孩子了。

精彩回顾：

[编辑、文/张婧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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