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史与植物学竟然有关系?
《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Nike of Samothrace),高512cm(含底座),公元前200-185年
艺术是孤单的吗?
要想跟随丹纳的课堂学习,我们首先要与他达成最基本的共识,也就是认定一件艺术品不是孤立存在的。不论是一幅油画、一件雕塑还是一本小说,都首先从属于一个整体,那就是这位艺术家的全部作品。
每一位艺术家都有属于自己的风格,早期、晚期或许不尽相同,但出自同一人之手的作品就好似一父所生的兄弟姐妹,必然有“基因上”的相似之处。这也是为什么将一幅没有签名的著名艺术家作品交由专家去看,他几乎可以轻松辨认出其出处,甚至说出这件作品属于艺术家的哪一时期、哪一发展阶段。
拉斐尔《Baldassare Castiglione》,布面油画,82×67cm,约1514-1515年
但事实上,艺术家本身连同他所创作的作品也同样并不孤立,他们所处的是一个庞大的艺术家群体或者“艺术流派”。今天,我们似乎感觉某些天才艺术家的到来就像是从外太空中掉下的一块陨石,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事实上,这种孤绝的情况在历史中并不存在。丹纳取鲁本斯为例,这位看似横空出世的大艺术家身边其实有一整批画家的才华与其相似。
鲁本斯《Daniel in the Lion's Den》,布面油画,224×330cm,约1615年
他们生长于同一时期并运用同样的思想感情理解绘画。可惜的是,艺术史往往只记录下金字塔顶端的天才,其他名字几乎被湮没于茫茫人海中。但若想真正了解一位艺术家,我们仍不能忽视其同期创作者,只有明晰其中的每一级台阶,我们才会明白这位天才是如何站在顶峰的。继续向前,我们还会发现这些艺术家还包含在一个更大的总体之内,这就是所处时代与社会。
鲁本斯自画像
艺术怎样发展?
如何理解艺术家与整个社会环境之间的关系?丹纳提出了一个十分有趣的类比,他认为植物学的研究方式与艺术史有相似之处。假如我们正在进行一场从南至北的旅行,一路上不难发现,每一处的植物都有所变化。广东常见榕树;而上海最具代表性的行道树是法国梧桐;到了北京,杨树则随处可见。自然界有它的气候,气候的不同决定每个地域都出现不同的植物,而一个时代的社会同样有着它独特的“精神气候”,它的变化滋养着不同艺术的发展。
种子包含了植物的全部生命力,就像艺术史中的天才和大师一样,虽然并不是精神气候创造了他们,但能否做出伟大创举并开枝散叶则要看其是否获得了适宜的生长环境。气候与自然形式仿佛在各种植物中作着“选择”,只允许它们当中的某一种生存繁殖,而多多少少排斥其他的。
毕加索《Flowers and Lemons》,布面油画,1941年
就像我们在艺术史中看到的,某一时代、某一国家的艺术总是忽而发展现实主义,忽而发展理想主义;有时喜爱缤纷色彩,有时偏好素雅色调,企图往别的方向发展的艺术家或许会发现此路不通。群众的思想和社会风气给艺术家定下了一条既定的发展道路。
时至今日,我们会发现这样的“植物学理论”仍颇具现实意义,时下流行的新媒体艺术必然是因为等到了“适宜的气候”和“肥沃的土壤”才得以奋力生长。而“橘生淮南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的生长规律则为我们解释了为何某些艺术只在某一国家、某一地区或某一时代出现并发展。
盛大的文艺复兴产生于意大利,巴黎是19世纪的艺术中心,20世纪的艺术变革发生在纽约,这一切都颇有艺术为自己进行了自然选择的意味。植物的多种多样代表了地球地质、气候、自然环境的百变,艺术的繁荣同样证明了人类精神面貌、种族、创造力等等的多样性。
爱德华·马奈《奥林匹亚》,布面油画,130×190cm,1863年
如何客观地看待艺术?
丹纳作为一名历史学家、哲学家而非艺术家,即艺术历史进程的参与者本身,能够将自己抽身出来,站在一个完全宏观并且客观的角度去解析艺术,并鼓励他的学生也这样做。
假定自己能够根据“植物学理论”确定每种艺术的生存条件,那么他不光对美术,而是对各种门类的艺术都能有一个完美解释。这样的解释与早先的美学理论不同,他不会先对美下一个定义,如道德高尚是美、抽象是美、强烈的感情是美,丹纳仅仅担任罗列事实的工作,并解释这些事实如何产生。这是一种非常科学、现代的思想。
科学不对你说:荷兰艺术太粗俗,不应重视,只当欣赏意大利艺术;也不对你说:哥特艺术太病态,你只应该欣赏希腊艺术。这样包容的观念恰恰是如今21世纪多元化艺术百花齐放下大部分人都有的欣赏态度,人们按照自己的嗜好去喜爱合乎自己气质的艺术,特别用心研究与自己精神最为投机的作品。丹纳包容、广阔的心态在当时显得颇为“现代”。
丹纳生活的时代,艺术仍然受制于学院派的绝对话语权之下,同时期的印象派发展因此受到阻挠。
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
丹纳认为一些艺术家的生平可分为两个阶段:青年期与成熟期。青年期,艺术家处在学习阶段,总是热心地研究,费尽心血地表现眼前的事物。但到了人生的某一时期,艺术家认为对事物的认识足够了,没有新东西可发现了,就离开活生生的模型,开始凭借自己的经验与技巧创作。
由此,许多艺术家会在晚年走上“自己抄袭自己”的道路,其艺术也将丧失灵气与创造力。丹纳认为米开朗基罗就是这样的艺术家,而“江郎才尽”的例子在往后的艺术史中也并不少见。
米开朗基罗的作品常常被视作文艺复兴鼎盛风格至矫饰主义的转变
艺术家最必不可少的天赋就是在一件事物面前拥有独特的感觉。事物的特征给他刺激,使他得到一个强烈的特殊印象。倘若没有这份感受力,纵有天大的耐心与努力,终究也只能成为一个画匠与临摹家。艺术品的本质以及艺术家的工作,应当是无限放大这一份他所感知到的、独一无二的特质。
艺术消亡了吗?
在这位历史学家所生活的时代,艺术的巨大变革已经在悄然酝酿,似乎新事物的产生总会面临诸多质疑,而关于“艺术已死”的预言也从不曾停歇。但对此,丹纳则给出了一个相当乐观的回应。
他从先前的研究中得出结论,每个时代都有着属于自己的精神状态,接着产生一批与精神状态相适应的作品。正因如此,今日正在酝酿的环境一定会产生属于这个时代的艺术,正如过去的环境产生过去的作品。这不是简单的猜测,而是根据诸多历史经验得出的结论。
丹纳认为,艺术远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事实上,只是某几个宗派消亡了,某几种艺术凋谢了。我们应当对自己的时代充满希望,他提到:“要创作优秀的作品,唯一的条件就是伟大的歌德早已指出过的:‘不论你们的头脑和心灵多么宽广,都应当装满自己时代的思想感情。’作品将来自然会产生的。”
莫瑞吉奥·卡特兰《喜剧演员》,香蕉、胶带,19.2×20×3.2cm,2019年
丹纳的这些课堂演讲被整理收录,并以《艺术哲学》之名发行出版。在阅读过程中,读者除了会被其精彩绝伦的思辨所打动,更重要的是,我们常常会忘记丹纳是一位出生于1828年,距今已有近两百载的“古人”。他对于艺术理解之透彻、胸怀之广博使其理论在今天看来仍不过时且具有现实意义。这位学者真正意义上做到了博古通今,或许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知晓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