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荣的造林大跃进:数百亿元工程让田里种树,岭上长草
“一大四小”工程推行时,一些地方出现占用农田种树的现象。(2015年拍摄) 摄影 上官丽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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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经济周刊-经济网(
在传了许久之后,刘礼祖终被宣布因严重违纪被免去政协江西省第十一届委员会副主席职务,受到开除党籍处分,降为科员。
他曾任江西省林业厅厅长,是苏荣所主导的那场被当地人视为荒诞的“一大四小”造林大跃进运动最主要和最坚定的执行和推动者。
自江西省委原书记苏荣落马之后,刘礼祖或难独善其身的传闻一直未曾间断。刘礼祖因何被降职,现在尚不得而知。但对公众来说,回顾一下他参与执导的那场荒诞的造林闹剧甚或比讨论他的降职更具意义。
《中国经济周刊》记者 郭芳 ● 上官丽娟|北京、江西报道
脱离实际的“一大四小”工程
早于两年多以前,先于苏荣的落马,“一大四小”已被中央第八巡视组定性为“脱离实际”,并要求江西省委作出整改。
据《江西省委关于中央第八巡视组反馈意见整改情况的通报》,“一大四小”工程问题包括:
一是存在通道绿化、树种配置、市县考评标准“一刀切”问题;二是存在脱离造林实际安排年度绿化任务、搞“一夜成林、一夜成景”等“好大喜功”问题;三是存在“租田种树”问题;四是存在“成活率低”问题;五是存在虚报年度绿化任务完成面积、虚报工程建设资金投入等“弄虚作假”问题。
2008年5月8日,刚刚履职江西半年的江西省委书记苏荣,出席了江西当地颇具影响力的一个非官方组织的泰豪论坛,发表了以“深化省情认识加快江西发展”为主题的演讲。也正是在这一场合,他首次公开提出了造林绿化“一大四小”工程建设。
所谓“一大四小”:一大,指的是确保全省森林覆盖率达到63%;四小,指的是抓好城市、乡镇、农村以及基础设施、工业园区等四个方面的造林绿化工作。
仅从字面上看,这不过是一项旨在提高森林覆盖率和全省城镇绿化水平的工程罢了。但许多人没想到,这项工程最后被异化为一场违背常识和现实的造林运动。
据国家统计局2006年的统计资料显示,江西森林覆盖率为61.5%,已经位居全国第二位,仅次于福建省。
江西省多位接受《中国经济周刊》记者采访的官员分析认为,江西最大的优势是生态环境,没有大举造林的必要。苏荣只是简单地将他在甘肃主政时的种树经验移植到江西,并将之称为“绿色崛起”。
一位熟悉江西政情的人士接受《中国经济周刊》记者采访时表示,“植树造林当然好,但他的这种路径依赖严重脱离了实际,江西的自然条件与甘肃截然不同。最后发展成占用那么多良田去种树,这无论如何违背了客观规律。”“一大四小”几乎招致所有基层干部和老百姓的反对,当然,极少数人除外。
在江西官场流传这样一种说法:在“一大四小”提出后,有一次,刘礼祖陪同苏荣下乡调研,调研的地方很晒,周围没有树荫,刘礼祖趁机说,江西的绿化,山上很好,山下不行,应该把山下也绿化起来。田间绿化可以保护农田、保持水土,每棵树每年还有经济效益,农民可以增收。这样江西的森林覆盖率还可以很快超过福建。
“苏荣一听有那么多好处,他也想在江西整出一个全国第一来,超越福建。”上述熟悉江西政情人士说,刘礼祖的这一番话很合苏荣心意。
2008年9月,江西省委、省政府下发《关于全面推进造林绿化“一大四小”工程建设的意见》(赣发【2008】)12号),决定用3年时间(后来延长到5年)在全省实施造林绿化“一大四小”工程。从城市到乡镇、农村,再到高速公路、江河渠道,都制定了刚性的绿化目标。其中,全省新农村建设试点村、交通干线沿线可视范围内乡村全面绿化,确保“白天不见村庄,晚上不见灯光”。
当苏荣提出口号要求“白天不见村庄,晚上不见灯光”时,一些江西官员私下议论说:太恐怖了,这不是鬼村吗?
这份文件还制定了严格的考核机制:政府主要领导为第一责任人,要层层签订责任状,“一大四小”任务完成情况,纳入对市、县政府六项考核评价体系,作为领导干部政绩考核、选拔任用和奖惩的重要依据。省里将不定期督查和年度检查考核,督查和考核结果通报全省。对不能按期完成任务的地方和部门,扣减年度六项考核分值,并在全省通报批评。
上述熟悉江西政情人士说,至此,“一大四小”成为苏荣主政期间首要的政治任务。作为这项政治任务最主要的执行者刘礼祖以及江西省林业厅,其权力和地位骤然上升。
在制度的安排和政治的动员之下,一场声势浩大的造林大跃进开始了。
据公开信息,2008年11月,江西全省11个设区市均成立了以党政主要负责人为组长的“一大四小”领导小组,实行造林绿化行政领导负责制,并层层签订责任状,且在刚开始,江西省林业厅就抽调300多名干部组成了100个督导组,深入各地督查指导。
高压之下,“一大四小”日渐走上荒诞之路。
2008年12月底,一位名为“江西农民”的网民就在人民网给苏荣留言,称一些地方在抓公路两边5米~10米植树造林时征用农田,并以每年每亩300斤粮食补贴农户,浪费粮田造林,以粮食换绿化,令人费解。
看到留言后,苏荣回复网友称,造林绿化决不能搞形式主义、摆花架子,尽量不占用农田。他表示,“一大四小”工程不存在占用耕地造林的问题。
“当时省委还向各市下发通知进行纠偏,要求实事求是,经得住检验。”江西省政府一位不愿具名的官员对《中国经济周刊》记者说,但在“不完成任务就撤职”的考核指挥棒之下,这种力度的纠偏并不起什么作用,很快又回到了老调子上。
事实上,“一大四小”刚提出来不久,在一次研究工作的小会上,当时江西省政府的一位主要领导便提出了反对意见。这位主要领导说,现在这么搞“一大四小”,要占用良田,与相关精神不符合,政府投资那么大,太劳民伤财。我们所做的事要对得起历史,经得起检验,不要让后人来骂。
而据上述熟悉江西政情的人士告诉《中国经济周刊》记者,某市一位主要领导也曾在会议上公开反对“一大四小”,“这是一个很正派和实事求是的官员,他在本市的会议上很诚恳地表示,江西的实际绿化情况不需要这样劳民伤财。”苏荣获悉后大为光火,下令让有关部门调查此人。查了很久,没查出什么问题,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像是要回应各种质疑和反对之声,苏荣曾在一次电视电话会议上特意强调,与其他省市相比,江西造林绿化的力度不是大了,而是小了,“一大四小”工程每年才拿几个亿,并不多。
2010年8月,“一大四小”工程再度加码。江西省绿化委出台《关于完善江西省造林绿化“一大四小”工程建设规划的意见》,这份文件将“一大四小”工程建设期限由原来的3年延长至5年,同时提高了建设标准,扩大了平原建设任务,而工程建设投资的总投资则由120.91亿元增加到225.36亿元。
“再往后,越来越荒诞,便再也没谁说话了。”上述不愿具名的江西省政府官员说。
为更好地推行“一大四小”,2009年下半年,江西省还派出了30多批、500多名市县党政领导干部,到山西等地学习考察造林绿化工作。“大家为山西‘挖出石头栽树,垒起石墙护林’的造林精神所震撼,全省上下对造林绿化的认识达到了空前统一。”在一次通报会上,刘礼祖说,有6个设区市、70多个县提出要争先进,形成了你追我赶、奋勇争先的浓厚氛围。
苏荣形容说,现在抓造林绿化是党政领导推着林业部门走,基层推着上级走,群众推着干部走。
为了应付检查,路边种着没有根的小树。(2012年拍摄)
苏荣要求交通干线沿线可视范围内乡村全面绿化,确保“白天不见村庄,晚上不见灯光”。一些官员私下调侃说:这不是鬼村吗?(2015 年拍摄)摄影 上官丽娟
荒诞的闹剧
当地一位官媒的记者告诉《中国经济周刊》记者,那些年,江西的干部和百姓几乎没有不骂娘的,尤其是基层的干部怨声载道、欲哭无泪。“几乎每一个县的干部都有意见,但不能讲啊,哪里敢啰嗦。”
一位县干部告诉《中国经济周刊》记者,苏荣到他们县里去检查公路两侧的绿化,“有一段路的绿化不行,他把县委书记、县长叫过来训斥说,‘不把这个搞好,你们的县委书记、县长不要当了。’讲完,拍拍屁股就走了。”
按照制度设计,“一大四小”造林绿化目标任务被分解到市、县、乡、村和山头地块,责任被落实到了各级各部门。
乡镇一级的政府也要被分配任务。吉安某县的一位乡镇党委书记2011年曾向《中国经济周刊》记者诉苦说,各级财政需要为此买单,钱从哪里来,太难了。说着,他的眼眶红了。他因为没有按要求搞绿化通道,没有租田栽树,而将树种到了山上,被通报批评了。
根据《关于完善江西省造林绿化“一大四小”工程建设规划的意见》的规定:高速公路、国道、铁路两侧绿化带宽度各不少于20米,省道两侧绿化带宽度各不少于10米,县道、乡道两侧绿化带宽度各不少于5米。
为什么放着荒山野岭不种树,非要在高速公路两旁租田种树呢?
刘礼祖是这么解释的,通道绿化特别是高速公路两侧的绿化,是一个地方的“窗口”和“门面”。江西的森林覆盖率很高,但乘车从高速公路经过却看不到森林,就是因为通道绿化水平低。如果通道绿化搞不好,到江西来的人一路上看不到绿色,怎么谈得上绿色崛起?通道绿化水平上去了,投资环境就改善了,来江西的客商就会多起来,从而带动经济发展,实现绿色崛起。
他因此得出结论:江西要实现绿色崛起,关键要抓好通道绿化。他要求所有地方紧抓通道绿化不放。
于是,在现实的操作中,多数市县都提高了绿化带宽度标准:高速公路两侧绿化带各50米,国道两侧绿化带宽度各30米。
公路两侧的良田因此被大量租用。除卖官鬻爵外,由“一大四小”异化而来的租田栽树,是这些年苏荣在江西留下的最坏的官声。上述熟悉江西省政情的人士说,“有些地方吃饭都成问题,良田却被占用去种树。他把老百姓基本的生存条件给剥夺了。”
《中国经济周刊》记者从多个村的村民处了解到,政府以一年大约500到600元/亩或600斤谷子/亩的价格将土地租走种树。但很少能按约定支付租金,甚至一直拖欠至今。
这让老百姓很不满意。一些地方,政府白天种树,老百姓晚上拔掉。种了拔,拔了又种,树苗很快就死掉了。
各地为完成“一大四小”任务应付突击检查,不舍昼夜,甚至在8月的高温之下在公路两侧抢栽树苗,各种荒诞行径层出不穷。
挖大树种小树现象随处可见,某县的一位乡镇党委书记告诉《中国经济周刊》记者,在他所工作的乡镇,主干道两旁原来已经长满了大树,因为要迎接苏荣的检查,那些新树苗要移到最显眼的通道,大树被迫挖掉移走。“然后,县里的领导拎着这么丁点大的小树让我去种上,真是天大的笑话。”
上述官媒的记者说,2012年,“一大四小”推行期间,自己发现一些省道两边新种的树压根没有根部,“就是一根根棍子插在公路两边,督查组的人难道是瞎的吗?”
而在像崇义、铜鼓这样森林覆盖率已经高达87%以上的县,也被要求完成同样的种树任务。“倡导多种树是对的,但这样‘一刀切’,根本不符合实际。”铜鼓的一位官员对《中国经济周刊》记者说。
“一大四小”被诟病的荒诞行径还有,江西省本身盛产苗木,但大多数的苗木却舍近求远,从外省调入。
以 “一大四小”工程中被统一要求广泛种植的杨树为例,“杨树苗木大多从山东省购买,经过长途运输,刚到江西不久就要死掉一批,种下去之后,即使能存活下来应付检查,第二年也会死掉。”一位林业系统的官员向《中国经济周刊》记者解释说,当年种了那么多的杨树,现在却很难见到活着的杨树,是因为杨树并不适合江西潮湿、炎热的天气。
因其荒诞和滑稽,民间评价“一大四小”工程说:一大四小,纯粹乱搞,田里栽树,岭上长草!
“一大四小”是个“无底洞”?
这场持续数年的庞大工程实际究竟花了多少钱,这是一个严肃而敏感的问题。
按最初测算,“一大四小”工程总投资为120.91亿元。2010年8月出台的《关于完善江西省造林绿化“一大四小”工程建设规划的意见》将工程总投资增加到了225.36亿元。当时计划从如下渠道筹集这些资金:1.争取国家林业重点工程投资;2.省级财政部门每年安排3亿元“一大四小”造林苗木补助专项资金;3.林业部门育林基金和森林植被恢复费投入;4.相关部门筹集资金79.48亿元;5.外国政府贷款造林投入等。
但有媒体报道称,2008—2012年,5年间,江西省林业投资资金和园林绿化固定投资资金总计约535亿元。
而据江西2012年《国土绿化状况公报》显示,在工程后期,仅2012年一年,“全省投入造林绿化资金近110亿元”。
“整个‘一大四小’究竟花了多少钱?这基本上是一个无底洞,甚至连省级的数据也许都并不准确,有些钱根本没法往上报,也有不少地方呈报的是数字的大跃进。”上述江西省政府官员告诉《中国经济周刊》记者,那时候的考核原则是资金投入越大,省里越表彰。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比如,据公开报道,2008—2012年,江西某国家级贫困县造林总面积在江西全省列前三,总投资达8.77亿元。
一些县的财政并不足以支撑如此庞大的绿化工程投资,甚至因此而债台高筑。但这并不影响它们被视为“一大四小”工程样板县而获表彰。
庞大而缺乏有效监管的资金投入带来的不只是浪费,还有腐败。
据《江西省委关于中央第八巡视组反馈意见整改情况的通报》,江西省448名审计人员分成112个审计组,进入各市、县(市、区)对“一大四小”工程财政资金使用情况开展专项审计,审计中发现的问题就有:一些项目未按规定履行政府采购、招投标;挤占挪用造林绿化财政专项资金;个别地方存在套取专项资金行为。
而在媒体的披露中,苏荣家属也插手了“一大四小”工程。有报道称,苏荣弟弟曾介绍一苗木商人到江西做生意,该苗木商通过“一大四小”赚了5000万,送给苏荣弟弟1000万。
权力最大的林业厅厅长
如今,闹剧终于要落幕了。
多位江西省官场人士接受《中国经济周刊》记者采访时认为,强力推行“一大四小”是刘礼祖迎合苏荣之举。在他们看来,刘礼祖对苏荣的迎合在“一大四小”之前便已有迹可循。
2008年6月,苏荣提出在江西省全省范围内公开选拔1000名左右副厅级后备干部,建立省管后备干部人才库。一个月后,刘礼祖跟进,在江西省林业厅提出,在全厅范围内公开选拔60名左右副处级后备干部,建立厅管后备干部人才库。
“刘礼祖的执行力太强了,这样一个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是错误和荒唐的决策,当时的阻力那么大,他都不怕,硬是把它给强力推行了下去,带来的破坏力十分惊人。”上述江西省政府官员评价说,江西省林业厅乃至整个江西省林业系统的权力和地位,在刘礼祖手上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那时候的林业部门一个处长下去调研,绝对是县长县委书记亲自陪同。”
在通常相对弱势和边缘化的林业系统,江西省林业厅在“一大四小”工程强推的数年里所能拥有的权力和地位极其罕见,它一度被称为是“全国最有权力的林业厅”。
彼时,“一大四小”的考核机制由林业厅来制定,并主要由林业系统的官员组成督查考核组对各地进行不定期督查和年度检查考核。
据说,刘礼祖甚至在年底的电视电话会议上,对着全省的县委书记、县长说,“如果完不成任务,我就到你们这里来过年,我可以把你们撤掉。”
苦不堪言的基层干部编了首歌谣:小树小树快长大,长大好见刘厅长!
有人将这首歌谣学给刘礼祖听,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他说,“这也不能怪我,我也是没办法。”
据说,刘礼祖认为自己在这场造林运动中是最大的“功臣”。但在2011年,江西省选拔的一批副省级后备干部中,刘礼祖没在其列。这让他很不痛快。在当年的全国两会上,中央领导来参加江西代表团的审议,很关心江西的集体林权制度改革。刘礼祖被安排发言。“当着中央领导的面,他说,集体林权制度改革的关键是要培养林业干部,解决干部的问题,我们年纪大了,会死,要重用这种干部。”在场的一位人大代表向《中国经济周刊》记者回忆说,刘礼祖的发言明显带有情绪,当时苏荣及江西的其他主要领导都有点坐不住了,场面一度很尴尬。
2012年2月,苏荣离开江西前一年,刘礼祖升任江西省政协副主席。
从林业厅厅长晋升到副省级干部,无论在江西省还是全国来看,都罕见先例。
当时很多人猜测,苏荣退了之后,刘礼祖的下场会很悲剧。只是,谁也没有料到苏荣会落马。
(陈娇娇、廖爽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