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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的不过是枯燥无活力的真实性

王明珂 文景 2024-01-25

 ★ 人是动物界的一员,但有其神性与理性。也就是说,人的理性与神性为一,或人以其“理性”创造神,或人以其理性选择来展现其神性(如两位日本人最后选择相信的“历史”),以此,人掩饰其动物性并维持其作为“人”的尊严。





李安导演的作品《少年Pi 的奇幻漂流》,在全球引起相当瞩目。这部电影的主要拍制地点是在台湾的台中市,因此我作为台中的中兴大学文学院院长,与许多台中人一样对此感到“与有荣焉”的骄傲。中兴大学作为中台湾的主要大学,一年多前更有幸与台湾影视艺术学界合作,邀请李安导演与其团队来本校演讲与交流。因此多年来很少进电影院的我,十分认真地去看了这部电影,后来又略翻阅原著Life of Pi。看完后,我觉得除了以上提及的“地缘”情感外,这部电影与小说有很多值得我们探讨与深思之处—不是纯学术性探讨,而是对学术与现实的反思。

 

首先,这电影引起观众许多讨论,显然因为电影情节究竟何为真实,何为虚幻想象,似乎很难分辨。即使我们看了原著,这困惑仍然存在。这是可以理解的。我们可以从真实存在(reality)与表述(representation)之间的差距来说明。简单说,一棵树有真实的存在,但我们将它画出来、以相机拍成照片,那画与照片中的树都是一种表述(或再现)。真实与表述(再现)间有差距,我们每个人对“真实”的认知也会有差距。如枫树,在美国缅因州人与日本京都人心中产生的印象可能不同,因此他们画中的树也会有差异。在这部小说与电影中,有多层次的真实、认知与表述间的差距。第一是,作者心中存在他要表达的故事或想法,而他在Life ofPi 小说中的文字表达则是一种表述。第二是,小说及其内容为一真实存在,李安导演及其团队基于对这小说原意的认知,再通过影像来表达的,则又是一种表述与再现。第三,若我们进入小说与电影故事中,船难后一连串发生的事是真实存在的历史,Pi 对他人讲述的两个故事(有动物的版本与人吃人的版本),则是对此真实历史的言语表述与再现。这说明,为何看完这电影后我们会有这么多的混淆—我认为,这像是作者拿我们的认同偏见与认知差距开了个高明的玩笑。

 



后面,我谈谈看完电影、读了小说后,我对它们的看法。基本上,我认为这电影与小说原作所表达的主题是一致的。李安导演的电影团队不难了解这小说的创作原意,而且他们也很成功地以电影这样的多媒体艺术来表述这主题。这部小说(与李安执导的电影)的主题是,人的动物性与神性,以及神性与人类理性之间的关系。在此电影故事中,Pi获救后在加拿大读的是神学与动物学,以及他家在印度曾经营动物园,而他从小就对多种宗教感兴趣,这些都点明了本书的主题。最后对此主题,本书及这电影表达的是:人是动物界的一员,但有其神性与理性。也就是说,人的理性与神性为一,或人以其“理性”创造神,或人以其理性选择来展现其神性(如两位日本人最后选择相信的“历史”),以此,人掩饰其动物性并维持其作为“人”的尊严。

 


Pi 的父亲在印度经营动物园;这动物园是人类社会的隐喻。在小说中Pi称,这些园中的动物不见得想要自由,它们不见得想逃离动物园,因为在这儿它们有吃有喝;这指的是人类社会的一个面向。虽然是在如此人工的环境中(如人类在其社会中),Pi的父亲以活羊让老虎(理察帕克)猎杀,即表示园中的动物(以及人)的动物性不会改变。还有,老虎理察帕克的名字,是由于登记的人将捕获小老虎的猎人的名字(Richard Parker)误植到老虎身上,而老虎的名字Thirsty(渴)却成了猎人的名字。渴,代表动物本能的、原始的身体欲望。猎人原以“渴”来为这老虎命名,但后来他的名字却与老虎的名字被倒置。这样的误植与倒置,也表示人与动物在某些本质上是相同、相通的。

 

在船难之后发生的真实情况,应是在极端情境下,人依其求生存之“动物性”所做的一连串违反“理性”的事。斑马、红毛猿被鬣狗杀死、吞食,鬣狗又被老虎杀死,都是动物依其本性所做的事,而这一切只是动物界的“人”所做的事之理性化隐喻与建构。

 

接着后面,人与虎共处的奇幻漂流,Pi 驯服老虎的过程,则是人以其理性征服(或掩盖)其动物性的过程。作者借着这些情节来说明,人有其兽性,但其兽性可被其理性驯化;这样的理性,也是人的内在神性。

 



Pi 漂流到有大群獴哥与浮岛的那一段情节,数十万上百万的獴哥,白天享受着充裕的食物,晚上则坠入随时可能被岛吞噬的地狱。这些过着“朝生暮死”生活的獴哥,以及它们违反常态的众多数量表现的异例(anomaly),獴哥们随着“群众”一起行动的动物本能(同时站起,同时朝一方观望),所隐喻的还是人类社会的一个面向。就像小说与电影中那些不知恐惧的狐獴,我们大多数人对周遭情境缺乏认知、反思(如被歧视的人不觉得被歧视),也缺流。本书作者对这种动物的描述,除了它们群体行动外,还提及它们吃蛇且对蛇毒免疫,都影射缺乏认知与反思的人类社会。所以最后,作者通过Pi 说,我宁可离开而死在找寻我的同类(my own kind)的途中,而不愿活在这有肉体享受但精神空虚的半死半活杀人岛上。所以这段表述的还是本书的要旨:作者通过此书探寻什么是“人”——我们的同类。

 



这部小说与电影,对于写历史、读历史的人(无论是大学历史系教授或一般民众)应有更深刻的意义。我们先看看以下这一段Pi与调查船难的日本海事局官员的对话。官员说:“我们想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Pi 答道:“所以,你们是想听另一个故事。”日本官员坚持他们想知道的是真正发生的事,不是故事(story)。Pi 说:“但当我们说什么,它就一定会变成故事,不是吗?”日本官员坚持他们要听的是直接简单的事实,没有任何虚构成分的事实。Pi 接着说了些很有学问的话:“当我们叙述一些事,无论是以英语或日语,它都会成为一种建构,难道不是吗?仅单单察看、认识这个世界,这不也成为一种建构吗?”“这世界并非只是它的真实存在,而是我们所认识的它,不是吗?而且当我们在认识一些事物时,我们也在里面添加一些东西,不是吗?”这便是我在前面所提到的,真实、认知与表述间的差距。

 

的确,即使经过严谨的学术研究考据,当我们在叙述一段历史时,我们的遣词用字及句子的语气、时态都让这叙事成为一种新的建构。而别人在读这历史叙事时,他所获知的讯息往往也是一种建构,基于其社会身份认同与知识背景的一种想象。有趣的是,对此最佳的证据就是观众看完这电影后的反应:似乎每个人,包括我自己,都对它都有自己的理解。

 

接着,Pi 对日本海事官员说的话,更可以让历史学家惊出一身冷汗:“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想要一个不会让你感到惊讶的故事,一个能符合你既有知识的故事,一个不会让你看得更高、更远或看得不一样的故事。你要一个平实的故事,一个没有生机的故事,你要的是枯燥无活力的真实性。”

 

我们生活其间的社会现实,我们的专业知识背景,的确建构了一个我们(历史学者或所有人文社会学科学者)熟悉的知识世界。在其间,我们所认识、建构的人文知识,是我们的理性能接受的知识。我们以这样的知识(如关于原住民与少数民族的历史与文化知识),塑造我们生活其间的社会(有主体族群与原住民、少数民族区分的社会)。这便如同蚕织茧,将自己包在中间一样。生活在这样的“茧”里,现实是如此真实,自然我们也习于相信并继续产生这样的知识了。

 

最后,Pi 说出了另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动物界之人的故事(船难发生后人吃人的故事)。以下是最精彩的一段。说完后,他问日本官员他们接受哪个版本的故事,“哪个是最好的故事?有动物的还是无动物的?”两位日本海事官员都说,有动物的故事(人与虎在小船上共处200 多天的故事)是较好的。后来他们给官方的正式报告似乎也是以此版本结案。Pi 听到他们的选择,便说:“谢谢你们,这一切(感谢与荣耀)都归于神。”(Thank you. And so it goeswith God)然后他哭了起来。他之所以哭,是感动于人类理性(也是神性)的普遍性存在—日本海事官员的最后选择证明这一点。

 

也许是刻板印象使然,也许是作者刻意安排,这本书中的印度人与日本人等角色似乎也影射这本书的主题。在我们对民族文化刻板印象中,印度是非常宗教的,而日本人则是非常理性,事事求精确、真实。最后,日本人选择接受人与虎在海上漂流的故(历史),也显示理性与神性为一是人类的普遍本质。

 

本文原刊于

2013年1月25日《南方都市报》文化版

原标题:由一部电影所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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