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获颁2016国际安徒生奖|中国少儿出版“高峰”效应待催化
新西兰当地时间2016年8月20日,在来自全球各地的童书专业人士的见证下,曹文轩领取了有“小诺贝尔文学奖”之称的“国际安徒生奖”作家奖。
从1956年这一奖项设立至今整整60年,中国作家第一次获此殊荣。这奖项之巅,代表的是中国儿童文学创作抵达了一个标志性的“高峰”。但这,应该只是个开始。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f0021rkmz6d&width=500&height=375&auto=0
视频请在wifi环境下观看
颁奖现场
△曹文轩领取2016国际安徒生奖
△获奖证书
△颁奖现场
△颁奖现场
主持人MiriamaKamo小姐说:2016年国际安徒生奖最大的惊喜是获奖者来自中国,他的名字叫曹文轩。
△IBBY主席Wally De Doncker先生说:“国际安徒生奖评委会评价曹文轩是一位致力于儿童文学的作家,他的作品不掩饰人类境况,认可生活经常充满悲剧,儿童可能遭受苦难,能在最需要的时刻发现人性的品质和善意,从而得到救赎。”
△ 国际安徒生奖的领奖台上,第一次出现中国人的名字——曹文轩
带着国际的期望和发展的自信
盛大的毛利欢迎仪式欢迎曹文轩老师
毫无疑问,曹文轩的领奖仪式和他的演讲,再一次放大了中国声音。这种放大效应,在此次IBBY世界大会上其实还可以找到更多证明。
8月16日,曹文轩就与中国出版集团公司党组成员、中国出版传媒股份有限公司副总经理李岩,人民文学出版社、天天出版社社长管士光一行先行抵达澳大利亚,就《火印》、《凤鸽儿》、“中国种子世界花”等重点产品进行版权推介。中国出版集团和旗下人民文学出版社、天天出版社与澳大利亚出版商协会、澳大利亚企鹅兰登公司等6家专业儿童出版商相关负责人会谈,共同促进曹文轩优秀儿童作品在澳大利亚的传播,并会见了新西兰最大出版集团Allen&UNWIN等出版社,提升曹文轩作品在新西兰当地的影响力。在颁奖现场见证曹文轩受领国际安徒生奖荣誉时刻的李岩表示,这一奖项的取得不仅是对作家个人创作的肯定,也是对中国儿童文学的肯定,更是对中国出版业的肯定,尤其是对中国出版界传播中国文学走向世界这样一个历程的肯定。中国出版集团将以此为契机,大力推进曹文轩文学艺术中心的建设,带动集团少儿出版板块的崛起和跃升。
△ 曹文轩(右二)与中国出版集团公司党组成员、中国出版传媒股份有限公司副总经理李岩(右一)、人民文学出版社、天天出版社社长管士光(左二)、天天出版社副总编张昀韬(左一)合影
另据了解,中少总社出版的曹文轩“萌萌鸟”系列图书在IBBY会前也已成功向新西兰输出版权,世界著名插画家插图典藏版《青铜葵花》土耳其语版权、西班牙语版权也已经售出。在奥克兰大学孔子学院,中少总社与新西兰欧诺亚出版社就曹文轩“丁丁当当”和“萌萌鸟”系列图书举行授权签约仪式,将新西兰英文版权授予了该社。江苏凤凰少年儿童出版社与新西兰EUNOIA出版集团签订了曹文轩作品《蜻蜓眼》和《草房子》的英文版、西班牙语版,《青铜葵花》葡萄牙语版等版权合同共计7份,这些书即将在新西兰、澳大利亚、西班牙、南美出版发行。
大会期间,除了曹文轩的发声,IBBY执委、中国少年儿童新闻出版总社国际部主任张明舟做了“在多元文化世界里,如何把将儿童与图书联系在一起的人们联系在一起”的主题演讲。中国知名儿童节目主持人小雨姐姐,在大会举办的海报展演讲时段以“阅读让中国更美好”为主题进行演讲,并以英文讲述曹文轩的《羽毛》。中少总社在大会现场设立展位,这是中国出版社首次通过设立专门展位深度参与这一世界儿童文学盛会,该社总编辑张晓楠还和曹文轩参观访问了奥克兰孔子学院,并与师生互动。曹文轩的“丁丁当当”系列中《盲羊》获选IBBY荣誉榜单在会议期间宣布。在这些看得见的果实背后,还有一些不可不说的事。
△ 中少总社在本届IBBY世界大会上的展位
△ 2016年国际安徒生奖评委会主席帕奇·亚当娜(左一)、中少总社总编辑张晓楠(左二)、国际部主任张明舟(右一)陪同曹文轩(右二)分享喜悦。
4个多月前,2016年4月4日,第53届博洛尼亚书展IBBY新闻发布会现场,国际安徒生奖评委会主席帕奇·亚当娜宣布2016年国际安徒生奖由中国作家曹文轩获得。事后,张晓楠说,亚当娜回忆自己当时的声音中藏着哽咽,在现场,有外国评委其实已经泪湿眼眶。这听起来似乎有点戏剧色彩的场景真正包含着的,是一份值得仰望的初心。IBBY,也就是国际儿童读物联盟,在1953年成立的时候就是要在二战后的阴霾中重建精神家园,化解国家、民族间的矛盾,并选择“以儿童读物促进国际理解”,而它在1956年设立“国际安徒生奖”时就以捍卫文学性、艺术性为初衷,它的评奖坚决反对狭隘的民族主义;同时,它关注与整个生命、整个人生旅程息息相关的少儿成长阶段,推崇从儿童视角出发、关爱儿童的文学创作,创作内容需要有深度、厚度,能够反映生活本身、成长本身的复杂性、矛盾性,而非简单地娱乐儿童。
曹文轩的创作与这些陈述无缝契合。他在很多年前就说,一个人直到临终,都无法走出自己的童年。曹文轩的作品和童年密不可分,而他不管写什么作品,都会把感情问题看成非常重要的问题,那也正是他一直在作品中表现的直达人性柔软之处的悲悯情怀。在他的心里,读书的真正意义,就是让全人类最优秀的文化财富,转变为全人类任何一份子的财富,它完成的是一个世界的沟通。或者可以说,曹文轩完整而深邃地诠释了国际安徒生奖追求的精髓,也实现了让国际评委们一直未圆的期待。他们说,国际安徒生奖的使命和尊严得到了捍卫——这一次,它的获奖者来自拥有全世界五分之一人口基数的世界最大的发展中国家,这对于发展中国家儿童文学创作是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肯定,甚至对于世界儿童文学整体发展评估都影响不凡。
相对于国际友人的欣慰,国内同行的心情用快慰来形容可能更合适。早在博洛尼亚童书展上曹文轩获奖消息宣布的当天,身兼儿童文学作家、资深出版者双重身份的接力出版社总编辑白冰好一番自酌自饮,就和当时听闻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一样。如果说酒中有味,那味道应该是酣畅而值得回味的,里面沉淀着一代代儿童文学创作者、少儿出版人或喜或忧的澎湃情怀,和或起或伏的经年奋斗。就像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协儿童文学委员会主任高洪波所说,中国儿童文学经过几十年的努力,终于实现了一次重大飞跃,是一种有标志意义的崛起。或者说,中国儿童文学、中国少儿出版开始以正确、真实的姿态在国际上亮相。
IBBY中国分会主席、中少总社社长李学谦认为,曹文轩获奖对中国文坛、对中国儿童文学带来的影响是及时的、深远的,真正地面向世界打开了中国儿童文学花园的大门。它会成为一个文化的、文学的“引擎”,由此带动中国儿童文学、中国文化走向世界。其更重要的意义应该是在未来,曹文轩获奖使得中国的儿童文学作品在世界面前展现了蓬勃的生机,它将使文学作家对文学、对文学创作产生极大的自信。
当然,除了曹文轩的焦点效应,这种自信还有很多更深刻的来源。
新华社记者现场专访曹文轩老师
与专业权威圈层互动 逐步引领参与标准
自今年4月开始,曹文轩获奖的原因就成为了“有讨论价值的话题”,现在则因为领奖的由头而再次升温。8月15日,在中少总社专程召开的IBBY世界大会行前媒体会上,与会者对这个问题细数了若干条原因,与其说是在回答曹文轩为什么会获奖,不如说是在回答中国少儿图书、中国少儿出版为什么终于能够参与并发光于世界舞台。
金波说,他早在一年前就预感曹文轩要得奖了。这位从1957年就开始发表作品、1992年获得国际安徒生奖提名的儿童文学先行者,想要表达的是:条件成熟了,时候到了,与偶然无关。在曹文轩个人成就之外,他的判断依据就是,“方方面面的力量创造了很多机遇”,而且特别强调“机遇不是等来的,是创造来的”。的确,在让中国好童书以真实的面貌、符合国际规则的方式进入国际视野、参与国际竞争的过程中,中国儿童文学界和出版界在近几年做出了很多扎实的努力。
首先,从整体上提升中国少儿出版与儿童文学的国际影响力,积极推动中国儿童文学作家提升国际知名度、参与国际竞争。在这一点上,针对博洛尼亚国际童书展参与方式的转变起到了关键性、转折性的推动作用。2013年,中少总社以96平方米的中国红独立展台在博洛尼亚童书展26号馆与欧美强社同台竞技;一年之后,经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批准,中国出版协会少年儿童读物工作委员会组织、少读工委主任单位中少总社组团带队的90人展团强势亮相第51届博洛尼亚童书展。2015年,除专业少儿社外,展团还吸引了13家非专业少儿社加入,达成420项版权输出。在这个国际顶级少儿出版秀场上,这种从松散走向整合的参展,在中国童书业向国际化运作成熟过程中颇具意义,中国少儿出版实力不断凸显,不断强化国际关注。与此同时,各方面着力推动了曹文轩等原创作家在国际视野中亮相,如在博洛尼亚童书展上打造“好故事一起讲”、“中国种子世界花——曹文轩图画书国际合作项目”等影响力活动,并在博洛尼亚和上海举办曹文轩作品专题国际研讨会。这些活动先后邀请到IBBY主席、国际安徒生奖评委会主席等国际权威专业人士的参与,从激发其对中国童书创作和出版的关注兴趣,到后来促成他们对后者产生了越来越深入而客观的认知。
IBBY和安徒生奖核心圈层的负责人分别先后受邀来中国,在与中国作者、出版者交流中获得了第一手的直观信息。经过几年的铺垫,中国创作界和出版界终于在今年博洛尼亚书展上迎来曹文轩获奖的最大亮点。
然后是国际化创作模式,即邀请国外著名插画家为曹文轩的作品绘制插图:先是巴西插画家罗杰·米罗为曹文轩的《羽毛》进行插图创作,随后是俄罗斯、德国、西班牙的插画家为《青铜葵花》、《草房子》、《细米》这些经典作品绘制插画,这些插画家在国际上享有盛名,因此作品一出来就很容易引起国外专业人士的兴趣和关注。曹文轩图画书国际合作项目“中国种子世界花”已经取得了较好的影响力。
再就是中少总社、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二十一世纪出版社、接力社、天天社等多家出版机构精品打造曹文轩原创品牌,并且在精心翻译、海外推介等过程中做了大量细致入微的努力。2014年,在中国出版集团公司的支持下,人民文学出版社、天天出版社成立曹文轩文学艺术中心。该中心以曹文轩优质的儿童文学作品为核心,以服务作者、服务读者、服务儿童文学出版和跨行业合作伙伴为定位,把触角伸到图书出版、海外版权推介、影视版权、游戏动漫、教育培训等方面,建立一个曹文轩儿童文学艺术的“全版权”运营模式,全面立体地挖掘曹文轩儿童文学艺术这一品牌的影响力,使之释放更大的能量。在对曹文轩作品进行海外推介的过程中,国家相关管理部门先后提供了数百万元的翻译推广资助。在国内童书走出去的先期阶段,政府所提供的资金支持非常重要。
△曹文轩(右)、曹文芳(左)与二十一世纪出版社集团副总经理林云(中)在会场里合影
尤其要提及的是,精心组织国际安徒生奖评奖材料成就了最后关键的一环。每两年一次的国际安徒生奖评选,评审委员会会收到来自50多个国家约100位参评人的海量申报材料。之前,各方面条件所限,中国参评者提交的材料非常简单,一些优秀作家与奖项擦身而过也受到了这方面的影响。这一次,曹文轩的所有作品都被收录入册,并且设计了精美的折页,还专门拍摄了宣传片。在这样的充分准备中,曹文轩得到了10个评委的全票通过。
而他的评选材料,被认为是国际安徒生奖评审中的“典范”。8月17日新西兰当地时间上午10点,IBBY世界大会首次举办了一场国际安徒生奖申报材料研讨会。安徒生奖评委会主席帕奇·亚当娜在研讨会上强调,世界很多国家都有非常出色的作家和画家,但遗憾的是参评材料的英文翻译和作品翻译品质无法体现作品的卓越性。会上,评委会展示了2016年度参评人的部分参评材料,安奖得主曹文轩的参评材料在现场尤受关注和肯定。也正像高洪波在行前媒体会上就参评材料所表达的,“这等于我们按照游戏规则参加国际竞争后,又示范了一个更新、更高的标准”。
除了上述所有,还有其他一些因素同样在“让世界看到中国童书、听到中国创作及出版声音”的过程中起到了助推作用,比如推荐曹文轩作品“丁丁当当”参与IBBY残障青少年优秀图书奖并最终获奖,比如中少总社邀请安徒生奖评委会主席帕奇·亚当娜、前主席玛利亚·耶稣·基尔为国际合作顾问,比如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吴青当选2016年国际安徒生奖评委增强中国话语权等等。这些,都预示着中国童书创作及出版国际化发展正当其时,并因此更应该乘势而上。
工匠精神优化创作出版 原创精品催生“高峰”效应
“中国作家摘得安徒生奖,带来了一个值得仰望的高峰,但是仰望后还需低头看看起点。”对于创作者和出版人未来应有状态,金波这么说,“应该把曹文轩获奖当做一个契机,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在金波这位过来人的思考中,有三点问题尤其值得关注。一是如果说中国儿童文学门槛低,低在哪里?金波认为,曹文轩对自己的作品其实有很高的要求,比如作品对于反映现实生活、关于悲悯情怀都持有清晰的创作理念,很多儿童作家恰恰缺乏清晰的创作理念,并没有深入考虑过如何写好中国的童年故事。这些年来,在码洋和版税的讨论声中,关于“慢下来”的呼吁声一直都在,但事实上并未真的慢下来。很多国外出版社在评比时,都要关注再版书情况,但现在国内机构很多时候追求新书的出版速度,也把更多的推广精力放在新书上,而且一旦短时间内未见成效就下架,很有些“狗熊掰棒子”的意思。从慢下来写作到慢下来出版,从清晰的创作理念到科学的出版理念,从作者主观方面到系统机制等客观方面具体该如何改善还要深入研究。
二是中国儿童故事从何而来、如何讲好它?曹文轩作为创作个体,他的背后还有一个整体,那就是中国的社会生活和现实。如果曹文轩不是站在中国社会现实的整体背景下进行创作体验,他的作品也不会这么强大有力。所以,在儿童文学创作中,真正扎实的现实主义精神还要提倡,还要关注中国整体、关注社会现实的问题。
三是怎么看对于作家的培养?研究曹文轩获奖的客观性是一方面,但同时还要研究曹文轩个体,他是怎么成长起来的,甚至要对中国儿童文学作家群体有更多的研究。中国作协会员中差不多十分之一都从事或者从事过儿童文学创作,这个群体发展很快,作品很多,但是研究还不够,很多工作还可以再加强。
事实上,创作和出版中很多问题都和考核指标有所关联,这也是这些年业者们始终讨论的话题。2015年9月,自从中办、国办印发《关于推动国有文化企业把社会效益放在首位、实现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相统一的指导意见》,文化出版企业社会效益如何凸显和考核成为话题热点。白冰认为,出版界需要提倡品位创作、品位出版、品位评论、品位推广,最后达到品位阅读。围绕“品位”发展企业,实现社会效益,才有经济效益。出版社还是要注重培养年轻作家,以足够的出版气魄和专业眼光抗住三五年不赚钱的压力,给年轻作家能够写出有艺术理念、艺术追求的好作品的时间。中少总社、浙少社、苏少社、二十一世纪社、安徽少儿社、接力社、明天社等一批传统少儿出版强社其实都会组织儿童文学作家进行交流,推动新苗成长,这种做法还值得坚持下去。目前,关于社会效益考核指标的制定正在调研,业者期待它的出台可以给产业带来更为良性而健康的成长生态。也有业者特别建议,指标的制定需要兼顾内容生产方和渠道推广方两端的对接。
正如多位业者所言,出版业要催生创造,就要把社会效益放在第一位出正能量原创好书。而创造精神引导下的原创内容,无疑是少儿出版产业继续问鼎奖项和发展高峰的关键点。唯有以工匠精神做好原创,真正的“高峰”效应才会来临。
文学:另一种造屋
曹文轩
我为什么要——或者说我为什么喜欢写作?写作时,我感受到的状态,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我一直在试图进行描述,但各种描述,都难以令我满意。后来,有一天,我终于找到了一个确切的、理想的表述:写作便是建造房屋。
是的,我之所以写作,是因为它满足了我造屋的欲望,满足了我接受屋子的庇荫而享受幸福和愉悦的欲求。
我在写作,无休止地写作;我在造屋,无休止地造屋。
当我对此“劳作”细究,进行无穷追问时,我发现,其实每个人都有造屋的情结,区别也就是造屋的方式不一样罢了——我是在用文字造屋;造屋情结与生俱来的,而此情结又来自于人类最古老的欲望。
记得小时候在田野上或在河边玩耍,常常会在一棵大树下,用泥巴、树枝和野草做一座小屋。有时,几个孩子一起做,忙忙碌碌,很像一户人家真的盖房子,有泥瓦工、木工,还有听使唤的杂工。一边盖,一边想象着这个屋子的用场。不是一个空屋,里面还会放上床、桌子、书柜等家什。谁谁谁睡在哪张床上,谁谁谁坐在桌子的哪一边……不停地说着。一座屋子里,有很多空间分割,各有各的功能。有时好商量,有时还会发生争执,最严重的是,可能有一个霸道的孩子因为自己的愿望未能得到满足,恼了,突然一脚踩烂了马上就要竣工的屋子。每逢这样的情况,其他孩子也许不理那个孩子了,还骂他几句很难听的,也许还会有一场激烈的打斗,直打得鼻青脸肿、哇哇地哭。无论哪一方,都觉得事情很重大,仿佛那真是一座实实在在的屋子。无论是希望屋子好好地保留在树下的,还是肆意要摧毁屋子的,完全把这件事看成了大事。当然,很多时候是非常美好的情景。屋子盖起来了,大家在嘴里发出噼里啪啦一阵响,表示这是在放庆贺的爆竹。然后,就坐在或跪在小屋前,静静地看着它。终于要离去了,孩子们会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眼,很依依不舍的样子。回到家,还会不时地惦记着它,有时就有一个孩子在过了一阵子时间后,又跑回来看看,仿佛一个人离开了他的家,到外面的世界去流浪了一些时候,现在又回来了,回到了他的屋子、他的家的面前。
我更喜欢独自一人盖屋子。
那时,我既是设计师,又是泥瓦工、木匠和听使唤的杂工。我对我发布命令:“搬砖去!”于是,我答应了一声:“哎!”就搬砖去——哪里有什么砖,只是虚拟的一个空空的动作。一边忙碌一边不住地在嘴里说着:“这里是门!”“窗子要开得大大的!”“这个房间是爸爸妈妈的,这个呢——小的,不,大的,是我的!我要睡一个大大的房间!窗子外面是一条大河!”……那时的田野上,也许就我一个人。那时,也许四周是滚滚的金色的麦浪,也许四周是正在扬花的一望无际的稻子。我很投入,很专注,除了这屋子,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那时,也许太阳正高高地悬挂在我的头上,也许都快落进西方大水尽头的芦苇丛中了——它很大很大,比挂在天空中央的太阳大好几倍。终于,那屋子落成了。那时,也许有一支野鸭的队伍从天空飞过,也许,天空光溜溜的,什么也没有,就是一派纯粹的蓝。我盘腿坐在我的屋子跟前,静静地看着它。那是我的作品,没有任何人参与的作品。我欣赏着它,这种欣赏与米开朗基罗完成教堂顶上的一幅流芳百世的作品之后的欣赏,其实并无两样。可惜的是,那时我还根本不知道这个意大利人——这个受雇于别人而作画的人,每完成一件作品,总会悄悄地在他的作品的一个不太会引起别人注意的地方,留下自己的名字。早知道这一点,我也会在我的屋子的墙上写上我的名字。屋子,作品,伟大的作品,我完成的。此后,一连许多天,我都会不住地惦记着的我的屋子,我的作品。我会常常去看它。说来也奇怪,那屋子是建在一条田埂上的,那田埂上会有去田间劳作的人不时地走过,但那屋子,却总是好好的还在那里,看来,所有见到的人,都在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它。直到一天夜里或是一个下午,一场倾盆大雨将它冲刷得了无痕迹。
再后来就有了一种玩具——积木。
那时,除了积木,好像也就没有什么其他的玩具了。一度时期,我对积木非常着迷——更准确地说,依然是对建造屋子着迷。我用这些大大小小、形状不一、颜色各异的积木,建造了一座又一座屋子。与在田野上用泥巴、树枝和野草盖屋子不同的是,我可以不停地盖,不停地推倒再盖——盖一座不一样的屋子。我很惊讶,就是那么多的木块,却居然能盖出那么多不一样的屋子来。除了按图纸上的样式盖,我还会别出心裁地利用这些木块的灵活性,盖出一座又一座图纸上并没有的屋子来。总有罢手的时候,那时,必定有一座我心中理想的屋子矗立在床边的桌子上。那座屋子,是谁也不能动的,只可以欣赏。它会一连好几天矗立在那里,就像现在看到的一座经典性的建筑。直到一只母鸡或是一只猫跳上桌子毁掉了它。
现在我知道了,屋子,是一个小小的孩子就会有的意象,因为那是人类祖先遗存下的意象。这就是为什么第一堂美术课往往总是老师先在黑板上画上一个平行四边形,然后再用几条长长短短的、横着的竖着的直线画一座屋子的原因。
屋子就是家。
屋子的出现,是跟人类对家的认识联系在一起的。家就是庇护,就是温暖,就是灵魂的安置之地,就是生命延续的根本理由。其实,世界上发生的许许多多事情,都是和家有关的。幸福、苦难、拒绝、祈求、拼搏、隐退、牺牲、逃逸、战争与和平,所有这一切,都与家有关。成千上万的人呼啸而过,杀声震天,血沃沙场,只是为了保卫家园。家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这就像高高的槐树顶上的一个鸟窝不可侵犯一样。我至今还记得小时候看到的一个情景:一只喜鹊窝被人捅掉在了地上,无数的喜鹊飞来,不住地俯冲,不住地叫唤,一只只都显出不顾一切的样子,对靠近鸟窝的人居然敢突然劈杀下来,让在场的人不能不感到震惊。
家的意义是不可穷尽的。
当我终于长大时,儿时的造屋欲望却并没有消退——不仅没有消退,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人生感悟的不断加深,而变本加厉。只不过材料变了,不再是泥巴、树枝和野草,也不再是积木,而是文字。
文字构建的屋子,是我的庇护所——精神上的庇护所。
无论是幸福还是痛苦,我都需要文字。无论是抒发,还是安抚,文字永远是我无法离开的。特别是当我在这个世界里碰得头破血流时,我就更需要它——由它建成的屋,我的家。虽有时简直就是铩羽而归,但毕竟我有可归的地方——文字屋。而此时,我会发现,那个由钢筋水泥筑成的物质之家,其实只能解决我的一部分问题而不能解决我全部的问题。
还有,也许我如此喜欢写作——造屋,最重要的原因是它满足了我天生想往和渴求自由的欲望。
这里所说的自由,与政治无关。即使最民主的制度,实际上也无法满足我/我们的自由欲望。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作为参与者的萨特说过一句话,这句话听上去让人感到非常刺耳,甚至令人感到极大的不快。他居然在人们欢庆解放的时候说:“我们从来没有拥有比在德国占领期间更多的自由。”他曾经是一个革命者,他当然不是在赞美纳粹,而是在揭示这样一个铁的事实:这种自由,是无论何种形态的社会都无法给予的。在将自由作为一种癖好,作为生命追求的萨特看到,这种自由是根本无法实现的。但他找到了一种走向自由的途径:写作——造屋。
人类社会如果要得以正常运转,就必须讲义务和法则,就必须接受无数条条框框的限制。而义务、法则、条条框框却是和人的自由天性相悖的。越是精致、严密的社会,越要讲义务和法则。因此,现代文明并不能解决自由的问题。但自由的欲望,是天赋予的,那么它便是合理的,无可厚非。对立将是永恒的。智慧的人类找到了许多平衡的办法,其中之一,就是写作。你可以调动文字的千军万马。你可以将文字视作葱茏草木,使荒漠不再。你可以将文字视作鸽群,放飞无边无际的天空。你需要田野,于是就有了田野。你需要谷仓,于是就有了谷仓。文字无所不能。
作为一种符号,文字本是一一对应这个世界的。有山,于是我们就有了“山”这个符号。有河,于是我们就有了“河”这个符号。但天长地久,许多符号所代表的对象已不复存在,但这些符号还在,我们依然一如往常地使用着。另外,我们对这个世界的叙述,常常是一种回忆性质的。我们在说“一棵绿色的小树苗”这句话时,并不是在用眼睛看着它,用手抓着它的情况下说的。事实上,我们在绝大部分情况下,是在用语言复述我们的身体早已离开的现场,早已离开的时间和空间。如果这样做是非法的,你就无权在从巴黎回到北京后,向你的友人叙说卢浮宫——除非你将卢浮宫背到北京。而这样的要求显然是愚蠢的。还有,我们要看到语言的活性结构,一个“大”字,可以用它来形容一只与较小的蚂蚁相比而显得较大的蚂蚁——大蚂蚁,又可以用它来形容一座白云缭绕的山——大山。一个个独立的符号可以在一定的语法之下,进行无穷无尽的组合。所有这一切都在向我们诉说一个事实:语言早已离开现实,而成为一个独立的王国。这个王国的本性是自由。而这正契合了我们的自由欲望。这个王国自有它的契约。但我们却可以在这一契约之下,获得广阔的自由。写作,可以让我们的灵魂得以自由翱翔,可以让我们的自由之精神,得以光芒四射。可以让我们向往自由的心灵得以安顿。
为自由而写作,而写作可以使你自由。因为屋子属于你,是你的空间。你可以在你构造的空间中让自己的心扉完全打开,让感情得以充分抒发,让你的创造力得以淋漓尽致地发挥。而且,造屋本身就会让你领略自由的快意。屋子坐落在何处,是何种风格的屋子,一切,有着无限的可能性。当屋子终于按照你的心思矗立在你的眼前时,你的快意一定是无边无际的。那时,你定会对自由顶礼膜拜。
造屋,自然又是一次审美的历程。屋子,是你美学的产物,又是你审美的对象。你面对着它——不仅是外部,还有内部,它的造型,它的结构,它的气韵,它与自然的完美合一,会使你自然而然地进入审美的状态。你在一次又一次的审美过程中又得到精神上的满足。
再后来,当我意识到了我所造的屋子不仅仅是属于我的,而且是属于任何一个愿意亲近它的孩子时,我完成了一次理念和境界的蜕变和升华。再写作,再造屋,许多时候我忘记了它们与我的个人关系,而只是在想着它们与孩子——成千上万的孩子的关系。我越来越明确自己的职责:我是在为孩子写作,在为孩子造屋。我开始变得认真、庄严,并感到神圣。我对每一座屋子的建造,处心积虑,严格到苛求。我必须为他们建造这世界上最好、最经得起审美的屋子,虽然我知道难以做到,但我一直在尽心尽力地去做。
孩子正在成长过程中,他们需要屋子的庇护。当狂风暴雨袭击他们时,他们需要屋子。天寒地冻的冬季,这屋子里升着火炉。酷暑难熬的夏日,这屋子四面窗户开着,凉风习习。黑夜降临,当恐怖像雾在荒野中升腾时,屋子会让他们无所畏惧。这屋子里,不仅有温床、美食,还有许多好玩的开发心智的器物。有高高矮矮的书柜,屋子乃为书,而这些书为书中之书。它们会净化他们的灵魂,会教他们如何做人。它们犹如一艘船,渡他们去彼岸;它们犹如一盏灯,导他们去远方。
对于我而言,我最大的希望,也是最大的幸福,就是当他们长大离开这些屋子数年后,他们会不时地回忆起曾经温暖过、庇护过他们的屋子,而那时,正老去的他们居然在回亿这些屋子时有了一种乡愁——对,乡愁那样的感觉。这在我看来,就是我写作——造屋的圆满。
生命不息,造屋不止。既是为我自己,更是为那些总让我牵挂、感到悲悯的孩子们。
转载请注明来源《中国出版传媒商报》
订阅商报请点击:线上商城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