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藏在佛首中的密码
文/太阳很大
人们在塑造佛像的同时也是在塑造人类内心最好的一面。
历朝历代,审美与思潮总是在不断发生变化;可是变化之下,人们对佛像的认识本质上从未有过改变。
这次让我们来谈一谈佛头,从前往后,一层一层解开佛头上那些古老的密码。
溯源
佛教最初是反对偶像崇拜的。所以佛教诞生后最初的几百年里,关于佛教的雕塑艺术只是一些莲花座、菩提树、佛脚印等等,用来间接暗示佛陀的存在,并没有佛陀本人的雕塑。
一直到公元一世纪左右,才开始出现了佛陀的样子。
在古代犍陀罗地区发掘出了一枚迦腻色迦时期的金币,上面有一个穿着古希腊服装的男子像,是基本公认的关于佛陀最早的形象。
佛造像传入中国后,在最开始的一段时间里几乎完全照搬印度的样式。
地理位置越靠近西域的地方,佛陀的形象越接近印度犍陀罗样式;但是到了中原内地,从十六国时期到北魏早期开始就具有汉化的改造特征了,至唐开始就完全的本土化了。
佛头各部位的名称
古印度的佛教信徒为了体现佛陀形象的庄严殊胜,给佛陀身体的各部位都赋予了特殊的含义,使其成为美和教化功能的结合。
这些经过了理想化加工的外部特征最终塑造出了一个完美的佛陀形象。
这些形象特征就是佛家所说的:三十二相,八十种好,内容几乎涵盖了身体的所有细节。
一、发式
发式大体分为四种:水波发、涡卷发、 螺发、磨光发髻。
每一种发式在不同时代出现的频率不一,比如束发式发纹出现最多的是早期十六国、北魏,到后期就很少出现了;而螺发则是出现在南北朝时期,十六国未有出现;磨光式发式在十六国时期、北魏,以及南北朝,包括后来的唐代都有出现。
水波发
这种发式在佛造像诞生初期就已经出现了,形状如同水的波浪一样排列,有纵向和横向分布。水波纹发髻东传时还衍生了一种与汉地人的束发形式类似的发式,这也是同化和经过改良的结果。
涡卷发
这种发式可以算是水波纹的一个分支,特征很明显:水波式的发纹结合了涡卷。
涡卷有大有小,一般出现在正中,或以中线为基准,两边对称分布,多为右旋。
螺发
顾名思义,就像田螺一样,一个一个的布满整个头顶。其实也是细分为许多小类别,比如小圆锥点形,扁圆s形,漩涡形,等等,不再细说。
磨光式
这种发式属于无发纹发式,一般发髻与肉髻都光滑无雕琢,在早期也有过肉髻磨光,但发髻却有发纹的例子,十六国时期多见。
二、髻珠
髻珠就是珍藏在发髻中的宝珠,圆球状。
在造像上出现髻珠最早的年代是北齐(响堂山),而且是属于非常罕见的。
这种头顶髻珠的形制,在隋唐之后开始大流行。
三、白毫
如来三十二相之一,传说眉间白毫右旋状,放光明,如日正中,不过汉地佛像多为圆形,珠状。
四、头光
三十二相之一,身放光明相,头光就是头部后面的轮形图案,根据年代的不同,也有火焰纹式,圆盘式。头光,身光统称为背光。
外来样式的影响以及各朝代的审美思潮不一致,导致了佛头的造型一直在改变,并且是以汉文化为主导的整体走向。
只要我们在时代大背景下去仔细分析佛头的每一个具体特征,就能找到同一与合理性,就能明白为何有些细节改变了,有些特征消失了,有些元素放大了。
十六国时期
(公元304年~439年 )
这个时期的佛头开脸与服饰基本上还是遵循外来的印度法则,犍驼罗式的五官,发式基本上为有纹的束发,肉髻高耸,嘴唇细而薄。
不过,从这时期的石窟造像来看,有些地区的工匠师傅们已经开始有意识地改造形体以符合中国人的审美。
比如炳灵寺西秦时期的佛像开脸就有了温婉的中式美感,而并不是全然的印度风格。
这个时期虽然流行水波发式,但却不是犍驼罗式的希腊样式,而是融合了汉地人的束发形式,包括后来北魏早期以及隋唐时期的水波发,都是经过改造后的结果。
事实上,纵观中国造像史也找不出纯正犍驼罗式的水波发。
北魏(东魏-西魏)
(公元386年~557年)
北魏最早期的时候也是以印度样式为蓝本,我们从敦煌、麦积山,以及云冈石窟可以看到。
但是需要指出的是,这时期的佛头已经融合了鲜卑人的特征,脸型威武雄气,眼睛睁大,目光充满威严,大耳下垂,耳垂有至肩的。
这个时期肉髻高耸,以水波纹、涡卷纹,以及磨光肉髻为主,很少有螺发的出现。
这个时期的佛头特征非常明显,属于典型的异域风格。
但是北魏王朝的造像最为后人称道的,乃是北魏中晚期的秀骨清像,这是历史上第一次彻底的对佛像进行汉化改造的结果。
这种魏晋之风最终影响了佛造像。
我们看到这个时期的佛头与北魏早期已经是截然不同的风格,脸部扁而瘦,而非早期那种浑圆刚强状,五官的造型也充满汉人的特点:大眼睛、厚唇,开脸神态很清秀,所以才有所谓的秀骨清像之称谓。
秀骨清像样式一直延续到东魏和西魏,至北周与北齐便不再有了,后来的朝代也未曾出现过,所以这种风格的佛头是最好识别的。
另外东魏、西魏的佛头与北魏晚期也有细节的差异存在:虽然同属秀骨清像,但眼睛、脸型能感觉到圆润柔美的趋势。
眼睛大,线条刻意的追求简单纯粹的拙味。
厚嘴唇,是一个北魏晚期至东魏、西魏一个非常明显的特点。
嘴线的起伏有拙的感觉,线条比较硬,厚度也开始增大,从嘴角一直到人中,人中宽大,有些地区这个特征是非常明显的,像青州地区。
北齐/北周
(公元550年~577年)
北齐与北周分别取代东魏与西魏,但在造像上却并没有延续之前的秀骨清像风格。
这个时期不再出现褒衣博带式佛像,佛头也不再是北魏以来那种清秀的面孔。
事实上,自从东魏开始,笈多风格便逐渐被接纳,开始融进了造像体系,只不过北齐、北周将其发扬光大,达到极致。
虽然异域风格再次兴盛,但考虑到北齐北周的历史环境,我们可以看到北齐北周的佛像出现非常多的汉人特点。
虽然形式是直接的印度样式,但是很多细节已经做了改造,比如响堂山、邺城。
北齐北周时代的佛头讲究圆润的美感,整个头部的轮廓呈圆弧形结构,肉髻呈现平缓的凸起,脸部轮廓更加简洁。
北齐脸型的圆润与后来唐代的饱满不在一个范畴,唐代不再重视意境的营造,而是迈上了写实性。
北齐佛像的眼神永远呈现思考状,眼睛细长,眼睑微微低垂,目光悠远。
仔细观察会发现这种眼睛也有眯缝眼和微睁眼的区别,有的佛像眼睛已经差不多快要闭合了,眯成一条细缝,仿佛要一下子把人带入那种思考的状态中。
值得一提的是北齐佛像的嘴唇。
这种自然柔美的嘴线跨过了北魏中晚期的厚唇时代,嘴角若有若无的浅笑,富有弹性的起伏,是在参照了古希腊造型的特点后融合了中国人对绘画线条的理解所创造出来的独特美感,细腻而含蓄,细究不完全真实,却也非常合理。
唐
(公元618年~907年)
隋代作为南北朝的终结者,对于造像是一个承前启后的时代。
隋代的佛像大体上还是保持原地区的样式,所以很多时候我们很难分辨北齐、北周与隋的区别,这是我决定不再深入讨论的原因。
隋代的结束为后来开启唐代完全本土化佛像时代打下了基础。
唐朝是一个汉人文明高度自信的时代。
唐代的佛像头形饱满,脸颊轮廓富有弹性。佛造像史上从未有过比大唐还雄浑庄严的开脸,时代精神体现的非常彻底。
无论是龙门石窟还是天龙山的佛头都刻画出了威严感,而并不全是人云亦云的佛之微笑。
唐代佛像的嘴巴相对北齐北周更具刻意的张力,紧闭之感很明显。
眉毛与眼睛的上挑气势达到顶峰了,有的几乎触及了发髻边缘。
唐佛嘴唇相对北朝而言更小了,小嘴浅抿富有弹性,嘴巴的线条紧致饱满,不再是北齐时代那种温润之气。
大唐的发髻又开始出现高耸,罕有低矮平滑的肉髻,但并不是北魏时期那种高高的耸立。
对于各种发式的接纳,大唐要包容许多,无论是螺发,磨光肉髻,水波法,涡卷发,都同时存在;只是涡卷发式要略为流行,数量较多。
另外,唐代的涡卷发相比北魏的同类型要更加自由奔放,不拘一格,独创了许多新的类型。
发中髻珠开始大量出现,这个珠子的大小其实也是随着时代的更迭而变化。
据笔者的经验,珠子越大时代越晚,越靠近晚唐以后,宋代出现了非常硕大的髻珠,而之前的北齐罕有出现,而且非常小,北魏更是未闻。
无论是佛头还是佛身,我们看到汉地的佛像并未严格根据造像图样来定做。
虽然大的时代风格是统一的,但同一个时代每一尊佛头的神态细节都不一致。
工匠对于细节的自由发挥能力,赋予了更多的时代美术精髓,更有创造性,更具活力。对一件雕塑作品而言,这其实是殊为可贵的。
本篇止于唐代,之后晚唐五代的佛头大体上也延续了唐代的特征,不过气势上已经逐渐减弱了,一直到宋代。
种种原因导致了宋代以后佛造像的精神风貌就再未能出现像唐代的豪迈,一直到元明清,越来越趋向于世俗化。
虽然工艺水准一直在延续,但属于汉唐魏晋的风骨已然远去,一千多年前的那种浩瀚动人的民族精神已经永远的消失在历史的烟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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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阳新,网名“太阳很大”,古代造像艺术研究与收藏者,专注于佛像艺术鉴定与辨伪。内容略有删改,仅做公益性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