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明博：三指禅
文/马明博
有个学佛的人来找老周看病，临走时故作神秘地说：“人得这样的病那样的病，尤其是不好治的疑难杂症，都是前世造下的恶因在今生结果了。你把这些因果病治好了，就是在破坏因果。以后，你也得替他们背很重的业。”
老周听了，内心很纠结。
那天，一见我走进丹草堂，老周就拉住我说起这件事。末了，他问：“师弟，有没有这么一说？”
我笑着说：“这个人把佛法讲偏了。”
老周说：“你不要安慰我，得告诉我其中的道理。”
我问老周，譬如说，有个人去义务献血，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当然是好事。
献血者知道献出的血将来会救助谁吗？是用于救助好人，还是用于救助坏人？——不知道。
能不能因为需要血的人做过坏事，就不能给他输？——不能。
如果献血者的血救助了一个人脱离了危险，而这个被救助的人出院后干了一些坏事，警察是不是要来找献血者背这个业？
对这一问，老周没有回答，他笑了。
在《大智度论》中，病，被分为两种：一是“四大不调”（身体失衡导致生病），一是“先世罪业”（前生业障导致生病）。即便是对因“先世罪业”罹患疾病的众生，诸佛菩萨也不会放弃救度。
所以，《普门品》中，观音菩萨寻声救苦，哪里有需要就出现在哪里；《药师经》里，药师如来发十二大愿解脱众生的一切病苦。诸佛菩萨这样做，恐怕不是为了破坏因果吧？
再回到因果上来说，生病固然有“先世罪业”的原因，但患者今生能找到高明的医家治好他的病，不也是在前因后果之中吗？
听到这儿，老周解开心结，哈哈大笑。
老周是位中医，他有师承，但没有学历。在认识他之前，我早就听人说起他医术高超，有不少传奇故事。然而，耳听为虚，我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年冬天，我患了感冒，久咳不愈，夜里痰喘难息。医生诊断为“异质性哮喘”（也叫“慢性阻塞性肺病”；简单地说，被雾霾伤了肺），开了激素类药物，并说要终身服用。
遇到老周，他给我把脉后，轻描淡写地说：“肺主纳气，肾主固气。你的问题是肾不固气。吃两周金匮肾气丸就好了。记着，用淡盐水送服。”
服药两周，果然如他所言。
有位修行者在住山期间不慎着凉，寒气入骨，多方问诊，疗效不彰。我介绍他到老周这里来应诊。数服药后，患者畏寒的症状得以缓解。
我看了看药方，老周开出的没有大补的药。问他，他说：“受过寒的人，不可下补药。下补药，见效快，显得医生有本事，但是患者过个两三年可能会因此得糖尿病。再有，寒热相攻，身体会受不了。所以，不能一味地驱寒，要让患者的身体慢慢地暖起来。”
有个女孩，读大学期间，内分泌失调，脸上长满痘痘。到医院就诊，医生采用了先进的激光疗法。然而，痘痘未见消退，面部却结痂连片。我介绍她请老周看看。
老周一见，厉声问：“你为什么要吃那么多不该吃的东西！”
女孩嗫嚅地说，打小就喜欢冰糕、零食、饮料。
老周说：“你吃的那些，沉积在体内就是毒，表现在脸上就是带脓疱的痘。先喝中药排毒吧，排毒是本，治痘是末。如果本末倒置，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我的一位亲戚，身有疾而行动不便。老周听说后，专门安排出时间，和我奔波了数百公里前往把脉。
医林有古训：医不叩门。也就是说，医生不能主动去给患者看病。其实，不仅医林，学界也有同样的典故。民国时，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欲聘请大儒马一浮来北大执教，马一浮以“古闻来学，未闻往教”为由婉拒。
那一刻，架着双拐笃定前行的老周，在我眼里，极像一尊寻声救苦的菩萨。
在我的朋友圈里，像老周这样架双拐的，还有两位：一是摘得兰亭奖的书法家武威，一是蜚声中外的漫画家许力。这三位虽然行走不便，却都是“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在各自领域内，堪称国手。
说到传奇色彩，要数老周最浓厚。我隐隐觉得，拄着双拐的老周仿佛是从金庸的武侠小说里走出来的。
“侠之大者”作家金庸，有武侠小说“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十四部。书中著名的神医，有两位：一是平一指，一是毒手药王。老周像哪一个呢？
平一指为人号脉，只用一根手指头。《笑傲江湖》里说他“凡救一人，必杀一人”，又以“医术高明，怕老婆”出名。
老周号脉，不是“一指”，而是“三指”；另外，他只救人，不杀人。他怕不怕老婆呢？老周说：“不怕！但是因为爱她，从来不惹她不开心。”
毒手药王，是《飞狐外传》里一位“神龙见尾不见首”的神医。药王是位僧人，医术超凡，但性格怪异。这里扯句闲话——禅门宗匠净慧长老曾笑谈“十个和尚九个怪”。长老说，不是和尚脾气怪，是僧人远离世俗的生活方式，世间人理解不了。
药王初出家时，法号“大嗔”；出家后，他以禅修心，从“大嗔”修到了“一嗔”，进而修到了“偶嗔”，最终修到了“无嗔”。
只有深会佛心者，才能“无喜亦无嗔”。
我认识老周两年多，没见他发过什么脾气。以为他是天性乐观之人，没想到，老周却说：“才不是呢。我死过一次，现在能活着，没有理由不开心！”
二十多年前，老周走起路来迅疾如风，他开着单位的油罐车和工友们走南闯北。不料，某日，行车途中，刹车失灵，车带着人滚下山去。浑身是铁的汽车彻底报废了，老周跟死神打了个照面，在医院被抢救了近一个月，他重新睁开了眼睛。
亲友们都说他幸运，可老周悲凉地发现，“其实生不如死，除了胳膊和头能动，身体其他部位，都不听话了”。
在病床上，老周想到过轻生，但只有手能动，他无法掐死自己。于是，绝食！亲人的泪眼，又让他那颗冻成冰的心，一点点儿回暖。
佛家教人“去我执”。是因为人生在世，谁我执重，谁就烦恼多。有人喜欢说“我说了算”，在无常的世事面前，别说像老周遇到车祸这么大的事，就算有个头痛脑热，你说了能算吗？
求死不得的老周开始求生，他一边接受痛苦，一边练习“去我执”，耐心地在北京各大医院间辗转治疗。就医十年，康复医学创造的奇迹，让他在轮椅上坐了起来。接下来怎么治疗呢？医生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这时，老周听说终南山有隐居的医家高人能治瘫痪，在亲友帮助下，他前往终南山。在人迹罕至的群山深处，老周接受了传统中医药学的调理。三年过后，他拄着双拐站了起来。
老周欣喜若狂，迫切地想下山转转。师父当头泼来一盆冷水，“你一个废人，下山能干嘛？留下来学医吧。”在决定留下来之前，老周想了好几天。
学医三年，老周觉得有了一身本事，天下哪有治不了的病！他跃跃欲试。师父带他下山走了一圈。回来的时候，老周乖乖地跟在师父背后，默不作声了。
学医十年，老周悲哀地发现，天下根本就没有能解脱众生疾苦的医与药；所谓良医，也不过是勉为其难地寻声救苦而已。
这时，师父却让他下山了。
下山后，老周在西安创办丹草堂，随缘接诊。二年之后，他又应请来到北京。从此，老周在北京与西安两地之间奔波来去。
我见他架着双拐挤地铁，上火车下火车，太受罪，曾劝他只顾一头。
老周摇了摇头，“你不知道，西安那边有些上年纪的患者，我一直给看着。医院给他们判了死刑，我已经给看了两三年啦，现在不能撒手不管吧？咱也不能折腾那些老人来北京吧？得了，还是折腾我一个人吧！”
在我老家乡间，医家被称为“万人奴”。以前，医院少，远近十里八乡，有人闹病，即便半夜也得来敲医生家的门。没有菩萨心肠，怎么会成为一位好医生？这一点，非明眼人不能识，非明白人不能知。
老周说：“师父讲过，中医用的草药，没有哪个不是大地上长的。要做好的中医，先要拜地藏王菩萨。给人号脉看病，要能对患者的痛苦感同身受，甚至愿意把病痛通过号脉的这三根手指头转移到自己身上来。地藏菩萨‘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悲大愿，就是医家之心。”
有一天，老周对我发了一通感慨：“中医是活着的传统文化。学中医，没有文化底蕴不行。你喜欢传统文化，应该学。你来学，我教你。”
我笑着推托，“你教我，我就成你徒弟了，以后怎么再以兄弟相称？”
为此，老周专门跟师父做了沟通。师父同意他代师收徒，于是，再见到我，老周就直呼“师弟”。
老周传我一纸“脉简”，手把手教我把脉。他说：“把脉时，你先要调匀呼吸，让心静下来，仔细地感受对方的脉动……”
惭愧的是，我这个师弟，有名无实，一想到“汤头歌”及诸多药名，心头发憷，一直畏葸不前。
因为认识了老周，我把书架上有关中医学的一些书搜罗出来。其中，有清代名医周学霆的脉学著作《三指禅》。
周学霆13岁应童子试，名列榜首。但因体弱多病，他无法入京会试。他抚书长叹：“身之不健，谈何功名？”从此，弃儒从医，广求名师，精研医典。之后，成为医林国手，难症痼疾，应手而解，名闻潇湘。
他信仰佛教，认为“医理无穷，脉学难晓。会心人一旦豁然，全凭禅悟”，因“全身脉症，于瞬息间，尽归三指之下”，其脉学著作名为《三指禅》。
见到这本《三指禅》，老周如逢老友，拿在手里翻个不停。我问：“师兄，你姓周，号脉又这么厉害，会不会是转世再来的周学霆？”老周头也没抬，爽快地说“不是”。
拄拐的老周，让我想到作家、文人画家闻章先生的那幅《铁拐李》。
铁拐李，是“八仙”之一，传说他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路离不开拐杖。铁拐李还是位歧黄高手。他的拐杖上总挂着个药葫芦。说到文人画，画上是离不开题字的。来看看在《铁拐李》上，闻章题写了什么——
“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灵丹妙药。”
“治什么病？”
“包治百病。”
“既然包治百病，为何不先治好你的腿？”
“此药只治病，不治命。”
我和老周说起这幅画及题字，他笑起来，甚至笑出了眼泪。
老周平静后，说：“师弟，这个闻章先生悟得透，不一般啊！你看看我，不就应了那句话吗？医啊药啊，能治病已经不错了，哪个能治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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