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圈|大张伟:叛逆未遂
▲2018年11月25日,北京,中国首档电子音乐制作人竞演秀《即刻电音》举办开播发布会
文/杨楠
编辑/方奕晗
35岁的大张伟和14岁时看上去没什么区别。他瘦回少年时期的样子,依然为摇滚乐狂飙眼泪。他还是不好好说话,依旧最在意歌曲创作和舞台演出。张伟唱《静止》的时候人们夸他青春无畏,大张伟唱《倍儿爽》的时候人们骂他低俗贪财——即便这些对他来说,付出了同样的真诚和努力。
“摇滚最重要的三件事:反抗、愤怒、思考,我们这儿长不出来这个。”他一口咬定,如果一直陷在摇滚里,未来只有三条路:自杀、疯了、转行。
哪条都不是他想要的。他想从音乐中得到快乐。
大张伟写过190首歌,三分之一都是为了安慰自己。他从《三傻大闹宝莱坞》的台词里得到启发,写下《阳光彩虹小白马》:生活是笑话别哭着听它,别在意梗垮不乐是你傻,心要你哄它一切会好哒。
他相信,谎言说了1000遍就会成真。
但长期焦虑和失眠已经让他快绷不住了。2018年开始,他每天醒来都会流眼泪。“我不能理解我自己的地方在于,我这两年成绩挺好的。我已经拥有很多了,我为什么还不高兴?我没资格说我特别痛苦,这件事就特别痛苦。”3年前接受媒体采访时,他就曾这样说。
一直以来,大张伟都在蓄意对抗主流审美和评价方式。拧巴,心里是个朋克,什么都要跟大众反着来。聪明,打游击似的当朋克,没法儿大获全胜,就一直憋屈着。
梨树结不出桃来。他的锄头抡得老高,和这片泥巴地较劲了20年。他喜欢被别人关注,但又想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是我人性中最大的虚伪”。
抄袭
抄袭重要吗?被人说抄袭重要吗?证明自己的原创能力重要吗?
大张伟很少正面回答如此“硬核”的拷问,但在《即刻电音》前5期节目中,他3次指出参加竞演的制作人作品段落与他人相似,并试图借此向观众说明:你们以为的抄袭很可能是参考。他心想,在节目中指出来,总好过被网友扒拉出来,多少能有个回应。“有时候天都放过你了,网友都不放过你。”
“为什么不放过我呢?”他念叨着,紧接着说,“这不重要。”
2005年之前,大张伟是智慧少年,是崔健、丁武瞩目的摇滚新星,他组建的花儿乐队被期望创造新的音乐潮流。2005年之后,大张伟是抄袭惯犯,早期两张摇滚专辑的曲目被网友质疑,2006年的《花天囍世》再次受到挑战。十年后,大张伟在某节目中remix的《爱如潮水》被德国音乐人Zedd指责;拥有4500多万微博粉丝——约等于大张伟微博粉丝数量四倍——的王思聪,至今仍置顶此事。
他自嘲“音乐裁缝”,在节目中调侃“我每一首抄袭的歌都唱出我自己的风格,基本上比我抄袭的那个人的歌好听”。别人问,这抄袭的帽子摘不掉怎么办?他说:嗨,无所谓。
可从来没有无所谓。每一次质疑,他都正面回应,努力解释自己的创作动机和逻辑。直到2017年下半年他忽然意识到,想要得到真正的释然,就要有被人讨厌的勇气。“我陷入一个估计一辈子都出不去的困境,我出什么歌都是抄袭。十年前我确实有这个问题,有些歌是真的抄袭了,我错了,我道歉过很多遍了。”
那阵子他上节目就道歉,哭着道歉,恨不得给观众跪下来,但都没用。他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不和任何人说话。后来,他开始学习新的编曲混音方式,努力避免“所谓抄袭唱的旋律”。但这两个字像刻在脑门儿上的刺青,只要他还在出新歌,非议就没完没了。
▲大张伟在《即刻电音》录制现场
《即刻电音》录制初期,大张伟遭到多数参演制作人的质疑。Anti-General直言大张伟不够努力,有抄袭嫌疑,“出于自尊都应该推翻之前的东西,重写一个”。他觉得大张伟的作品强行融合多种风格,典型的“什么流行做什么”。
身为主理人的大张伟没想到制作人对他有这样的意见。他在微博上回应,“我知道有些制作人无法体会我是如何拼了命的奔跑,才能留在原地。”他形容艺人的生活就像踩在跑步机上,在别人眼里一直在跑,但对自己来说却是原地不动。“你只要一不动,你就会被那个带着往后,摔跟头。”他对《贵圈》感慨。
也有情难自已的时候。《即刻电音》第四期节目,大张伟哭了。为了劝打算弃权的制作人留下来,他了掏心窝子:“有太多的人,他们仗着我喜欢音乐欺负我。……这个世界永远不会让我们满意的,但是我们要知道,我们做音乐是为什么,是为了让我们自个儿满意。”
他哭,台上台下的制作人也跟着哭。Anti-General在第二阶段录制后,用“可爱”形容大张伟,“看到那张脸就觉得很真诚。”他对《贵圈》说。
背叛
大张伟16岁时,成年人问他:你有什么理想?
“没什么理想。”
他曾对着摄像机镜头无奈地撇撇嘴回答提问:“我喜欢的不是Beatles,是Greenday。”他喜欢的朋克不仅是音乐风格,更是一种重要的青年文化,简单来说就是“用我的话,表达我的不满”。“标准既然是人建立的,人也可以打破它。”Greenday唱道。
很多年之后,大张伟只能描述出第一张专辑中歌曲的创作动机。比如,《放学啦》是初三时渴望放学的心情;《起飞》是表达不想写作业的烦燥;《花儿》是看到小女孩时的感觉;《静止》是说没人找他玩,看电视看到近视还头晕,特没劲;《幸福的旁边》源于同桌谈了女友,天天说自己幸福。
初中时,大张伟家胡同口总有小痞子劫道。他刚开始害怕,后来就习惯了,心想着“我要能像他那样生活多好”。但他从小没怎么上过体育课,打不上别人也追不上别人。用他自己的话说,叛逆的心没有得到释放。直到遇到摇滚乐,听到垃圾摇滚(Grunge Rock)那些粗野又强壮的旋律和歌词,大张伟“感觉天地一杆秤起来了,人生终于有一个新的亮点了。”
“后来人们觉得我歌词写得特别好,什么《花儿》《静止》啊。只不过我那时候看了一些小说。”摇滚少年大张伟读的是“愤怒青年”和“垮掉一代”的代表作,比如《在路上》、《麦田里的守望者》、《打死父亲》。他在接受腾讯视频采访时说,“书都是写得莫名其妙,我就感觉歌词也要写得莫名其妙,上一句不挨下一句。那一阵儿我就特别不具象地写歌词。”
到第二张专辑时,他已经十分痛苦了。“我觉得(做朋克)太扫兴了,我们当时做过很多演出,台下观众都俩手捂着耳朵。”这和他了解的欧美摇滚音乐节的演出现场相差甚远。在一些晚会中,台下年长者困惑甚至厌恶的眼神,刺得他生疼。
第二张专辑中的大多数歌曲,都令他感到厌烦。2016年他接受GQ采访时,回忆起那段经历:“那根本不是我想的,是因为付翀(花儿乐队经纪人)让我听的都是那样的歌,他跟我说那就叫牛逼,大家就喜欢。”专辑发行后,大张伟和付翀闹掰。作为朋克少年,他必须对自己诚实——他不喜欢写这样的音乐,再高级也没用。
2004年,花儿转投世界五大唱片公司之一的EMI百代,音乐风格也从朋克转为Teen-Pop(青少年流行)。再后来,大张伟英语好了一些,能看懂Greenday的歌词,觉得这才是他想表达的。“Greenday的歌词就是‘不喜欢我的人你就去死’,‘我就喜欢给人一个大嘴巴’的音乐。”但他不能这么表达,“所以我就把他反过来,极致的开心反而是我另外一种反抗,另外一种叛逆。”
《嘻唰唰》就是纯开心,高兴地劲儿顶在那儿。几年后另一首大红的《倍儿爽》被称为广场舞神曲。大张伟曾说起,歌词里“天是那么豁亮”戳的是雾霾天,“地是那么广”回应的是北京老堵车。“我都是按人世间能够最爽的生活状态写的,很有含义的,只不过你没看懂。赖谁啊?赖你,真的。”
变换公司及曲风带来无尽的指责,指责花儿乐队背叛伯乐、背叛摇滚。乐评人尹亮的发言颇有代表性:“看看今天花儿……就像他们当初抛弃新蜂一样,一切的根源来自对物质及名利的过度苛求,以至于踩线过界,道德沦丧。花儿今天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炮火是对着大张伟的,他是创作核心,换风格也是他一个人的主意,连乐队内部都反对。
那一年,人们将《嘻唰唰》和《老鼠爱大米》《QQ 爱》等彩铃音乐一同归为年度“神曲”。大张伟觉得这完全是两回事。他也尝试写过彩铃歌曲,“我觉得怎么大家都在干那些倒退的事情,但我这个人又特别媚俗,我就觉得我不写那样的歌,是不是我就更没有机会在这个行业里生存了。但是我写完之后就老抠我眉心,天天抠,那歌俗得我都受不了。”
不可否认,在抄袭事件爆发之前,专辑《我是你的罗密欧》为花儿乐队带来了财富。大张伟想挣钱,想要自己和家人过得更好。28岁时他曾在一次访谈中感叹:“中国很奇怪就是做摇滚乐的特别苦。任何敢于享受、敢于出专辑上电视(的人),都是背叛音乐似的。”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只有苦大仇深才算艺术呢?
肤浅
“我对现在的自己并没有任何反感,我只是很反感大家认为我不够高级。”
高端意味着符合某一部分人——多数是掌握话语权的人——的审美喜好,这非常不朋克。大张伟厌烦“高级”被作为攻击他人的武器,想致力于展现肤浅,“特别努力地让别人觉得我特别特别肤浅”。
背叛摇滚是肤浅,挣钱也是肤浅。大张伟想活得舒服,但这并不让他感觉快乐。他滴酒不沾,不懂车,不炒房。他的淘宝购物车攒着长长一串,却一个都不买。购物的快乐只来自确认付款和拆快递的那几秒,“哦,我买了,好像挺高兴,但不会给我带来真正价值上的开心。”
事实上,大张伟有许多方式展示自己的深刻。比如他非常爱读书,在他看来“文艺青年”是有真知灼见的人,例如鲁迅和王朔,至少得是陈丹青。“如果方大同都算文艺青年了,那文艺青年这个词再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再比如,他视痛苦为创作源泉,最高产的时期,正是抄袭风波的那几年,因为“平淡如水对文艺行业特别致命”。
一直以来,大张伟都在蓄意对抗主流的审美和评价方式。13岁时他想当个痞子,就是老师讨厌的、叛逆的、没气质、大家不喜欢的小孩;15岁时他说写摇滚不为理想;25岁时,他宣称要做个娱乐大众的人,大家开心就好;35岁时,他拒绝用朋克形容自己,因为朋克这词儿“太装”。
在被彩铃音乐烦到已经不想写歌的时候,大张伟接触到电子音乐。“我喜欢EDM(电子舞曲)的原因是,我找到了摇滚乐的出口。那阵我热血都没了,听见那些新的EDM音乐之后,发现它和我喜欢的很多音乐类型都能对得上号。”
但根儿上最喜欢的还是摇滚乐。“我去看电音节,永远看到最后都是烦,都想走。但是我看摇滚音乐节时,看到我喜欢的乐队,激动到警察追我,我就狂跑。我这么笨的一个人居然能直接跃那个栏杆,啪一下跃过去。”大张伟绘声绘色地对《贵圈》描述当时的场面,“(摇滚乐)对于我来说,我可以为了那个事情把命给丢了,我觉得那就是我的生命。”
电子音乐让他开心,但光有开心是不够的,安抚不为生活带来真正的力量,那只是镇痛剂。他自认胆小,认为“在中国,愤怒跟痛苦不可能实现,人们不喜欢那种力量”。他曾用“软弱”形容自己,称“不能勇敢地去面对真正喜欢的东西,所以我没有那么执着,也就不会受伤。”
扑棱
2009年花儿乐队解散之后,大张伟开始独立发片、演出,与程振兴合作。
程振兴和大张伟同年,两人有着相似的经历。比如都是弹吉他做乐队,听大量的摇滚乐和流行乐,喜欢Greenday和Sex Pistols,后期都喜欢上电音。大张伟重视审美趣味的相似,二十年来他稳定的合作伙伴除了花儿的成员,就只有程振兴。
他们开始摸索着制作电子乐,照着Youtube上的制作教程,一步步模仿调音。大张伟曾花了1万块钱去学英语,并且两次在微博上询问提高英语的方法,都是为了看懂国外的教程,然后翻译给程振兴听。
2009年“花儿十年”的演唱会中,重新编曲的《化蝶飞》是他们完成的第一个电子混音作品。他们试图用当时国外流行的Dubstep重新编曲。“我们就学着别人做很吵的感觉,结果发现我们做出来那个吵会刺耳,但国外的不刺耳,很有力量感。”程振兴告诉《贵圈》,反复试过之后,终于在演唱会前,幸运地做出“又重又有力量”的新版本。
大张伟在整理和分析素材上颇有条理。工作室有个4T的移动硬盘,按照音乐风格分了不同的文件夹。“他的整理能力非常强,你要找什么都能在第一时间找到。”程振兴说。
时至今日,大张伟仍在用iPod听歌。他每周都在更新歌曲列表,收纳各种排行榜。“去听最新的歌,听他们都是怎么编的。这20年我学习音乐是非常主动的,每个月最起码听500首以上的歌。”最新歌曲能激发大张伟编曲的想法,快速提取不同音乐中的关键元素。就像他早年声称为写《嘻唰唰》听了5G的歌找灵感,相当于100多张专辑。
“我会算歌,算什么歌会红。”大张伟言之凿凿。
但真正让他翻红的是综艺节目。流行文化的风向变了,搞笑成了核心。2016年最忙碌的时候,大张伟主持了6档综艺,常驻4档,还参与录制了另外64期节目。但大张伟觉得,“通过接下茬儿喜欢我这件事,让我觉得自己特别没有才华,特别没劲儿。”
在一个流传颇广的视频中,他告诉身边的学生,做人得像鸭子一样,水面上泰然自若,脚下一直在扑棱。能被别人看见的努力,都是肤浅的努力。
除了上节目,大张伟的全部时间都和程振兴待在北京的工作室里。二十多平方米的房间里塞满各种设备,活动空间逼仄,转个身两人都能撞上。最重要的设备是一台电脑、一个巨大的曲面屏、两套鼠标。大张伟时不时就要导一次手机语音备忘录到电脑,里面多是他录下的突如其来的想法或者旋律。
▲2017年3月,大张伟和程振兴(右一)在上海演唱会同台
出道20年,几乎没有人能问出大张伟到底有多努力。他是个重视结果的人,最多也就是一句“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真的比很多音乐人努力要很多很多倍”。
程振兴认为他们的编曲水平在不断进步,哪怕是一年前的作品,现在回头看,总觉得“会用更好的思路去做它”。大张伟嘴上不说,心里却没打算让着“那帮人”,只是有时候黯然神伤,“觉得他们怎么不承认我,我已经很努力了,他们傻吗,听不出来吗?”
参加《即刻电音》也带来编曲的进步。大张伟和程振兴常年以小作坊的方式工作,已经有了一套自己的习惯,很少结识其他电子音乐人。“我身边认识的这帮人都是唱情歌的。”大张伟扯了扯嘴角,“我天天跟他们说,你的歌能不能让我编,大家都是那种礼貌的微笑。就是不喜欢呗。”
在节目中认识的制作人就不一样了。原来坐在井里看星空,现在是在一个大空场上,大家搂着肩膀互相鼓励。“比如新歌《我是一颗跳跳糖》,我们就想到可以让蒋村长Remix一版。”程振兴说,“我们很希望这个歌还有另外一个样子,是我们想不到的点,是别人喜欢的点,喜欢的状态。”
这是大张伟第一次担任音乐竞演节目的主理人。他不仅可以展示自己的音乐,还可以推广喜欢的风格。他对这个节目格外上心,原来一周手机充一次电足够了,现在每天都操心着联系参演制作人。
“我是常年生活在电视环境的人,有太多人都告诉我能播和不能播,对(还是)不对。因为这个世界上,如果一个文艺的东西,评论只是能播不能播,然后去评论它的好坏,这件事情是让我觉得特别无法接受的,但是我必须得接受。”大张伟说《即刻电音》不一样,没有什么好坏,就是歌,就是躁。
2018年年初,他在节目中遇到央视86版《西游记》曲作者许镜清。《西游记》的配乐是内地最早用电子音效做出来的,当年许镜清想象了孙悟空和妖精的声音,然后千方百计去找来,融入作品里。
“我觉得太酷了。”大张伟感慨,“我现在人生中最大的感觉就是特别惭愧,我觉得我不值得拥有这些。我应该去做一些对音乐真正有贡献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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