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里学院 | 颜炼军:我们犹豫,我们的“等边三角形”
今日导师
颜炼军 文学学者。著有《象征的漂移——汉语新诗的诗意变形记》。编选《张枣的诗》《张枣随笔选》《张枣译诗》《人之初——现代蒙学四十六课》(合作)等。曾获教育部首届博士研究生学术新人奖,中央民族大学优秀博士论文奖,教育部名栏-现当代诗学研究奖,第一、第二届紫金-江苏文学期刊优秀作品奖。现任教于浙江工业大学人文学院。
注:脚里学院第七期山乡教师成长计划将于11月在上海举行,主题为“行走与写作”。颜炼军老师作为本期的特邀导师,将会在11月7日下午与44位乡村一线教师一起聊一聊诗歌。
『王尚文先生的一段话值得我们注意。他说:“一流的故事与诗歌,当然绝 不可能仅仅是某一观念或道理的呈现,相反,它们往往是对观念或道理的碰撞、质疑、解构……我们希望,正是在这种碰撞、质疑、解构之中,使那些看似明晰的观念,在读者那里变成切身的追问与回答,而不再只是印在书本上的冰冷知识。”』
-------引自蔡朝阳老师对《人之初——现代蒙学四十六课》的书评
我们犹豫,我们的“等边三角形”
——《人之初》编后小言
文/颜炼军
读王尔德童话《快乐王子》,有个细节最难忘怀。本来要去温暖的南方过冬的小燕子,中途休息时被雕像王子滴下的清泪感动了。它决定留下,协助快乐王子完成他热爱人类的事业。在《人之初——现代蒙学四十六课》漫长而艰辛的编选工作中,我的遭遇就像这只小燕子。我一向是个典型的知识个人主义者和悲观主义者,从不奢望自己卑微的见识,能带给别人多少亮光,尤其在今天的世道,能做到无害于人已经不容易。作为大学教书匠和职业读书人,我一向害怕上课。教书只为稻粮谋,我自认为还算敬业,但对以言行教导学生从无信心,原因很简单,更为强大的生活事实对他们有着更有效的教育。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我遇到的人总是比我积极乐观。与王尚文先生相识、相知多年来,他对于基础教育的热爱、专注和责任心令人感佩;与郭初阳兄长也相识、相知多年,他在语文教育事业中展现的学识、才华和激情,也不断让我看到曙光。几年前我到杭州生活,不久有了女儿,初阳兄长曾借机多次“劝诱”,要多参与基础教育的事情,我缺乏勇气和能力;但想到作为父亲,若给女儿编本书读一读,就像给她买一件我猜她会喜欢的玩具,虽然很可能猜不中,但有机会为什么不试试呢?抱着此等私心,我最后决定与他们俩一起编选此书。
当代语文教育家王尚文先生
王尚文先生一辈子从事语文教育,从中学语文教师到大学教授,他往来于人文和语文之间的理论和实践,已经成为当代教育史上的精彩篇章。在我见过的人文知识分子里,他是那种几乎每日都做梦,每次做梦都在上课、写文章的人。家人晚上深夜醒来,经常会听见他上课或辩论的声音。可以说,这本小书的大胆创意,是他夜以继日思考的结果。记得2012年上半年有一天深夜,他电话我,兴奋地讲起这本书的创意。我一如既往地给他泼冷水:要用经典论述、故事和诗歌来呈现一个个重要而复杂的观念,是个几乎不能完成的事情;更不用说,一本小小的书,丢进这个时代,恰似杯水车薪。但是,他的热情已先将自己点燃,他老瘦的身躯,已经禁不住开始工作。这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从此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这期间我们每次通电话,他都在兴奋地讲编选工作的进度。急性子有急性子的好处,到2012年夏天,他不但已做好基本框架,而且已经编出一本书的雏形。
到2012年底,他把自己的初步成果给一些朋友看过,得到了许多朋友的珍贵鼓励和建议。最有特殊意义的,莫过于喜获周有光先生赐序,这让他更加深感责任重大。一本理想的好书,需要付出更多努力,无奈他年事已高,心有余而力不足。为了达到他心中理想的编选目标,他就请初阳兄长和我帮他一起编选。我此前与初阳兄长一起做过一些事情,对他的教育理念和广博学识十分景仰,对他严谨认真的工作态度更是印象深刻。我当时孩子刚出生不久,手头事情也多,但想到与他俩一起做事情的愉快将来,就不假思索地参与进来。接下来,就是读书、找作品,邮件、电话,隔一段见个面,开三人小会。
本书标榜“现代蒙学”,就意味着其敞开的实验和民主特征。因此,书中关键词的遴选和确定,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最后定在四十六这个平凡而神秘的数字上。如今看来,这四十六个关键词,是一种毕达哥拉斯式的妄想,要把人生简化为一个四十六面的几何体。我们仨至今都天真地认为,这其中应该没有什么重要遗漏了。但读者肯定会质疑:为何不是四十七、八十五或别的……?锦瑟无端五十弦,周易为啥不是六十五卦?所有的知识努力,都试图把世界归纳为几条,我们也试图把人生启蒙的问题归纳为这四十六课,即使这里头犯点错,想必也是人类习以为常的错误。对人类思维方式的这种死穴,没什么可解释的。本书最后一课“幽默”,是我的主意,他俩欣然同意。这是我受周易末卦“未济”的启发所得,它不但泄露了我本人悲观主义者的气质,也暗藏了我们对这本书框架的一个自嘲性的辩解:蒙学的结局,很可能因失败而“升华”为幽默,由此而孕育新的开端。
最困难事,莫过于选择与关键词匹配的文本。王尚文先生一开始的设想,是尽量以纪实性作品作为故事。我们翻阅了大量的传记性文字,最后发现此路不通。有三方面原因:首先,因为纪实性作品所涉及的材料和事实的真伪,往往对作品的主题有重大影响,古今中外都有许多野史八卦和翻案文章,这给我们的选择和甄别制造了极大困难;其次,想到这本书最后是一本课本式的读物,从上课的角度而言,以文学作品为主更合适;最后,因为不同历史时期、不同国家、不同学派对这些关键词的理解都有差异,以文学作品来呈现,应最具开放性。因此,我们最后一致决定,每课的故事部分以文学作品为主,但也不排斥好的纪实性作品。当然,编选思路转变的根本原因,很可能是我们仨都是学文学出生的。如果拿现在出版的《人之初》和最初的版本相比,这可能是最大的区别。
每课里的经典论述、故事、诗歌,就像等边三角形的三个边。什么样的度量工具,才能测出三条“边”真正相等?作为标题的关键词,就像柏拉图的理念,我们费力而不讨好地做出一件件自认为合适的摹仿物。选定这些“边”,真是一个充满否定和痛苦的过程。比如,哪首诗才能告诉读者一个更去意识形态化的“祖国”?闻一多、穆旦、艾青到海子,都有相关主题的作品。我们得同时考虑入选作品的经典性和新颖性。感谢古今中外的作家思想家为我们准备了这么多“选项”。最后,我们选了英国诗人奥登写抗日战争中一个普通中国士兵之死的作品。这里头,不只是中西的问题,而是想让读者以一个更具体可感的方式,普通人的方式来认识“祖国”。再比如,在编“民主”一课时,最大的困难是找一写民主的首诗。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为此我买了十多本诗集,最后找到一首惠特曼的诗,才算作罢。
三人行,必有不同意见。比如,在同一关键词下,三个人找到的不同作品经常要“较量”。许多次,我们之间因为趣味、理解的差异而陷入暂时的僵局,最后写信、电话相互说服或推翻,最后达成一致,才松口气。在三年多的时间里,我们仨为这些问题而讲的话,至少也有几十吨,估计都能绕地球好几周。
有时,大家在一段时间内都找不到合适的作品,甚至会数日陷入沉默。突然有一刻,谁发现了一篇十分合适的好作品,就会像发疯一样高兴。比如,关于“祖国”一课的故事,在我去云南腾冲国殇园看到抗战时期张问德给日本人的拒降信前后,大家就陷入过这样的状态。“友谊”一课,长时间没找到合适的作品作为故事,找到的,一次次被我们以各种理由否定,最后关头,初阳兄长发现了汪曾祺的《鉴赏家》,既合适,又避开了一般选本中的常见汪曾祺作品。王尚文先生七十多了,经常步行至浙师大图书馆借成摞的书,成为图书馆里的一景。他每有所发现,就高兴得乐不可支,他语文功底了得,常发现我俩所选文本的纰漏。总之,每篇每课的选择和编成,背后都有一个从漫漫求索到漫卷诗书喜欲狂的故事。当然说到底,无论走过多少弯路和坎坷,都因为我们所知太少,编选的过程,就是学习和消化的过程。
我坚信,作为一个现代蒙学的大胆尝试,我们编选此书的设想和期待,本质上不可能实现。大多数人都将势不可挡地成为社会各个格子里的一员,为平庸的目的而生活着,这是教育十分令人绝望的一面。但是,作为大多数人中的一员,我们如果通过这本书,或由此延伸到的其它书籍得知,书里所思所写,在人类历史的某些偶然时机曾闪现过,我们也许就不会放弃这个作为幸福之源的生命意识:永远存在别样的生命形态和生命追求,永远有少数更高价值尺度的追求者。如果让每个现代人都多少获得这样的参照,是否可以算是蒙学,或者一切教育工作的价值所在?我不确定。
德国哲人本雅明曾有个著名的观点:由于现代机械复制技术,艺术丧失了古典时期因其唯一性而具有的“灵韵”;但对书籍而言,批量复制却是上善之事,人们得以见书如晤,有更多共识。现在,无论如何,这本书已经勉强编好出版,书里古今中外的杰出文本排成四十六个阵势,向读者出发了。就像快乐王子的宝石眼睛、黄金皮肤……,要去承担它们的使命和命运。对编者而言,恰似灵魂抛下了肉体,去冒险,去寻找新欢。
在本书最后一课里,罗马尼亚大诗人索雷斯库的句子,可表达我此时心境:
灵魂啊,你走在前面吧,
慢慢的!慢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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